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舒又忍不住开始疾奔,仍旧觉得有一股无名火在心底乱窜,便施展起轻功来,在城中俨然的房舍之间任意飞落,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只大鸟在飞翔。
这傻子,说了不让他用内力的,这么没命地跑什么?活像后面有鬼在追。可叶无咎也不得不跟上,“你干什么?就算你不体谅人家秋前辈治你一回也着实不容易,你好歹体谅体谅我啊。”
“你怎么了?”沈望舒乜了他一眼。
“少侠,你这么糟蹋身子,萧焕要是知道了,他是不会跟你发脾气的,但是他肯定不会饶过我啊。你大人有大量,慢着点。”叶无咎一把拽住他。
夜色里,看不清沈望舒神色的变化,但听他轻笑一声,“放心,溯光还在洪涛水寨,他不敢对你怎样。”
叶无咎愣了一愣,忽然嘲笑道:“就你,还和我倾吐衷肠呢?你这傻子该不会没看出来萧焕非常着紧你吧?”
“并不是。”沈望舒冷着脸打断。
“嚯,你还不信?”叶无咎笑得更开心,“我发现你也是有点好玩啊,你说你心心念念地喜欢萧秋山,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样子,怎么还不知道他也喜欢你啊?沈兄弟,我发现你平时还挺聪明的嘛,怎么这时候就忽然傻了呢……”
沈望舒忽然扭过头来,眼神凌厉地瞪了他一眼。
叶无咎说得正开心,忽然被他吓到,一句话没收住,险些把自己给呛着,结结巴巴地问:“干什么?”
谁知沈望舒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淡声道:“噤声,江边可是远运船行的地界,切莫打草惊蛇。”
被他这么一说,叶无咎才发现自己都不知不觉地跟着沈望舒窜到了江边来。沅水亦是荆楚境内一条重要的水流,只是并不如湘水波涛汹涌,叶无咎又是在水上跑惯了的人,都已经没有在意水声了。
“到这儿来干嘛?”几日前江边一场恶战,远运船行损失惨重,虽然因为并不知道这一伙是什么人而不曾找上门来,但若是他们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叶无咎可不认为他们能全身而退。
沈望舒也不敢腾挪得太快,说话声音亦是压低了几分,“谁说我要下江了?我只是想去涌波山庄瞧瞧。”
涌……好吧,这家伙莫不是真的活腻味了,孤身一人还敢往贼人的老巢里闯。“沈兄,既然你来都来了,我也打不过你,当然不能把你给架回去。可是去涌波山庄明明从城里走更近,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我看过小二帮着弄来的沅陵舆图,发现涌波山庄是临江的。”沈望舒忽然压低身子,伏在一处屋脊之后,看着渡口停靠着的几艘船只,船上有几名身着远运船行服饰的船工正打着灯笼在左右巡视,倒是一副尽忠职守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只是我看这薛无涯啊,做的都是水上的生意,这一路过去,未免还有些意料之外的发现呢。”
叶无咎也跟着伏了下来,闻言不由得撇了撇嘴,“沈兄,容我再提醒你一句,我跟着他们几位到此,那是为了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要查案的,至于你,我都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要跟着来。怎么你查案倒是比他们几个还要积极呢?”
沈望舒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叶无咎也不是真心要等他一个回答的。之前和沈望舒聊过了,虽然他说话还是半含半露的,但叶无咎明白,沈望舒……不过是担心萧焕送命而已。
江湖上都在传,倚霄少主沈望舒那是被松风剑派的萧少侠亲手诛杀的,看起来虽然传言多有不实之处,但大差不差的,显然是有这么一个过程的。沈望舒居然还能护着萧焕不让他有性命之虞,看起来也是真心在喜欢这家伙的。
就是这萧焕吧,之前对沈望舒言语也不怎么客气,见了他肩头那个胎记之后要好多了,但也总是做些想让人臭骂一顿的事。难怪沈望舒还总是不信萧焕是真心在喜欢他的。
“那沈少侠准备在这儿趴多久?”秋夜风凉,叶无咎倒也不是很怕冷,只是沈望舒重伤未愈,经不得风,他怕好好地把人领出来却送回去一只病猫,萧焕那是得跟他拼命的。
大约也是因为前两天才闹过,远运船行到底收敛了些,至少今日在船上巡视的船工都是老老实实尽职尽责的,就算是把眼睛盯瞎了也不会看出有什么不妥,沈望舒索性也就放弃了,叫着叶无咎一道走了。
“江上风大,你真的没事吧?”叶无咎坚持了一阵,自己都觉得有点受不住江风,不由得开口问了沈望舒一声,“我听苏慕平那家伙说,你好像还挺怕冷的?”
“我?”沈望舒愣了一愣,“我也不算很怕冷吧。年轻的时候……算了,当年的事不提了。身子坏了之后倒也不是很怕冷,只是冷天气行不畅,格外容易犯病,所以才比较注意。”
叶无咎立刻嗤笑一声,“你年轻的时候?快别逗我了。沈兄弟今年好像还不到弱冠吧?”
沈望舒轻哼一声,“年底就是了,我是腊月的生日。说起来,叶兄从前也不曾见过我吧,我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没刻意宣扬过这些事,你怎么还挺清楚的?”
两人一边潜行一边说话,倒也不觉得有多冷了。叶无咎笑道:“这你得去问苏慕平啊。他在山上是只跟你一个人交好吗?每次到我这儿来,多半都会说你的事儿,我不想知道也就都知道了啊。”
那可不是,苏慕平不像他,脾气温和,且因为排行靠前,就格外照顾各位师弟们。在明月山庄,除了常沂和他几个真心实意的拥趸,苏慕平和谁的关系都还算不错。
沈望舒有些疑惑,“说我的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吧。他只说我的事吗?”
“那可不?师父今天又给你换了一种药啊,师父今天又传你新的剑招啦,师父把他的兰摧剑传给你啦……哎哟那一股浓浓的醋味,臭不可闻,他每次一走我都得叫底下人把我的水榭给好生涮洗一遍,免得被他余下的酸气给熏死。”叶无咎绘声绘色地说着。他和苏慕平相交好些年,学起他说话的时候,神情语调有七八分相似。
这……有点出乎意料了。
沈望舒愣了一愣——苏慕平醉心医术研究,武学天赋不佳,也就得过且过了,沈望舒学到什么新的武学招式,他应当没什么感觉才是啊,如何会像叶无咎描述的这般一股子酸气呢?
好吧,想来是苏闻的医术和武学都相当惊人了,苏慕平又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的,最孺慕的就是苏闻,即便自己学不好功夫,但也有些羡慕的吧。
“叶兄是什么时候认识我二师兄的?”之前认识叶无咎就兵荒马乱的,但他到底是苏慕平的好友,且相处下来发现人也不坏,倒是值得一交,沈望舒索性就与他聊些家常。
叶无咎不假思索地道:“大概是四年前的样子。那家伙押送药草走水路,本公子正打着兄弟们出来,嘿嘿……出来活动。真是好大几船的药草,看起来卖得上价,就想弄到手。当时带的人不算多,我怕硬上拿不下来,就使了点手段。说起来吧,苏慕平这家伙是第一个能解了我自制剧|毒的人,我看他还是有些实力,便放他走了,还跟他说找个机会切磋切磋。这人挺老实的,过了几日还真就来了,这一来二去么,也就熟了。”
说起自己败于人手之事,叶无咎一点愤恨与不甘都没有,反倒笑得挺开心的,显然是真心与苏慕平交好,都不去计较。
可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明月山庄在潇湘地界有点名声,但在荆楚就已然不够看了,门下弟子也不算很多,就苏闻一个人带着,且弟子的资质参差不齐,有常沂这样什么都学不来的废物,也有容致这样医武俱佳的才俊。但不管怎么说,明月山庄小门小户的,平素出诊的机会也少,所需的药材就更少了,一向苏慕平出去采买的时候都最多两船,叶无咎说他带着好大几船……四年前,连他都没入门,满打满算,明月山庄也只有三名弟子。
“叶兄,那天二师兄是……”
“哎,你看你看,终于到了!”沈望舒正要问什么的时候,叶无咎却忽然戳了他一下,不无兴奋,然后才反应过来沈望舒也是有话要和他讲的,有些迟钝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沈望舒抬头一看,之间前头江岸边的山上,果然耸立着一片十分宏伟的建筑群,几幢小楼拱卫着中间一栋高楼,山壁上还借着地势修了好些连绵成片的封闭长廊,气派的大门上挂着一块巨匾,借着月色也能看清匾上的几个金粉大字——
涌波山庄!
于是沈望舒当即神色一凛,低声道:“就是这儿了。叶兄,千万当心!”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今天……遇到了小车祸,真的不能留个言安慰一下下吗?
第58章 章十·水姻
虽说涌波山庄是用来住的地方,但到底这庄园太大,而住在此处的薛无涯又是个有偷盗掳掠恶行之人,那便与常人的住处不一样,里里外外倒是放了许多护院。
这些护院的警觉性也很高,沈望舒试探之时往里头丢了一块小石子,便惊动了五六人,而后又捏着嗓子学猫叫,那五六个人依然不信,一本正经地打着灯笼要去找猫究竟在何处,慌得他连忙拉着叶无咎藏进了旁边的树丛里。
若不是此情此景太过危险,叶无咎定时要笑死他的。
不得已,沈望舒只好领着叶无咎围着山庄高达数丈的外墙行走,饶是这样也不敢让自己的脚步声太大,生怕惊动了一墙之隔的护院们。
听着仿佛是两队护院错身而过之时,沈望舒终于忍不住小声道:“防的这么严实,到底是不让谁好过?”
叶无咎难得没有嬉皮笑脸,而是认真地道:“沈兄弟,从前你们倚霄宫的护卫与这相比,如何?”
“应当是要差一些的。”沈望舒仔细想了想。沈千锋其实是个很自负的人,倚霄宫里住着的,又都是他十分倚重的下属,这些人身手都不差,并不需要旁人保护;沈千锋也是个很冷漠的人,宫中一应仆役,在他眼中与草芥无异,也没这个必要去保护。故而倚霄宫的护卫,不过是好看而已,从来都指不上。每每有人想刺杀沈千锋,还都得是他这个少主亲自去应对。
叶无咎低声道:“用得起这么多武功还不错的护卫,这人却在荆楚籍籍无名,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此前在船上激战之时沈望舒便细细思量过这个问题。的确很奇怪,可他又想不到这究竟是什么人。“算了,不管是谁,咱们也不是为着锄强扶弱来的,只需要弄清楚泰兴镖局的银子是不是他们劫的便罢了。”
叶无咎闻言不由得轻笑一声,眸色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嘴角的笑意很是揶揄。
墙里的脚步声又密集起来,二人连忙噤声,又顺着墙根往里走。
这涌波山庄的围墙也着实是高了些,要看到墙头都得使劲仰头,弄得自己脖子酸。沈望舒倒是能一口气自己跃上去,但叶无咎就很是勉强了。怕帮着叶无咎爬上出弄出响动来,沈望舒也只能忍着没有动作。
终于,二人走到一处围墙比别处矮些的地方,对视一眼,同时腾身而起,稳稳地落在屋顶上。只是这山庄也是奇怪,墙外分明有一片小树林,但树只生在了距墙一丈远的地方,连伸展开的枝桠也没有。而这墙里也未有什么高大的树木,沈叶二人一时竟找不到能遮掩身形的树木。
于是两人只好伏低身子,趴在了屋脊后面,借着月光打量庄里的情形,不由得吓了一跳。
前头那些有高墙的地方,即便没亲见,也能听出巡逻的护院大约是五六人一队,三队人在固定区域行走,相互照看,每块区域之间大约相隔二十丈。这一处却是不同,后头有一进十分宽敞的院子,院前竟有五道门,每道门上都挂着一把一见便很是沉重的大锁。这五道门并院子里是没有护卫的,但最外间的一道门前却密密麻麻地站着一排护院,两两之间相隔不过五六步,若真是要动手,腾挪都周转不开。而这一排人前头,还有六七队护卫在巡视。
要知道这院子前头是一方池塘,占地也十分宽广,与前几日他们在山上看到的那个湖泊相差仿佛,水上亭台楼阁一概没有,船也不见一只,前院即便进来了人也闯不过湖,却不知在此处安排这么多护院目的何在。
“看来这院子里是该有什么很宝贝的东西了。”叶无咎险些没被这诡异的布局逗得笑出来。
沈望舒确认了一下护卫没有发现他们二人的动静,仍然向叶无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腾腾地贴着屋脊往那个被一道又一道锁起来的院子里挪去。
摸到了五道大门之后,沈望舒才松了口气。锁是锁外头的人,里头安安静静的,也无人看守,而被厚重的大门所阻隔,里头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外面也未必知道。
沈望舒立在院中右边庑房顶上,低笑一声,“这山庄的主人……也是够傻的。”
“也不知道这院子里是什么东西。这般关法,大概是不怕跑出去的,莫不是金库?”叶无咎亦笑,然后顺手在脚下揭了一片瓦,顾不得自己五毒公子的形象是否还光鲜亮丽,直接就趴了上去。
沈望舒也不是个在乎这些小节的人,有样学样,也开始往里看。
只消一眼,便知道叶无咎猜错了。里头并没有珠光宝气。
那间庑房里对坐着两个婆子,大约是老眼昏花,一气点了好几盏灯,昏黄的光都隐隐从瓦缝之中透了出来。其中一个婆子抱着一本很厚的账册,一个则拖着一只大箱子,像是在清点东西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