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洪涛当着外人的面,没有下苏闻的面子太过,却是仍旧压制不住心中的不满,“不敢?我看你连圣教的武功都敢乱改,倒练如流,本事不小啊。”
苏闻没说什么,沈望舒却是忽然想通了为什么他一门师兄弟竟难有武功高强的——原本练功就艰难,还要把一门艰深的功夫倒练,岂不是难上加难?苏闻也算是个奇才,竟能把一套倒行逆施的功夫改得似模似样且威力不小。不过话说回来,沈望舒连这样的功夫也练得极好,只能证明他也是个根骨奇佳的好苗子。
难怪呢……
巫洪涛终于抬眼看向了萧焕等人,却仍是朝着苏闻说到:“既然你还肯尊我一声湘君,便是还自认圣教少司命的身份。我且问你,圣教之仇,你还记不记得?”
“绝不敢忘!”苏闻咬牙切齿地说着。
巫洪涛倒是满意一点头,“那松风剑派岳正亭哄骗千峰,害死东皇太一,又杀云中君、灭九嶷宫,他虽不在此,但他的独子和徒弟就在此,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这位萧少侠更是害死千峰的大功臣。灵枢,你说这几人该不该杀?”
这次苏闻倒是没有立时回答,目光微微偏开一些,不知在想什么。
只这一瞬的迟疑,巫洪涛便勃然大怒,“怎么,不敢得罪正道第一大派么?”说罢又转向沈望舒,喝道:“小子,这几个人的师父杀你祖父、此人还害你父亲,这仇你报是不报?”
别,高攀不起!沈望舒在心里拒绝。
也是他被带回倚霄宫的时候岁数太小了,根本就记不得自己的身世,或许是个孤儿,不过要是说沈千峰杀人夺子他也信,毕竟这种事情他老人家还真的干得出来。
“若在下记得不错,沈宫主……其实是被十大门派的数位高手围攻至死的。萧少侠功夫固然不错,但与沈宫主还未有一战之力。”沈望舒轻声说着。
萧焕听闻都十分意外,立刻回头看他一眼。只是沈望舒却避开了他的目光,望去了别处。
此言一出,漫说是巫洪涛被气得不轻,苏闻都忍不住颤声道:“你……你真是沈师兄的孩儿?”
叶无咎不由得嗤笑一声,“苏庄主,戏演太过可就不美了。连我都听慕平说了,整个明月山庄,除了他医术好得你器重一些,您就对这位羲和兄弟最好,和颜悦色,亲自疗伤,连镇庄之宝兰摧剑都给了。若你不知道他的身世,他一个带艺进门的弟子,您至于对他这么好?”
苏闻脸色一沉,偏偏叶无咎还继续道:“哦对了,听说在您在捡到这位羲和兄弟之前,身边只有三个弟子,一个是常沂,一个是慕平,这两个都是你捡回的孤儿,三弟子则是抹不开恩人的脸面勉强带着的,武功教得不很尽心。偏偏有了四弟子之后,门下的弟子才忽然多了起来,学医学武俱是不拘。怎么看,也像是在掩饰这位四弟子的不同之处吧?”
“你胡说,师父几时教授武功不尽心了?还不是因为我天资不佳……”开玩笑,苏慕平当然不敢任由叶无咎口无遮拦。
“够了!”苏闻呵斥一声,然后才向巫洪涛道:“是,我的确知道羲和便是师兄的孩儿,猜出来的,他的来历和武功两相一印证便是了。”
巫洪涛听着,又忍不住一声冷笑,“好得很。千峰的小子不认得你,大约是千峰从未和他说起过旧事。姑且算他心怀愧疚,没脸提起。但杀父之仇都抛诸脑后了,本座都要替东皇太一不平。不过灵枢,你一早便知道他是千峰的后人,却不与他相认,你又是何居心?自己现在是一庄之主,手下弟子簇拥的感觉不错吧?这就让你忘了圣教的血仇了?”
岳澄不愧是被一派上下娇宠着长大的,眼见着巫洪涛对苏闻不满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机会,不仅不学着师兄师姐拼命降低存在感,反倒突兀插嘴,“哟,巫寨主这可真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啊,苏老……不和这姓沈的讲明身世相认便是他忘恩负义,那您不也和这位五毒公子说明你家的事、不也从不见您前来寻仇么?这又怎么算?”
啧,这种时候还逞口舌之快,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沈望舒暗自嫌弃。
萧焕和韩青溪也赶紧把岳澄拉到身后护住。
仗着自己半个人都藏在阴影里,沈望舒暗笑——萧焕和韩青溪也是够倒霉的,明明是出来替岳正亭办事,反倒是被岳正亭的儿子三番四次地拖累,但他二人又少不得要出手相救,怎一个惨字了得。
巫洪涛果然是勃然色变,怒喝一声:“小子找死么?”
这一声暗含内力,如惊涛飓浪一般汹涌而出,震得船上许多武功不好的弟子都跟着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然而岳澄这话,却也真切提醒了巫、苏二人——从前为何隐姓埋名绝口不提复仇之事,不管是怕了松风剑派还是根本就没这个心思都一笔勾销,眼下萧焕在此,岳正亭的独子也在此,正好宰了,不算大仇得报也出了一口恶气。
主意打定,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一个举起一双蒲扇似的大掌,一个握了兰摧剑在手,脚下不丁不八站了个姿势,身体紧绷,蓄势待发。
第31章 章七·幽居
“你说,是这根更粗还是这根看起来吓人?”
“大师兄……”
“要是师父打我一顿还不解气,我又该怎么办?”
“大师兄,您可别琢磨了,师父回来了,如今都到山门口了,还是赶紧去迎一迎吧!”
自从苏闻气得拂袖而去,常沂就急得六神无主。原因无他,还是因为沈望舒。谁知道沈望舒被松风剑派的人扣了这么几天,会不会甫一被救就告状。只是沈望舒救不会来,苏闻只会更生气,自然这个气还是撒在他身上。
早知道那萧焕如此了得,当初就不该托大。
不过后悔也晚了,现在连思索对策的时候也没有了,常沂只能一狠心,把他挑出来的两根看起来就狠的荆条一并带上,前去迎接苏闻。
“弟子常沂见过师父……”眼见一道青影远远地过来,常沂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将荆条高高举过头顶,摆出负荆请罪的架势。谁知苏闻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就仿佛一阵风似的去了,连带苏慕平与沈望舒也匆匆跟着去了。
还是一个素日敬畏他的小弟子见了,连忙把他扶起来,“师兄,师父进去了。”
常沂面色发青,也连忙跟了上去,却发现苏闻一路便进了主事厅抱月堂,登时心头一紧。抱月堂乃是明月山庄里有重大事宜召集弟子的地方,亦是无大事不开启。都去抱月堂了,想来苏闻是气得狠了。
紧赶慢赶追了去,还有一只脚尚在门外,便听苏闻一声断喝,“逆徒,还不跪下!”
苏闻一向对弟子是严苛些,但顶多也就是摆张冷脸,鲜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这样的阵仗,当然是吓得常沂又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又把荆条举过了头顶。
手上一轻,想必是苏闻抄起了荆条,常沂立刻咬牙闭眼,盘算自己到底能扛住苏闻几下。
啪——
荆条狠狠抽在皮肉上一声闷响,众弟子都跟着一抽,仿佛打在了自己身上那么疼。
只是常沂觉得有些不对,就好像苏闻抽的并不是他自己似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于是他悄悄睁眼往边上一看,脸色不由得又开始青红交加。
原来他边上还跪着一个人,正是苏闻急着去救的沈望舒。而沈望舒跪得比他还规矩,任由那儿臂粗的、还未来得及拔去尖刺的荆条劈头盖脸地抽下来,牙关用力咬着,连太阳穴都在隐隐地跳动,却始终一声不吭。
咳,吓死了……常沂连腿软也顾不上,一溜烟爬起来躲到一边,生怕被波及。待站定之后,才发现情急之下竟然躲到了苏慕平边上。
老二素日里和老四交情最好了,如今怎么也是一副不忍多看的神色而不去求情呢?
倒是老三郭之栋,一直就留在山上,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见苏闻一进门便一反常态地打起了他最宠爱的沈望舒,吓得也跟着跪下,小声道:“师父,您消消气吧……羲和这几日在松风剑派那帮人手里,想必是吃了不少苦?您看他背上还有伤呢!”
“他吃苦?他能吃到什么苦?本座还从未见过苦主反倒护着凶手的!”苏闻咬牙切齿地说完一句,抬手又是一杖。大概是气得厉害,手上也没注意轻重,沈望舒一下子扑到在地,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吐出一口血来。
“四师兄!”到底还是有人看着害怕,惊叫了一声。
苏闻立刻冷冷地四下瞪了一眼,“我看谁敢扶他!”
哟,这是闹的哪一出?常沂虽摸不清头脑,但也知道今日他是逃过一劫了,不由得心情大好,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然后问苏慕平,“这是怎么回事?”
苏慕平挂心沈望舒,懒得理他,但又碍着他大师兄的身份,不情不愿地道:“羲和一时冲动做了错事。”
“嘁,你不爱说就罢了,我自己去打听。”常沂冷哼一声。
那边苏闻又打了十几杖,沈望舒呕了好几口血,苏慕平才跟着求情道:“师父!羲和糊涂,也罪不至死啊,您看他都这样了……看在沈师伯的面子上,您手下留情啊!”
沈师伯?那是什么人?常沂跟着苏闻时日不短了,却对他的师承来历一无所知,这也是头一次听到只言片语。
“住口!”苏闻不爱听他这么说,但又的确被他一句“沈师伯”给震住,到底没再打他,远远丢开荆条,缓缓蹲下身来,也不顾沈望舒满面血污,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怒道:“他糊涂?本座看他帮着松风剑派的人逃跑的时候倒是精明得很呢!”
“弟子不敢……”沈望舒气若游丝地道。
苏闻脸色更冷,“你不敢?本座问你,那松风剑派是什么东西?就算九嶷宫与你毫无瓜葛,但你父亲的仇呢?你竟把杀父仇人纵走,也不怕倚霄宫上下怨魂不宁吗?”
他是气急了,一股脑说了好些,明月山庄的弟子却是大惊,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即便他们年轻,一向没在江湖上走动,但倚霄宫的大名却是听过的,毕竟同在潇湘之地。那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啊!那宫主叫什么来着?好像就是姓沈。
“师父!”苏慕平大急,连忙提高声音叫了他一声。
苏闻也知道自己一时失态,丢开沈望舒,拂袖起身,朗声道:“明月山庄四弟子……岳羲和,不尊师命,敌我不分,私纵闯我揽月台之人,以至师门一干弟子陷落,罪实难恕!念其初犯,本座不忍重责,罚……禁足一月,抄写《药经》十遍。如有再犯者,决不轻饶!”
这……是苏闻岁数大了记混了还是老四自己傻,怎么事情全都颠过来了?常沂震惊。
沈望舒却是一句没有反驳,只是强撑着自己又磕了个头,“弟子……叩谢师父。”
* * * * *
“嘶……”明月山庄药谷之内,稀稀拉拉的房舍早就熄了灯,唯独一间还亮着。也正是这间房里,不时传出一阵压抑的痛呼。
沈望舒也是倒霉,方才从药谷里出去,转眼又被扔了进来,还是同一间,连衣裳摆件都不用搬,简省得很。
“二师兄,你也……累一天了,啊!”原本想撑着说句好听的场面话,只是药粉撒在伤处实在是太疼,沈望舒忍不过去,咆哮一声之后,才不客气地道:“您对我有什么意见,不如直接一剑杀了我,何必如此,唔……”
苏慕平见他还有力气说话,也没有特别小心,伤药就仿佛不要钱似的往他翻卷的皮肉上撒,一面撒还得一面用镊子挑出里头的小刺,用烧酒清洗,自然是把沈望舒痛得死去活来。若不是苏慕平极有先见之明地把他绑住手脚,只怕就凭他自己,还摁不住拼命挣扎的沈望舒。
“你还知道疼啊,做事的时候怎么就没过脑子呢?”苏慕平浓眉紧锁,“师父十分痛恨松风剑派,你是知道的,尤其是那萧焕,与你还隔着血海深仇,你怎么……怎么还能把他们放走呢?那巫寨主、师父,无一不是当世高手,萧焕再厉害,不过与你不相上下,再加上无咎,怎会让他们三个走脱?”
沈望舒立刻别过头去,不想说话。
“为了萧焕么?”苏慕平忽然淡淡地说了一句。
“不是!”沈望舒倏尔转过头来,也顾不上身上伤口撕扯,直愣愣地望着苏慕平。
上药的手一顿,苏慕平叹了口气,“好,过去的事情便不提了,且当你不是为了萧焕,你却又是为何?”
沈望舒整个人放松不少,在窄床上趴了片刻,才轻喘一声,“师兄,你没看出来么?我只是不想让师父日后想起来后悔罢了。毕竟师父如今亲朋故旧在世无多,总不能让他亲手杀了师兄的唯一血脉吧?”
“唯一血脉?”苏慕平双眼微睁,“你不是……”
“我自然不是。”沈望舒原本想抬手,只是一早就绑起来了,并不方便,只能在床上蹭动。
苏慕平吓了一跳,“莫要乱动!你想干什么,我帮你。”
沈望舒微微一笑,“师兄,你帮我把衣襟掀开,拉到肩膀下头。”
“干什么?”这里要求太过无礼,苏慕平神色十分古怪。
师兄,我只是当年眼瞎喜欢上萧焕而已,又不是是个男人就能怎样,你大可不必紧张。沈望舒暗自叹了口气,然后道:“好吧,其实我肩上有个胎记的,也不知道当年你和师父救我的时候看到没有。如果你仔细看一眼,会发现那个胎记的形状颜色都十分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