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沂尽管也想知道沈望舒与陆灵枢之间会聊些什么,但终究是不敢不听师父的命令,连忙指挥师弟们把大穴受制的燕惊寒给拖了下去。至于关在什么地方,便是他可以自行决定的了。
“师父准备怎么处置燕惊寒?”沈望舒终于出了声。
“怎么处置?”陆灵枢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莫不是望舒还有所见教?”
沈望舒暗中握紧了拳,脊背也绷得笔直。萧焕站在他身后一点,自然发现他的异样,不动声色地在他背后抚了抚。沈望舒深吸一口气,“弟子还有事要与燕惊寒清算,若是师父与他没有旁的事需要清算,还望高抬贵手,准许弟子处置。”
“那可真是太不巧了,这燕惊寒,本座柳折还有用。”陆灵枢冷了脸,“不过你既然这么想找他算账,如今你上了天子山,燕惊寒也跟了过来,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两个之间有什么非同一般的约定似的。”
这样的轻描淡写,这样的不以为意,是非黑白又成了另一种样子,沈望舒不由得愈发愤恨,冲口而出:“师父!”
陆灵枢微微掀了眼皮,也无其他反应。
沈望舒寒声道:“师父难道当真不知,我此番回山是为什么?”
“本座应该知道?”陆灵枢轻轻一笑。
“当着武林大会那么多人,师父已经毫不掩饰对我的杀意,我还自投罗网,师父,难道您带了我三年多,我在你心目中便是个分不清轻重的傻子吗?”沈望舒尽力站得笔直,后背也在微微发颤,“师父想杀我,从数月之前的岳阳武林大会,到月前的眉山武林大会,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曾与旁人说起过。如今此处也没了旁人,师父难道仍旧不肯说个明白吗!”
陆灵枢终于肃了容色,看了他一阵,才慢吞吞地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是我,自然也能想明白,为何是我。”
“是,弟子当然知道师父是为了什么。”沈望舒勉力想笑一笑,眼圈却一层层开始发红,“您隐忍蛰伏这么多年,就是想让岳正亭付出代价,岳正亭倒下之前,您不许任何人破坏您的计划,我不行,叶无咎不行,甚至连巫寨主也要拉下水来!”
陆灵枢皱眉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从前千峰便不懂,没想到教出你来,仍旧不懂。”
也不知是心寒还是愤恨,沈望舒哑声道:“师父,你为什么就没想过,我不会说出去,便是巫寨主,若不是您牵连了叶无咎,他也不会说出去的?”
“这世间,嘴巴最严实的人,只能是死人。”陆灵枢漫不经心地说着。
“陆前辈,”萧焕用力地撑住了沈望舒,然后朗声道:“您都想取了他性命了,小舒仍旧没想过要说出您的秘密,因为您是他的救命恩人。好歹他也做了您三年的弟子,您便从来没想过相信他么?就因为他可能会说出您的秘密,您就毫不犹豫地想要杀了他。还有苏慕平,他宁愿以一己之力替您扛下所有罪过,可您从方才到现在,有没有问过他一句是否受伤?在您眼里,是不是所有的人命都如同草芥一般?”
沈望舒小声道:“自然不是,若是为了沈千峰,只怕他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一众弟子齐齐悚然,竟不知素日高高在上的师父私底下却是这样一个人。
陆灵枢却点头承认,“不错,若不是为了千峰,我也懒得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苟延残喘到今日。”
沈望舒也算是在场所有人中除了陆灵枢与沈千峰相处的时日最久的了,可他思来想去却也不明白,这沈千峰也不知有什么好处,竟能让陆灵枢为了他如此癫狂。
萧焕却肃容道:“可岳师伯已然辞世,愧悔万分,陆前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却要把所有知情人一并逼死!难道在陆前辈看来,替沈千峰复仇之事,便是如此见不得人?”
“岳正亭死了罪有应得,但是萧焕你摸着良心想想,害死千峰的,便只有那姓岳的一个人么?”陆灵枢冷笑一声,“若不是萧少侠你,那么多人也是不能轻易攻上倚霄宫的吧?听闻千峰死于乱刀之下……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沈望舒闻言,立刻神色一凛,反将萧焕拉到了身后,颤声道:“师父……您还要如何?”
“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过问。”陆灵枢冷淡地说着,“还有什么事要问的,一并说完,莫要啰嗦,然后本座好一并处置!”
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仍旧不打算放过沈望舒,哪怕自己也身处险境,萧焕也仍旧因此而感到愤怒异常,“陆前辈,你既已决心复仇,日后整个江湖上便不会太平,即便小舒真的要说与旁人知道,这却也不是什么秘密,何必如此?”
“本座以一己之力挑动整个武林正道,若无完全把握,怎么会轻易动手?”陆灵枢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如今时机还未到,当然还是要谨慎些的好。”
沈望舒听罢,忽然就冷静下来。
他轻轻推开萧焕撑在他后背的手,大步往前走去,不避不闪地看着陆灵枢,神情倔强,“师父是决意要弟子的性命了?”
“望舒,虽然千峰不是你的生父,可到底也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莫要太忘恩负义了。”
话已至此,再无什么别的好说。
于是沈望舒忽地一撩袍跪下,拒绝萧焕的搀扶,朝着陆灵枢重重地叩下三个头去,然后站起身来,挺拔如苍松翠竹一般,“念着师父与师兄的救命之恩,此前你们二位加诸我身上的种种,我皆不曾向外透露过一句。可你们害死的巫前辈与叶无咎,亦与我有大恩,粉身碎骨都需得报还……”
“沈望舒,你要欺师灭祖不成?”陆灵枢有些怒了。
“您也是九嶷宫出身,巫前辈也与您是同门,我要替他讨个公道,灭的却不知是哪位祖。”沈望舒冷声说着,“至于您这位师父……倒是恩怨分明有仇必报,可惜我沈望舒做不到,亦不敢苟同,实在配不上明月山庄这样的门第,今日,便自请出门,此后再无瓜葛!”
诚然明月山庄立派时间不久,可弟子一旦入门,便再无退出一说,沈望舒也算是第一人了,惹得其他弟子都惊骇非常。
陆灵枢也怔了好一会,才狰狞一笑,“好啊,好啊!脱离师门也罢,省得旁人看笑话!既然你们两个都在,正好省了功夫,来啊,有冤有仇的都一起上啊,今日便图个痛快了!”
眼见着陆灵枢说打便打,凌空而下,沈望舒与萧焕便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拔剑出鞘,一左一右地夹击过去。
他们二人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若是联起手来御敌,便是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都得忌惮几分。只是陆灵枢原本武功就深不可测,更何况萧焕如今还伤着,沈望舒的两种武功还是他所教授,另外一种却又是他极其熟悉的,竟是一点便宜都讨不到。
外人看着几人身法如风一般,你来我往,快得眼花缭乱,可也只有身在战团之中的几人才知道境况凶险。
陆灵枢忽地觑准一个破绽,挑了他最熟悉的沈望舒袭去,一掌击出,沈望舒虽奋力后退,到底还是被掌风带到,竟是被一把打下阶去。
明月山庄山门前的长阶也算得陡峭,若真是一道这么滚下去,只怕要身受重伤。
“小舒!”萧焕吓得不轻,连嗓子都破了。
幸而斜里掠出一道素色人影,将沈望舒抄在怀里,稳稳落下。那人须发雪白,正是秋暝。
沈望舒一见是他,慌得不知所以,促声道:“爹……”
“你别叫我!不辞而别,真是本事不小。”秋暝把人放好,面上的惶急还没敛去,眉间也压出一道极深的痕迹。
随着秋暝忽然出现,众人的目光也不由得一道挪到了山门口,却见一种身着翠湖居衣衫的男女缓缓聚了过来,为首的正是掌门姜畅。
陆灵枢耳聪目明,自然是听见了沈望舒与秋暝的对话,神色有些古怪。眼见着翠湖居又浩浩荡荡来了这么一行人,才大笑起来,“好啊,难怪敢干脆利落地脱离师门,原来是早就找好了下家了!不过也真是没想到,堂堂静安居士的儿子,竟是长于魔教之手。如今这是脸上挂不住了?”
“苏庄主……”姜畅方才感到,还不曾说话,便得了陆灵枢这一番冷嘲热讽,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陆灵枢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又冷笑道:“都说翠湖居隐居避世,却没想到还有闲心来管这些破事。那好啊,既然都来了,我陆某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动手便是。众弟子听令……”
“师父!”自苏慕平与沈望舒对峙起,容致便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如今却如同下定决心一般,终于站了出来,“弟子容致,恐不能从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发烧了,头昏脑涨的,也算是拼了老命码的了,所以……
燕惊寒的盒饭没忘呢!他正在被做成盒饭的途中!
第242章 章二九·离析
“哦?”陆灵枢经了沈望舒与萧焕的一连串质问,心情本就十分不好,这回容致又忽然站了出来,已然在暴怒的边缘。只是他越生气,面上的神情便越淡然,“那你想怎样?”
姜畅这样的身份地位,自然是应付得了各种场面的。眼见陆灵枢如此,他便笑着打圆场:“苏庄主这是何意?我等方才到明月山庄山门下,刚打照面,一句话也没说过,苏庄主便要与我等动手……这待客之道倒是很有些特别啊。”
“姜掌门,都是老江湖了,兜这些圈子,委实没意思,有什么话便但说无妨了。”陆灵枢哼道。
一时之间,没人再理会容致,虽说有些难堪,可他还是长长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姜畅面色不变,“方才苏庄主也瞧见了,我秋师弟刚刚父子团聚,只是望舒这孩子总还记挂着您这个师父,想着总要与您交代一声,一时心急,也与秋师弟没什么情谊,一声不吭便走了,秋师弟放心不下——您也知道如今外头不太平,所以这才叫我等一路来寻。幸好,两个孩子都安全到您跟前了。”
陆灵枢皮笑肉不笑地问:“是么?”
“望舒到底是您的弟子,他的为人您不清楚么?”姜畅也不耐烦与他纠缠,便唤道:“望舒,秋山,你们两个似乎也来了好一阵了,该说的话也该是说完了吧。既然你父亲都不辞辛劳亲自来接你了,也该跟我们一道回翠湖去了吧?”
沈望舒如何听不明白,姜畅这是在给他一个台阶下。
他放出了脱离门派的话,却也不见得能立时就与陆灵枢翻脸,能与翠湖居上下一道对陆灵枢出手。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转身就走,谁也不得罪。
只是为了叶无咎,也为了他自己,他不能转身就走。
秋暝都有些急了,“逆子,不告而别之事为父就不追究了,你还想怎样?难道要为父求你回去不成?”
“秋居士,”陆灵枢轻哼一声,“既然望舒不舍得跟您走,便让他在此处多留几天,正好……我还有许多事要跟他好好说一说。”
这下秋暝与姜畅都无话可说,毕竟再如何是亲生父亲,也不过刚刚相认几日,怎么也不如沈望舒在明月山庄待的时间久,陆灵枢开口留人,谁也不好说个不字。何况看沈望舒的表情,也并没有不想走的意思。
却是萧焕忽然站了出来,朗声道:“陆前辈,不知小舒留在明月山庄您还有什么可以跟他说的。是解释一番为何要崔离、薛无涯勾结、如何勾结,还是解释为何要在指使苏慕平诬陷叶无咎并要毒杀小舒?或者为何要否认自己的身份,还杀了巫前辈灭口?再不济,就是为什么要在武林大会上对小舒下杀手?”
他这话说得犀利,把方才双方小心翼翼维护着的窗户纸一下子便捅破了。陆灵枢脸色大变,“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连沈望舒也拉了拉他的袖子,“快别说了!”
“只是晚辈不知,”萧焕在沈望舒背后轻轻一拍,以示安抚,“既然您都几次三番地对小舒下杀手了,却不知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莫不是死之前让人死个明白不留遗憾么?”
秋暝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说句话,“苏庄主,方才萧少侠此言何意?您居然这么想杀掉望舒?却不知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您这般不快?”
陆灵枢倒是有些迟疑,毕竟看着秋暝的神色不似作伪,想着或许翠湖居并不知道什么内情,要怎么圆过去。
只是萧焕所说的几句话似乎刺激到了沈望舒,虽然脸色苍白,他却执剑往前走了几步,眉头紧蹙,“在场诸位大多也是参加过几次武林大会的,我沈望舒的所作所为也是看在眼里的,心里自有判断。沈望舒有没有做过欺师灭祖、不利于松风剑派之事,诸位也是知道的。扪心自问,我对师父已是仁至义尽,可师父,不,是陆前辈却一再相逼。我这一条命是陆前辈给的不敢造次,可叶无咎与巫前辈等人……我今日也便厚颜说一句要替他们讨个公道的话了!”
姜畅与一众翠湖弟子便在这儿站着,总不能假装听不见。而姜畅身为掌门自然也要表个态,“苏庄主,方才姜某也算是被迫听了一耳朵,只是这事……说着就几句话,但细细拆开来看……件件要命啊。您说句话?”
“说得这么清楚,姜掌门听不明白?”陆灵枢也实在是耐心耗尽,“日前江湖上的阵阵血雨腥风,都是我一手挑起来的。我也不是什么苏闻,而是九嶷宫少司命陆灵枢!姜掌门,知道这样的事,您准备怎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