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许久不曾与人说过这些旧事,巫洪涛颇有些不吐不快的意思,说得极尽琐碎之处。
沈望舒没这个耐心听这个,便插嘴道:“巫寨主口口声声称‘我们圣教’,想必也是九嶷宫的旧人了?却不知您是九神中的哪一位?”
萧焕虽然是行走江湖的人,但到底有个爱好风雅的师父,杂书看得也不少,还记得先前巫洪涛试沈望舒时呼喝的招式名称。既然他说九嶷宫的武学源于屈子的《九歌》,两厢一对照……“您是湘君?”
“正是。”巫洪涛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相传湘君在古时楚人的传说中便是舜帝的化身,除却东皇太一和云中君二位天生天养的神祇,便数湘君最为尊崇,可想巫洪涛当年在九嶷宫中地位着实非同一般。按照方才巫洪涛所说,从前沈千锋乃是教中大司命,化名苏闻的陆灵枢则是少司命,若是见了他还要以他为尊。
而韩青溪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事,“既然您是湘君,那么湘夫人……”
“便是亡妻了!”巫洪涛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按照圣教的规矩,湘君与湘夫人必得结为夫妇。我与亡妻自小便是情投意合,先代东皇太一也是因此才将我二人擢升此位。”
因为是夫妻所以就委以重任,只为了对应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这样的门派,难怪被灭门了。沈望舒阴悄悄地想着。
不过既然巫洪涛与他的夫人自幼就相识,想必感情也非同一般,他话里话外都在说夫人是因为松风剑派才亡故,也不知松风剑派为何会跟一个女子过不去。
“原先我们九嶷宫只在南疆一带活动,与中原武林井水不犯河水。但先代东皇太一却太为宠爱自己的独子,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任性妄为,听闻江南山水风光乃是天下一绝,便偷偷下了山,独自前往余杭。”说到此,巫洪涛抬眼瞧了瞧沈望舒,“我这任性妄为的师弟,便是沈千锋。”
竟是他!沈望舒忽地想起幼时曾听说他被正道的一个少侠伤了心的事,又想起巫洪涛说起他与松风剑派有旧隙,难免生出些联想,不由得心头一跳。
巫洪涛又道:“千峰虽然任性些,但到底被东皇太一保护得太好,未免单纯,便叫你们松风剑派的一位少侠欺骗,信了他被师门误解无处可去,将他视为好友,并将他领回圣教来小住,与他说了不少教中的秘密。东皇太一虽也觉得不妥,但那位少侠也算老实,这才作罢。”
这故事的开头,隐隐让沈望舒觉得熟悉。若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沈千锋抱回来的,只怕真要感叹一声不愧是亲父子。
而萧焕也有些窘迫,一面听巫洪涛说话,一面暗暗去瞧沈望舒的脸色。
“碍于东皇太一父子的颜面,圣教中人对那少侠还算客气。可人家名门正派的弟子,却瞧不上我们南疆深山里的邪门歪道,一心一意只想回到余杭洗刷冤屈。千峰也是鬼迷了心窍,也要跟着他一道去就罢了,还拿去了教中不少名贵药材。东皇太一也依了他。”
好吧,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他沈望舒是引狼入室,沈千锋却是自己送上门去的。他哪是鬼迷心窍,不过该是色|欲熏心了吧。
“那位少侠也不知是如何大逆不道了,竟让师门布下了天罗地网来抓他,而他竟还和邪教弟子并辔而行,自然是一露头就被押了回去。”巫洪涛虽然一口一个邪教地喊着,但嘲讽之意却甚是浓厚,“千峰想救他,只是那门派太大,门下弟子各个本领高强,他一个人自然不敌,也被捉了过去。千峰第二次下山的时候,东皇太一便放心不下,遣了从小与千峰交好的陆灵枢去暗中保护。陆灵枢见势不好,便发信通知了东皇太一。东皇太一大急,亲自下山去救。南疆到余杭山高路遥,待东皇太一紧赶慢赶到了的时候,却正好赶上那门派广发英雄帖召集各路英雄来召开武林大会,共同来商讨如何处置这教唆他们门下弟子行悖逆之事的邪教妖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纯属瞎扯,请抛弃掉自己多年所学的地理知识、历史知识和文学常识食用,谢谢!
第28章 章六·九嶷
处置一个门中弟子,原本都不需要集中所有门中之人。而沈千峰那时候也算是初出江湖,按照后来他在江湖上那样的名声,若真是年轻的时候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不应当没有只言片语流出的。这样一个毛头小子,缘何能惊动英雄帖?
“不知这位少侠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叶无咎置身其外,想到什么便问什么。
“弑师。”巫洪涛冷冷地说了一句,“不过千峰先前带去了教中的碧芝草,又把那老东西给捞回来了。”
碧芝草!松风剑派的三人便是奔着此物而来,甚至挟持了沈望舒做人质,却不想这东西又和沈千峰牵连了起来,此中缘分委实是玄妙。
“千峰要走了碧芝草替那人救了他师父一命,他师父便求掌门手下留情,毕竟那人根骨上佳,是个武学良才,还道一切都是千峰这个邪魔外道所谓,那人不过是含冤受过。那位大掌门其实也舍不得这个弟子,便道要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他当着正道泰斗们的面一剑刺死千峰,这事也就算是过去了。好一招祸水东引啊!”巫洪涛加重了语气。
叶无咎闻言也气恼道:“呸!什么名门正道,都这般不要脸!”
萧焕等人却是出自第一名门松风剑派的,被这样骂,面子上十分挂不住。只是巫洪涛所言也不知真假,还含糊其辞,就算是要辩驳也不知从何驳起,实在是憋得好不难受。
日头慢慢沉到西山下,暮色笼罩江上,越发晦暗,巫洪涛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也瞧不出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但听他继续道:“东皇太一赶到的时候,那位少侠正持了剑,要往千峰心口刺去,而千峰就仿佛被点了大穴一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两人是一样的狼狈,千峰身上还有不少伤。东皇太一一向宠他,见到他遭了这么大的罪,还如何忍得住?当即就下场,一掌掀开那人,带着千峰就要走。在场这么多高手,哪能容得他们所谓的邪教妖人撒野?一个个都疯了似的来阻拦。我与亡妻自小就在圣教长大,东皇太一于我们而言,亦师亦父,自然不能眼看着他被围攻,再加上暗中护送的陆灵枢,跟那一群人好一番血战。”
当了十多年的魔教少主,沈望舒自然不把正道中人放在眼里,只是他也不妄自尊大,把那群人都看成无脑傻瓜。略一琢磨,他觉得此事蹊跷,“巫寨主,方才您说九嶷宫向来只在南疆行走,那想必中原人也甚少听闻这名字,也就不好论正邪了吧?为何东皇太一一出手,其他人就没命地来拦?”
“此事……本座却是没细想过。”巫洪涛叫他问住,迟疑了片刻,又道,“不过东皇太一却是当着众人说了一桩旧事,扫了当场不少人的面子,想必是恼羞成怒了吧。”
“什么旧事?”萧焕一双剑眉紧蹙,显然也是觉得巫洪涛所言委实太过骇人。
巫洪涛又冷哼一声,“与此事关联不大,横竖不过是说了你们正道中人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事罢了。”
先前一开口巫洪涛边说此事与他妻女牵连甚深,叶无咎大约是第一次听他提及,一颗心都被揪了起来,不由得催促道:“那后来呢?”
到底是自己爱重的女婿,巫洪涛对叶无咎还是和颜悦色的,当即就缓了语气,“东皇太一为人宽厚,又一向照顾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每当我们遭了围攻,他便不管不顾地上来挡。东皇太一武功卓绝,却也受了重伤。好不容易带着我们都逃了出去,但他伤势实在太重,没称过三日,便撒手人寰了。”
如此仁慈敦厚、爱护后辈的人,哪里能和邪魔外道沾上边?饶是最牙尖嘴利、目中无人的岳澄听罢也忍不住“啊”了一声,半晌才苍白着一张小脸,色厉内荏地呵斥道:“你……你骗人!”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冷哼,巫洪涛又接着道:“我与亡妻跟着东皇太一千里驰援之时,她尚不知自己已经怀有身孕,好一番奔波劳碌又频繁跟人交手,后来东皇太一辞世又伤心过度,伤了胎气,以致难产而亡。我苦命的娇娇……”
“娇娇怎么了?”叶无咎红着眼眶追问。
“娇娇在娘胎里就遭到了如此折磨,先天不足,出生之后便身体孱弱,延请多少名医来看都束手无策。本座小心翼翼护着她,到底也没过了十八岁。”提起妻儿,巫洪涛不免悲从中来,嗓子都开始发哑。
在人家伤心的时候还要紧紧逼问实在是毫无良心,松风剑派的三人和沈望舒都只好缄口不语。倒是叶无咎不必顾忌这么多,发着狠问:“寨主所说的那个名门正派可就是他们余杭松风剑派?”
“正是!”巫洪涛咬牙切齿。
叶无咎“腾”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逼近那三人,又问道:“不知那位少侠是楚江流楚大侠还是岳正亭岳大掌门?”
“自然是岳正亭那匹夫!”巫洪涛怒喝一声。
岳澄闻言也站起身来,毫不畏惧地向叶无咎瞪了回去,高声道:“你含血喷人!巫寨主,方才你说了那么一大篇话,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人证是谁,物证在哪?不然你上下嘴皮一碰便想污我父亲的清誉?”
巫洪涛怒道:“证据?若是拿得出证据,本座还不立时找上你们松风剑派去算账,又岂会在此龟缩多年?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做了亏心之事,还不问青红皂白就乱杀人,又岂能留下把柄让人诟病?十大门派的人,相互包庇,又有哪一个敢说一句实话?”
“说到底还是您的一面之词了。”萧焕也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
十大门派相互包庇……松风剑派、紫微门、普安寺、严华斋、碧霞派、太华门、朱雀宫、襄台派、翠湖居、绿萝坊并称十大门派,但其中松风剑派居首,其中还有好几个门派互相瞧不顺眼,倘若其中一门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其他几派不落井下石便算是顾念彼此颜面了,几曾有同气连枝共同遮掩什么事的时候?
眼见着几个愣头青又要和巫洪涛打起来,沈望舒连忙道:“巫寨主,您还不曾说那九嶷宫是如何覆灭的……”
“岳正亭被千峰领去九嶷宫又好生送了出去,路也走熟了,你觉得呢?”巫洪涛抑制不住怒气,飞快地说着,“他在圣教修养的时候也不曾闲着,暗地里便策反了好几名内应,身份品阶都不低,等他率人攻来,里应外合,焉有不灭之理?”
那一刹那,沈望舒忽然想到了三年前,眼前立刻就浮现出铺天盖地的红色,那是遍地的鲜血,也是刺目而讽刺的礼堂,更是……他与萧焕身上的喜服。
无怪萧焕为何做得如此得心应手,原来都是师父教的好啊!
看神情,萧焕也想起了他一战成名的那一段,却是一点欣喜也没有,反倒是满脸涨得通红,耳根也在发烫,偷眼瞧着沈望舒。
韩青溪作为岳正亭的弟子,有些听不下去了,“巫寨主,事关家师声名,还请慎言!”
“怎么,还是想要证据是吗?”叶无咎一向都是笑嘻嘻的,如今却是恨得双目发红,恶狠狠地道:“你们岳大掌门手段真是光彩啊,没有著书立传为后人表率实在是可惜了!要有证据,他也要有脸往外说才是!”
巫洪涛已然将精纯内力灌注于掌心,高高举起,“时过境迁许多年,物证早就湮灭了。人证么,却也不难找……老夫送你们下地狱,且去问九嶷宫枉死的数百教众吧!”
“巫寨主!”萧焕忽然清斥一声,“若如您适才所言,当年九嶷宫定然是一场恶战,场面不言语您说的松风剑派一役。尊夫人与东皇太一折于松风剑派一役,您也说九嶷宫折损了数百教众,云中君、东君、河伯、山鬼晚辈不识,且当是在那一战中殒身了。但大司命、少司命晚辈却是见过,再有便是巫寨主。俱是身体康泰,丝毫不像有损伤的样子。这恐怕……”
蹊跷得很。
蓄满力道的一掌猝不及防地推出,好在萧焕警醒,一个腾身躲过了。只是他们身后的桅杆却是不能动弹的,被一掌劈了个正着,连断裂都不曾,便碎成了齑粉,纷纷扬扬落了一地。那未曾张开的风帆则被掌风推到了江中,笔直坠下,掀起好大一层浪。
“你还有脸提云中君!”巫洪涛怒喝一声,“九嶷宫教众习武者不少,但更多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你们中原正道中人来势汹汹,又有什么神医所配的避毒丹,连山中瘴气都不能阻拦,眼见九嶷宫难逃被夷灭的下场。云中君素来心慈,不忍见信徒遭难,便嘱咐我等带着信徒分别南迁,他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应对。信徒无辜,我等本想留下助云中君一臂之力,又恐信徒遭了毒手,思虑再三,只好忍痛与他诀别。一日后,本座见九嶷宫所在之处起了冲天的火光,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又过了三日,本座悄悄潜回去查探,只见我圣教已被焚作了一片白地,云中君他……他也以身殉教了!”
这……听起来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正道武林口中的邪门歪道九嶷宫,教主东皇太一是个敦厚仁爱之人,副教主云中君慈悲为怀又赤胆忠心,这算哪门子的邪教?
巫洪涛被彻底勾起了伤心事,满腔恨意无法倾泻,猛地双掌一抬,运气了全身的功力。劲力太强,他的衣衫与发丝皆被逼得猎猎飞舞,所带起的疾风更是迫得叶无咎都后退两步,以袖掩面。
这一掌要是打实了,算上沈望舒一起,四人都难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