“哪里的规矩?”沈望舒有些愣。
“门中弟子辈的除夕之夜要么掌勺要么切菜要么挑水要么劈柴,每一家都是这样的,难道你……”岳澄揉面的力度竟掌握得十分合适,眼看着一团白面被他抻长又搓圆的,没一会就变得光滑洁净了。
他随口说着,直到萧焕递了个眼神,才发现自己又失言了,连忙道:“咳,你这做少主的,应当只管吃就是了。不过现在你也不是什么少主了,这臭规矩得改了。上不得灶不要紧,还有别的事等着你。饺子总吃过吧?我已经揉上面了,你就做馅吧,去挑你喜欢的做来。”
从前的除夕……
沈望舒恍惚想起也不知是哪一年,分明也知道是除夕,还如同旁人家的小孩一样,盼着一早起来沈千峰能给他一封压岁红包,实在不行,有件新衣服也好。只是他等了许久,只等到了沈千峰命他外出去巡七十二洞的命令。其中有一洞洞主新叛不久,还是沈望舒亲手平定的,底下的人自然也对她有些意见,一言不合还动起手来。好不容易回去,已经是夜里了,倚霄宫厅中坐着许多人,大鱼大肉,开怀畅饮。众人见他进来,一下子都愣住了。沈千峰也不要他复命,只叫人给他端了一份饺子,让他回去吃。饺子早冷了,根本就尝不出是什么味道来。
不管是哪一年,好像每年都一样?
至于明月山庄么,除夕之时也就是不用练武了,仍旧没有大家一起动手做饭的传统。也是常沂为了拉拢底下的师弟们,这一天会自掏腰包去山下的餐馆定一桌席面来,给大家打打牙祭。不过明月山庄的弟子似乎都不大喜欢吃饺子的。
不过倚霄宫那冷了的饺子,嚼起来有些脆生,味道还有些冲……沈望舒想了想,随手就挑了一把青菜。
他这一挑,另外几人都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他。沈望舒便问:“怎么了?难不成我选了一把毒草?”
“沈公子,你知道自己拿的是什么吗?”韩青溪难得如此不淡定。
沈望舒在手上掂了掂,“不是茴香么?”
岳澄惊道:“你喜欢吃这个?”
倚霄宫上下都不大有吃饺子的喜好,也便只有除夕会包着应景,没每回他吃到的都是茴香饺子,便以为包饺子也只有茴香馅的,便迟疑着点了点头。
岳澄倒抽一口气,“方才我为什么要让你自己挑啊!那这样吧,你就挑这一把,做好了自己吃,本少爷喜欢香菇的,你也抓一把一并剁了吧。”
“我……喜欢白菜的,谢谢啊。”柳寒烟也尴尬地笑了笑。
韩青溪迟疑一阵,到底是缓缓地道:“我……觉得韭菜虾仁的比较好,若是没有虾,用蛋也比较好的。”
每说一句,沈望舒的面色便迷茫一分,到最后竟有些不知所措。
萧焕便发力将菜刀立在案板上,走到他身边,又选出一把茴香递过去,“难得你也喜欢这个。那就再添一把,否则我可就不够分了。”
“秋山……”韩青溪促声叫他,却被萧焕用眼神制止了。
只是沈望舒没发现这二人的眉眼官司,只认真地又挑了一大颗茴香,问萧焕:“这些可够?”
萧焕眉尖一抽,却还是点头笑道:“好啊。不过晚上有多少菜,却不光是吃饺子的。对了,你且问问巫寨主喜欢什么,毕竟这是人家的地方,我就先替你且了吧。”
沈望舒略有些迟疑地看他一眼,又见其他几人向他点头,这才又转身去寻巫洪涛去了。
待他一走,众人松了一口气。柳寒烟却是摇头道:“我一直以为用茴香包饺子的只有北地的莽汉,没想到沈望舒他也……看来倚霄宫果然是不同凡响的。”
“师兄啊,你不是最怕吃茴香的东西了吗,怎么还……”岳澄咬牙切齿地道:“为搏美人一笑,你只怕是连命也不要了!”
“不就是一把茴香么,能要什么命?”萧焕苦笑着摇头,“你们不知道,在倚霄宫的时候,小舒一向都是给什么便吃什么的。好在厨房里的人心疼他,会瞧着他喜欢什么就多给做些什么。至于除夕夜,小舒多半都不会上桌去吃饭,被遣着到处跑;到他手里的饺子,多半是众人剩下不爱吃的。”
岳澄大惊,“师兄你开什么玩笑?他好歹也是倚霄宫的少主,谁敢这么对他?”
“沈千峰自己捡回来的,难道自己还不知道这不是亲生的?”萧焕已经动作熟练地开始理菜洗菜了。
好像细细一想又的确是这个道理。韩青溪不由得叹息道:“真是这样,他也的确有些可怜了,从前竟都是我们误会他了。”
“说起来,最对不住他的还是我……”萧焕一抬眼,忽然又见沈望舒去而复返,连忙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只是柔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望舒垂了眼,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见之前的话,只从旁边满堆的菜里挑出了一截子莲藕,“巫寨主说他喜欢吃这样脆生的。”
“好。”萧焕从善如流,又从边上帮他拿了个萝卜。
柳寒烟看不过去,一扭脸便与岳澄对了个眼神,十分嫌弃。只是后头又见韩青溪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神色有些伤感,柳寒烟便摇了摇头,上前去拉她,“快走,再不赶紧写,今晚上的菜可就弄不出来了。这可是你夸下的海口。”
韩青溪勉强笑了笑,便跟着她去了。
岳澄左右看了看,也抱着面盆跟了上去,“师姐你看看我这面揉得够不够筋道啊……”
沈望舒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韩青溪的背影,然后道:“你在我这儿干什么?韩姑娘柳姑娘做的可是红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多了,你在我这儿杵着,是觉得我不会切菜么?”
“不是……”萧焕暗自摇了摇头,“只想同你交代一句,白菜、冬菇配上猪肉都是再适宜不过的;方才我没找见虾,这鸡蛋却是要大火快炒成蛋花之后放凉再搁进韭菜里,至于这茴香……”
沈望舒便冷眼瞧他,“这个我知道,毕竟也是吃过多次了。多谢萧少侠的好意,不过在下这儿可着实是请不得您这一尊大佛的。”
逐客令都下得如此明显了,萧焕若是再赖着不走只怕沈望舒都要生气了。于是他只好放下东西便站到一边去,仍旧去处置那条鱼去了,却也没去管韩青溪。
沈望舒这才偷偷地抬眼打量着萧焕,又看了看韩青溪,轻轻叹息一声,开始摆弄方才跳出来的一大堆菜品来。
他沈望舒从小就与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过得全然不一样,也不知萧焕如何就被他给吸引了。因为……新鲜么?
第209章 章二六·魂归
近段时日巫洪涛心绪不佳这是谁都知道的,不过好歹是除夕,巫洪涛还是给面子,招呼着底下人喝酒吃菜。看得出来众人对巫洪涛这个寨主也是十分敬重的,而这人又没什么架子,一开始大家还顾着他的心情不敢太过嚣张,只是见巫洪涛频频给大家敬酒,一时都忘了形,都一拥而上要敬他。
也没闹多大会儿,巫洪涛便被人灌醉了,于是一众人又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去。
只是巫洪涛不在了,热闹劲儿却一点都没减。最初指挥船队将沈望舒他们围起来的那汉子还抱着酒碗围了过来,嚷嚷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啊?菜也不吃,酒也不喝,是不是嫌我们洪涛水寨招呼不周啊?寨主这几天心情不好给灌倒了,老刘我陪你们喝啊。”
两个女子只是笑笑,向他举杯示意。岳澄却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啊,知道人家心情不好还一个劲劝,可不就倒了?”
“你懂什么啊!”那汉子摆了摆手,“像寨主这样悲伤之情郁结于内的,当然还是要发泄出来的好,不然得憋出毛病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有句话叫做一醉解千愁啊?我跟你们说,寨主今晚上回去睡一宿,明天起来保管心情就好多了!”
松风剑派规矩严,门下弟子自然是没多少喝酒的机会,岳澄当即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真的啊?那……来啊,我敬你。”
那汉子爽朗一笑,“行啊。不过你第一次跟我喝酒,可得拿出点诚意来。你看啊,我们喝酒不兴碗里留底的,你要是诚心诚意的,那就干了。”
岳澄也是无知者无畏,果然就一扬脖子喝干了,韩青溪拦都拦不住。
那汉子十分满意,在辣得头晕眼花的岳澄背上拍了两把,又端着碗晃悠到其他桌上去了。
“师、师姐……”一碗酒下肚,烧得岳澄脸颊发红,他傻乎乎地对着韩青溪笑道:“你……怎么变成两个了?”
韩青溪没好气地道:“不会喝酒还逞强!醉了吧!”
“师姐……我好难过啊!”方才还看着韩青溪傻笑,下一瞬间岳澄又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师姐,我、我才不是小魔头!我明明……我明明就是松风剑派的弟子,我爹、我爹是松风掌门……我怎么可能是沈千峰的儿子呢!”
这话转得太急,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唯独沈望舒一脸淡定,慢慢地夹了个饺子送进口中。他面前就摆着一盘茴香馅的,直看得众人眼睛疼。
“师姐你说啊,我……嗝,我到底是谁?”岳澄却抱着韩青溪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了这是?”边上好几人都凑过来问情况。
韩青溪十分尴尬,连忙摆手,“无妨,只是喝多了。我家师弟第一次喝酒。”
众人都是一笑,露出了然的神色,又各自散了。
岳澄却大声道:“师姐你看,他们都在笑话我!他们都笑我是沈望舒的儿子……”
“不是……”韩青溪也不知如何是好,更不忍心把岳澄推开,便僵硬地摸着他的后脑勺。
“我本来是第一正道的弟子,第一正道!”岳澄大着舌头说,“可是……可是我爹……我师父,他怎么就成了把沈千峰逼成大魔头的人了?我怎么就是大魔头的儿子了。师姐,你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韩青溪有些不忍心,“阿澄你听我说,师父年轻的时候的确做了些不太好的事,可他早就后悔了。至于你的身世,你不管是谁的儿子,但你是在松风剑派长大的,大家都知道你秉性纯良,你……”
“韩姑娘,”沈望舒把碗里的酒喝干净了,才淡声道:“岳澄喝醉了,你现在劝他什么都没用,还是先把他哄睡下吧。”
韩青溪点点头,然后对岳澄柔声道:“阿澄啊,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啊?”
“谁说我喝醉了?我没有!”岳澄挥开韩青溪搀扶的手,自己蹦了起来,“你看,我还能走呢,我走给你看……”
“哎……”韩青溪吓了一跳,连忙追了上去,“这边!”
萧焕原本只是乐呵呵地看着,见状有些担心,就要去追。
只是柳寒烟一抬眼,就见了对面的沈望舒神色有些落寞,嘴角也是往下撇的,连忙道:“我今天和多喝了两盏,有些头昏。我陪着青溪送他回去吧,你们别管了,多吃些菜。”
萧焕只迟疑了片刻,便坐了回去,“有劳柳姑娘了。”
沈望舒坐在边上,嘴角几不可查地一挑,只是不愿让别人看见,便又夹了个饺子往嘴里送。只是一口咬了下去,他的眉头又几不可查地皱起。
“早上师姐他们都是跟你开玩笑的,”萧焕轻叹一声,另外夹了个饺子给沈望舒,“包了这么多饺子,可不就是大家一起吃的,你也尝尝别的。”
沈望舒也没阻止,任由萧焕给他把其他几种都夹了一遍,然后一一尝过,搁下筷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萧焕以为他不喜欢,有些讪讪地又给他夹了个茴香的,“也罢,你喜欢便喜欢吧。”
沈望舒也夹起来咬了一口,却扭头吐在地上,又将筷子重重一搁,不悦地道:“难吃!”
“什么……”萧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看了看沈望舒的神色,这才发现是与素日不同的。
看了看沈望舒手边的酒杯,萧焕觉得有些不能置信。
不过他还是决定一试,“既然难吃,干嘛一直吃呢?”
“我也不想的,可是只有这个。”沈望舒忽然扭头看向萧焕,认真地说着,“每次都想办法把我撵出去,就是不愿意承认我跟他是一家人么。既然这么不想,为什么一定要捡个我养在身边?难道我很想做他的儿子吗!”
什么?萧焕没想到沈望舒会说这些,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沈望舒又指了指大厅中乱做一团的众人,“那时候他们也是这样,一团和气,其乐融融,看着好得很呢。我就一个人在边上,酒菜饺子都是剩下的,也不配和他们一块儿乐。连喝酒也不敢喝醉了,免得沈千峰还叫我……”
好像真是这样。萧焕与沈望舒过了一次除夕,当时只觉得是这人实在太过孤傲,连这样团圆的日子都不愿与旁人一道和乐。
那时候他自己也沉浸在归不得松风剑派见不到师长同门的苦闷之中,并不曾在意沈望舒的情绪,也没发现他的反常。
只是隐约记得,那一天沈望舒的话很少,却比往日更加热情,一出了厅便往他身上黏。萧焕自己心里正烦,没心思理会他。但沈望舒却是异常执拗,不理会他推拒多少次偏要勾他的脖子。
虽然萧焕心里是不愿意的,可身体却早就熟悉了这样的亲昵,加上烈酒的麻痹,推到最后也渐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便也就由着沈望舒去了……
一想到此,萧焕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你怎么还在这儿?”沈望舒忽然冷冷地看他一眼,脚下轻轻一点,屁股底下的板凳也就跟着往后退了一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