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自己乱跑?你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伤吗?”萧焕却臭着一张脸打断。
沈望舒出门的时间也不早了,他去找叶无咎的时候,这家伙都已经洗漱好准备休息了。在外头摸黑转了这么一圈,也是夜阑人静了,没想到萧焕居然还能发现他不在了。也不知道这么晚了,他还有什么事。
见沈望舒不吭声,叶无咎不得不强笑道:“那什么,今晚上月色很是不错,沈兄弟觉得自己已经躺了很多天了,非常难受,就想出来走走,是吧?”
这谎话编得虽然有点傻但很圆。谁知萧焕仿佛根本就没看见叶无咎似的,目光仍旧直直地落在沈望舒身上,声音里的怒意更盛,“若你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为何不和我说?”
“萧少侠你自己也带着伤,再劳烦你去,未免有些乘人之危了不是?”沈望舒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萧焕仍旧一个字不信,“你究竟做什么去了?”
“这个好像也不需要跟您交代吧?”到底是伤了元气,身子一直没好利索,又在外头折腾一夜,如今没事了,沈望舒陡然松了一口气,声音里也带上了疲惫。
“你……”萧焕也听出来了,近前一步就想伸手扶他,语气也软了好几分,“我不是故意要探知你的行踪的,你要是想走,随时可以走;你要是想加害我们,也有许多机会。我只是……你这一身的伤,若是在外面遇上什么不测可如何是好?”
他听错了吗?萧焕居然在给他解释?
不过沈望舒只是在心里惊诧一瞬,又淡淡一笑,“多谢萧少侠好意,在下还是惜命得很,知道什么时候撑不住了就什么时候回来的。”
惜命?分明知道自己身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却一次又一次地强行动用真气,不管不顾,这是惜的哪门子命?
只是萧焕忽然又深恨自己仿佛自作多情了。
原本想看看沈望舒好点没有,晚上睡得踏不踏实,谁知去到他房间之后之间被褥平平瘫在床上,都已经冷透了,登时就惊出他一身冷汗,深怕那个武功高强的黑衣人要对他不利。不过也不应该,客栈里住了那么些人,其间高手也不少,倘若真是遭了不测,没道理一个人都没察觉。
可就算是他自己走出去的,萧焕也依旧担心得厉害,毕竟沈望舒还伤着,且是内伤,若在外遇上什么敌手,他都不能全力对敌的。
好不容易看到人囫囵个回来了,可人家……似乎并不想要这样的关切。
“既然无事,那便早些回去歇息吧。莫要惊动秋居士了。”萧焕忽然垂头丧气地道。
沈望舒这厢想了半晌,觉得还是有必要问一问,便斟酌着道:“萧秋山,于你而言,最亲近的人是谁?”
“什么?”不止是萧焕,连叶无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险些惊掉了下巴。
沈少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第60章 章十·水姻
萧焕想不明白为何沈望舒会忽然这样问出一句话。不过是多说了一句莫要惊动秋居士么,秋暝那样的性子,对所有的小辈都非常关心,不管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若是知道沈望舒这样不顾惜身子地跑出去,一定会着急。他这样问,莫不是在怪他不该用秋暝作筏子?
可……他直言是自己不放心,沈望舒大概会气得立刻拂袖而去吧?
“哦,我问的是长辈,于萧少侠而言,最亲近的长辈是哪一位?”沈望舒于此时又补了一句。
还在当魔教少主的沈望舒,用一团火来形容也是差不多的,性烈如火,人也活泼。此次再见,沈少侠沉稳了不少,性子也冷了不少,就仿佛是一盆冰水高悬于顶,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当头落下,浇得心肝脾肺统统都冷透了,也顺势浇灭了他一厢情愿的荒诞幻想。
萧焕暗中握了握拳,脸上竭力不做出什么令人生疑的表情,“自然是师父。我自小就是在师父膝下长大的。”
不,不该是楚江流。沈望舒早就把此人排除在外,又仔细思量一阵,的确不该是此人。“除了令师呢?”
“便是掌门了。师父身子不太好,时常闭关,没人照管的时候我就会去掌门的院子。”萧焕从前隐藏情绪的本事就强,如今越发游刃有余,几句话之间就强行压下心绪,与沈望舒对答如常。
对了,怎么就没想到此处去!楚江流门下就萧焕一个弟子,与所有同门应当是都不分亲疏的。但他外出行事,总是与韩青溪和岳澄这两个掌门弟子一道,自然是因为和掌门岳正亭亲近才会如此。
岳正亭……岳正亭!果然是躺久了脑子也不太好使了,他怎么就忘了,沈千峰能成为搅得江湖腥风血雨的大魔头,其中岳大掌门是出力不少的。这二人在反目成仇之前,曾经也是一对……爱侣的。
那年中秋,沈千峰也不知是怎的就来了兴致,一向不沾酒的人竟是把自己灌得面前站的人是谁都分不清了。绕着大殿游走好一阵,嘟囔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然后他忽然就劈手夺了宫中一名乐工手中的月琴,自己弹了起来。若不是那一次,沈望舒也不知道原来这个冷心冷性的大魔头原来还颇通音律,至少比他那荒腔走板的笛子不知强了多少。
沈千峰一边弹还一边朗声唱——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沈望舒不爱读什么诗书,那些妇孺皆能吟诵的也罢了,《楚辞》于他而言实在是佶屈聱牙,压根就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如今也是回想起头一句有个“纷吾乘兮玄云”,又得知了沈千峰九嶷宫大司命的身份,才知道他唱的是《大司命》篇。
虽然听不懂他的唱词,但听他的声调,看他的情态,端的是豪迈,颇有些唯我独尊的气派。只是到了后头几句,声调才渐渐弱了,逐渐变得缠绵悱恻,如怨如诉,倒是把沈望舒吓了一跳。
而后沈千峰的行事,就更吓得沈望舒连忙喝退底下人,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在此处久留。
沈千峰足尖一点,便跃上了大殿的主梁上坐好,修长而有力的五指在琴弦上一拨,月琴便发出了柔婉的吟唱,沈千峰则轻声唱道——
小酌荼蘼酿。喜今朝,钗光鬓影,灯前滉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到雀翅初上。又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
六年孤馆相偎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只我罗衾寒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努力做,稾砧模样。休为我,再惆怅。[1]
这一首便通俗易懂多了,沈望舒也大约咋摸出意思。你且安心娶妻,勿念,我肝肠寸断也无妨。
彼时沈望舒都还不认得萧焕,而沈千峰那些年也并没什么出格之举,自然也不会往别处去想,不过有些疑惑,方才还如此气势如虹睥睨天地的,怎的忽然换了个女子的口吻在唱?
不过沈千峰也不是个什么风雅之人,学识不比沈望舒强上多少,或许只是借了这么一首词来表达自己抑郁的心境罢了。也对,沈千峰膝下有一子,这是整个武林都知道的事,不然如何会摆个他在此?只是这孩子的生母,却从未听人提起过,甚至是讳莫如深的样子,实在也不像是天妒红颜的样子,还有那个孩子,亦不知所踪。听这样的歌,莫非……其实那女子并不爱沈千峰,只是被他强抢而来,后来却又幡然悔悟,放她与心上人双宿双栖去了?那孩子也自然是被带走了。
沈望舒有些得意,自己这小脑瓜子也太聪明了,就这么几息的时间居然就想明白了这么复杂的事。
从前对沈千峰都甚是畏惧,毕竟此人的功夫实在太高了。如今这么一想,此人也不那么可怕了,毕竟一个痛失所爱的大魔头,想想竟然,还有点可怜。
沈望舒正想轻手轻脚地关上店门推出去,让沈千峰独自舔舐自己不能轻易示人的伤口,谁知忽然眼前一花,面前也就多了个人。
少主的话,旁人便罢了,下人不敢不听,大殿里再没别人,而武功还这么好的,自然只有一个沈千峰了。
沈千峰狠狠地把自己掌中的月琴掼在地上,负手在后,对他冷笑一声,“打扰了岳少侠洞房花烛的雅兴,对不住了。”
什、什么?沈望舒惊得眼珠子都要瞪脱眶了,岳少侠是谁?
“在下方才的《贺新郎》唱得如何?”沈千峰笑意更盛,却是不怀好意的,“这词倒是写得不好,咱们并不曾相依相偎六年,满打满算不过才三年罢了。”
果然醉得厉害,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虽然沈望舒也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但也知道这是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若是被旁人知道,沈千峰在不在意的也还罢了,那一位岳少侠,只怕就要难过了。
沈千峰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忽然凑到耳边,先是轻轻呵了口气,沈望舒顿时一个激灵,只觉得后背上一阵阴风吹过,汗毛都竖了起来,然后他听见沈千峰几乎是只用气息在说:“只是三年也不短了,一千多日,即便不是日日如此,但少侠的身体,也早就习惯了吧?”
方才还在灵活拨弄的手指,忽然就出现在腰侧,隔着几层不厚的衣料,慢慢向后摩挲,触碰若有若无,又有向下滑的趋势。沈千峰不无恶意地道:“那个地方早就得了趣儿,该是食髓知味了吧?没了在下,少侠应当也得不到满足了吧?”
沈望舒从小就不喜欢有人碰,当即就要剧烈地挣开。可他又不能挣开,沈千峰醉得不轻,连他都认不出来了,说出的话如此匪夷所思,倘若再有所忤逆,谁知道他还得发什么疯。于是沈望舒只好这样笔挺地站着,浑身的肌肉都绷得死紧,仿佛是一块竖起来的木头,尽可能地躲着,喊都不敢喊一声。
“这宝贝当了三年的摆设,还能有用吗?”不光是言语,连手指的趋势都更加下|流,沈千峰有些肆无忌惮,似乎吃定了面前的人不敢有什么反应。
但沈望舒实在是忍无可忍,猛地后退一步,也不管这个人是谁了,瞪圆了一双眼睛望着他,打定主意是要在这人还有更过界的动作后暴起反击。
好在沈千峰也不想怎么样了,似乎是被他的反应逗得很愉悦,将手一收,又慢条斯理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笑得十分残忍,“被说中了吧?那可有些不妙啊。岳少侠如此艰难地才娶到江姑娘,新婚之夜竟然如此萎靡不振,江姑娘又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你说,她会不会一怒之下……刚拜堂就和离了?”
……最好别让我知道是哪位少侠,否则还真是不能直视啊。沈望舒咬住下唇才没笑出声来。
不过沈望舒也终于弄明白了,沈千峰的那首词,不曾唱错!
哪里是他对一位佳人求而不得啊,狗屁!那分明是他和一位少侠有了惊世骇俗的私情,只是这位少侠幡然悔悟也好,悔不当初也好,是不想再与沈千峰有瓜葛了,便迎娶了一位妻子。可看这情形,沈千峰……去人家洞房里闹了?
沈千峰都这年岁了,那位少侠应该与他差不多的年纪。而那一代的少侠里,成亲当天出了点岔子的,似乎只有……
“沈兄弟?小沈……沈望舒!”正在恍惚间,又听见叶无咎叫他了,沈望舒这才自混乱不堪的记忆中猛地回神,便见萧焕一双虎目灼灼地瞪着自己,当即一个激灵。偏偏叶无咎还似乎什么都没觉察,“你这问话问了一半,怎么就走神了?松风掌门怎么了?”
哦对,刚刚是他在问萧焕亲近的长辈是谁,想必这人就该是岳正亭。
“叶兄,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沈望舒淡声说着。不看也知道,叶无咎肯定现在眼神都不对了。
只是他还得接下去继续说,“萧少侠,方才我夜探涌波山庄,发现了一些线索。可事关阴私,还得烦请您跟我找个僻静的地方说。”
作者有话要说: [1]为清代词人陈维崧写给他的同性恋人徐紫云的贺婚词《贺新郎·云郎合卺为赋此词》。他们俩的爱情故事在当时几乎是人尽皆知,徐紫云是当时的名伶,和明末清初词坛第一人陈维崧有九年的感情史,只是后来徐紫云迫于压力,不得不娶亲,所以陈维崧才写了这首贺婚词。陈维崧对徐紫云用情很深,在徐紫云成亲甚至是过世之后,还为他写了很多首词。
第61章 章十·水姻
在进这间卧房以前,萧焕的一颗心都在不能自抑地剧烈跳动,可如今,却也与止水相差无几了。
按照沈望舒的想法,虽然萧焕和掌门一脉十分亲近,但到底韩青溪和岳澄才是张门弟子,有的事萧焕并不一定知道。岳澄的性子那样,沈望舒也懒怠跟他多说,便只叫了韩青溪来商议。
韩青溪烹得一手好茶,正适宜何人谈天时饮用。
余杭一带的人,最爱饮绿茶,清淡悠然,带着一点苦涩,在舌尖滚过两遭,慢慢变作甘甜。这样一盏下去,怎样火热的情绪都被悄悄地化开了。
“失踪的女子的确都在涌波山庄,”沈望舒却不爱饮绿茶,只放了一点点青盐的茶汤委实太清淡,不太合他饮惯了生姜、茱萸的口,豪饮一盏,便浑不在意地放到一旁,“可这与松风剑派无关。劫银子的也多半是他们。”
早在几日之前其实萧焕与韩青溪就确定了,毕竟看那样的做派,想必是办老了的。但到现在他们还没上门去兴师问罪,便是因为翠湖居与绿萝坊的弟子尚在追查人口失踪之事,不便打草惊蛇。有了沈望舒这话,几乎就可以成为他们放手一搏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