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十对……”抱着书册那个婆子道。
另一个婆子则在箱子里翻来翻去,把合适的东西一个个慢慢往外码,一条一条的,借着光看,竟是龙凤烛。最后实在翻检不到合适的,那婆子才拍拍手,“只剩了八对半,这个叫耗子啃了半截,记八对吧。”
拿册子的却道:“半截的怎么了?等重新买过之后,再找一支掰一半就是了。剩下的一支半还能掰成两对用。”
沈望舒听得目瞪口呆,但另一个婆子却深以为然,“还是老姐姐你聪明,买九对,记十对的账,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一时间心头升起荒谬之感,一支烛才能多少钱?这么扣扣索索的又能省出多少来?这婆子莫不是穷疯了?
“老杀才!”叶无咎在旁边低低骂了一声。所幸婆子年纪大耳朵背,没听见他这一声。
这才想起叶无咎是成过亲的人,娶的还是他心尖上的巫娇娇,想来举办婚仪之时是带着无限的憧憬与十二万分的柔情蜜意的吧
在坠崖之前,沈望舒与萧焕亦是一身红衣的。
两人皆是男子,萧焕又一向正经惯了,饶是沈望舒再怎样任性,也不会不管不顾地拉着萧焕一起冒天下之大不韪硬要成亲。正好那日沈勤峰三十九生辰,按照民间的习俗是该大操大办一场的,总要广邀亲朋好友来热闹一番。
沈望舒在很早之前便央求萧焕了——今生大约是等不来一个正经的婚礼了,可这个机会正好,又是大喜的日子,你我一人一身红衣,也就当悄悄地成了礼,你说好不好?
萧焕也不是个从前沈望舒所想象的那种一本正经的正道少侠,但至少在此事的反应上,总算是符合自己曾经的身份了。他面色如霜似雪,半晌才呵斥一句——成何体统!
可那时的沈望舒总没咂摸出其中浓重的拒绝之意,还以为小环是害羞了,黏黏糊糊地央了他好久。那人……总是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他许久,最后终是说了个“好”字。
得了他的允诺,沈望舒便欢天喜地地命人裁衣裳去了。纹样不敢太明目张胆,但料子总得要最好的,一个针脚都不能出错,拆了改了多少遍,直到头一日,才总算点头了,点得十分勉强。
萧焕问过他是何必,沈望舒还十分不悦——这是你我的大事,一生一次,已经很简单了,可不能草率马虎。
然后萧焕似是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但沈千锋寿宴那日,萧焕还是起了个大早,认认真真地焚香沐浴,又给自己绾了个一丝不苟的发髻,戴上玉冠,还极其难得地帮他也整理了衣襟。沈望舒简直心花怒放,恨不能与他十指相扣,到底也还是与他并肩步入了那披红挂绿的礼堂。
而后,迎来的便是漫天的血色,比红衣更加刺目。
在明月山庄的三年,沈望舒偶尔回想起萧焕的眼神萧焕的脸色,不由得开始鄙夷起自己的傻气来。他分明都已经厌恶得毫不掩饰了,最后答应陪着胡闹,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上路罢了。
可笑他还珍而重之地亲自挑选了一应物件,连龙凤烛都有偷偷备下,只待宴席一结束,便拉着萧焕回卧房点上,坐看红烛燃尽,从此相携白首……
连他那样一个可笑的婚仪都布置得如此费尽心思,为何此间的主人还任由这两个婆子欺上瞒下?
“合卺杯……这个破了口,不碍事的吧?”翻检东西的婆子又问了一句。
造册那个很不耐烦,“有什么碍事的?你以为主子还真的喝啊,不过摆摆样子罢了。”
于是另一个婆子也就心安理得地把杯子摆好,“也是,毕竟十个呢,哪有这个闲工夫一个一个的喝?”
十个?什么十个?沈望舒与叶无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
“剩下的东西凑一凑也将就有十份。只是这喜服吧,十件是有的,但我看这一次的几个姑娘里头,有两个身材太小,穿上不像啊。”那婆子絮絮叨叨的,“这要是不顺眼败了主子的兴致,倒是后还不是得怪罪到我们头上。”
这下两人都听明白了,什么十个,是新娘子有十个!
那些走失了的极有可能是在涌波山庄的姑娘,就要莫名其妙地成为新娘子了,不是分别嫁人,而是一齐被嫁给这两个婆子的主上!而这两个婆子在涌波山庄干活,他们的主上也自然不会有旁人,当然就是这远运船行的老板薛无涯啊!
这么说来,这个院子里关着的,也就极有可能是那些失踪了的女子,用了不知什么手段给禁锢在此,也不怕逃跑,而那五道大门却是用来防护院的,告他们主子的女人休想染指。
真是……好生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线索啊,它在疯狂地跳动~~
第59章 章十·水姻
沈叶二人在原地趴了好一阵都没缓过来,正好又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原来是后门来了人,护院勘验身份后又客气地把人给请了进来。
倒也真是奇怪了,这涌波山庄的正门是朝着江边的,而临街的这一面,原来是后门。
进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人,穿一袭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玄色斗篷,戴着大大的兜帽,也看不清面孔。不过能在这时候造访的,还打扮成这样,应该也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去看看吗?”这次是叶无咎主动去问。
沈望舒正有此意,当即点头,示意他手脚轻一些,从屋顶上跟着那人走。
也幸好是因为有人来了,那些护卫要与来客说话,倒是遮掩了屋顶上的脚步声,不过即便如此,两人也不敢跟太近,毕竟此处好手众多,叶无咎应付困难,沈望舒又是伤号,还是小心些为妙。
两人磨磨蹭蹭挨近了来人进去的房间,故技重施,仍旧是掀了瓦片听墙角,却忽然听到一声暴喝:“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一门心思想着你成亲的事?每年都要闹一次,你还真把自己当……”
“否则呢?”两人看见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吊儿郎当地道,“前几日我出手你也这样骂,如今我撒手不管你还骂。不知道我究竟做什么你才会满意。”
穿黑袍子那人冷声道:“做什么我才会满意?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那日若不是翠湖居的人跳出来横加阻拦,你是不是就打算直接杀了沈望舒再杀了萧焕?”
沈望舒一惊,死死地按住瓦片。
当晚与他交手的黑衣人,竟是薛无涯么?此人武功极高,似乎也真是带着杀意在与他交手。只是不知道他从前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一位大人物。
“这两人难道不该杀?”薛无涯忽而暴怒,拍案而起。
这次连叶无咎都吓了一跳,用眼神示意沈望舒。沈望舒摇了摇头。
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大约是他和萧焕共同的仇敌。不过沈望舒从前是仇敌遍天下,正道瞧不起他这魔教妖人,黑道的也被倚霄宫压得抬不起头,自然对他这倚霄宫第一爪牙恨得深入骨髓,一个个去回想,当真不知凡几。萧焕却是白道人人称颂的后起之秀,从前假意投奔之时双手也很干净,几乎就没沾过什么要命的事。他们两个共同的仇敌……沈望舒想不出来。
黑衣人气急,提高声音道:“是,这两人死有余辜。但此前你答应过我什么?做个假局蒙混过去也就罢了,远运船行也好涌波山庄也好,不过就是一张皮,蜕了就算了。你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崔公真是好耐性,”薛无涯哼了一声,“老薛是个粗人,不知道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肚子里究竟有什么弯弯绕,我也知道你不是小打小闹。可我老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手刃仇人吗?憋屈这么多年,过得跟丧家犬一样,现在人都到眼皮子底下了,你让我放他们走?除非我死!”
“再这么折腾下去你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那位崔公怒不可遏,“趁着现在人还没找上门来,你赶紧准备一下,连夜离开,谁也找不到你。”
薛无涯怒瞪着黑衣人,“老子不走!不管是远运船行还是涌波山庄,那都是老子一拳一脚创下的基业,老子自己一文钱没落着,尽数都孝敬崔公你了。你不心疼,老子心疼!”
黑衣人沉默片刻,大约是在上下打量薛无涯,然后才鄙夷地笑了一声,“别是舍不得府上的一干美人吧?薛无涯,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老子的确没什么大出息!”薛无涯双目发红,几要滴出血来,“但老子也知道什么叫感恩什么叫情义!谁对我好我知道,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崔大先生看不起我吗?我知道 ,可是我无所谓啊,你想做的和我想做的事同一件事,那就够了。现在仇人都在眼前了,你还磨磨蹭蹭地干什么?”
“沈望舒和萧焕就是你的仇人了?”黑衣人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二十多年前,这两个小子还不曾降世,怪得着他们?”
一把掀了桌上的东西,薛无涯又欺进一步,“不怨他们?那要怨谁?你敢去把那个人的尸首找出来挫骨扬灰吗?哦我倒是忘了,那人原本也死无全尸,轮不着你动手。那你去找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那一位啊,你敢吗?”
黑衣人也忍不住了,一把揪住薛无涯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道:“你以为我所做之事是为什么?报仇凭的可不是一腔蛮力。”
“是是是,崔公一张嘴厉害得很,老薛我说不过。”薛无涯揪回自己的衣领,轻笑一声。
“薛无涯,你最好听我一句劝,否则的话,我就保不住你。”
薛无涯已经转过身去,送客的架势都摆好了,“不用保,你要是觉得老子没用了,那就弃了吧。老子不怕,也不后悔。”
黑衣人静立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摔门而出。
趁着黑衣人离开,也是沈叶二人混出去的最佳时机。不过方才那扑面而来的信息委实太过驳杂,且与沈望舒自己息息相关,竟让他一阵的愣怔,起身的时候险些没站稳,还是叶无咎扶了一把才没倒下去。
“喂……”叶无咎吓了一跳。
沈望舒却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先离开再说。
黑衣人这次走得飞快,两人也不得不赶紧跟上。不过沈望舒跟得有些吃力的样子,倒不得不靠着叶无咎时不时拉一把才稳住身子。
叶无咎有些担心,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这次咱们从后门走,回去近些,也能避开不少护卫。”沈望舒随口答道。
这……不是废话吗?这个黑衣人就是从后门进来的,不从后门走你倒试试从前门给闯过去啊。叶无咎很是无语,却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出声,只好拉着沈望舒赶紧走。
一旦离开涌波山庄的范围回到街市上,他那张嘴便又停不住了,“小沈啊,那个薛无涯好像跟你有仇,从前你认识吗?”
“不认识,萧焕应该也不认识。”沈望舒直接做了担保。
叶无咎噎了噎,“不可能吧?人家都想杀你俩了,你还不认识?如果那天秋暝没及时赶到,你们岂不是死得很冤?”
沈望舒却把那两人方才说过的话在脑子里一连滚过几遭——
黑衣人说远运船行和涌波山庄不过是一张皮,蜕了了就是,语气淡漠,且毫不心疼。就算这是薛无涯一手创下的产业,可他这言语间透露出的熟稔也太过诡异了,说得好像就是这套把戏已经玩得得心应手了一般。那他们之前还充当过什么角色?又做过什么类似的事情?
黑衣人还说,二十多年前,他与萧焕还未曾降世。这是一句实话。只是这样一来,那便意味着薛无涯的这段仇怨其实就是二十多年前就结下的,而他和萧焕不过是因为薛无涯无法找到真凶所以只好将一腔愤恨尽数倾倒的替代品。
薛无涯自己又说,他怨恨的两个人,一个尸骨无存,一个受人敬仰。这样算来范围委实是有些宽广了,毕竟二十年前死去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太多了,如今江湖上名望颇高的也不止一两人。但再加上与沈望舒和萧焕有十分密切关系这一条件……
沈望舒自幼长在倚霄宫,最“亲近”的人当属倚霄宫主沈千峰。
听说萧焕自幼就成了孤儿,得松风剑派怜惜,从小就在门中长大,与他最熟悉的应当是他的师父楚江流。
沈千峰的确是死了,但并不是二十年前身故的,唯有尸骨无存这一点还比较符合。
而楚江流在江湖上的名声地位,大致与秋暝差不多。大家提起,也知道是成名已久的前辈,恶行自然是没有,但令名却也说不上来,说受人敬仰实在有些勉强。
此外还有何人,那便真的想不起来了。
“沈、沈兄弟……”沈望舒一直在想事情,也不太看路,一直就跟着叶无咎,却也没发现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了下来。直到他这么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沈望舒才抬了抬头,一眼就看见了长街尽头站着的那个人。
那人也不是什么沉静或是冷清的性子,却异常喜爱一袭白衣,从前总觉得匪夷所思。不过有时候却又觉得,再不会又比白衣更加适合他的了——这人脾气有点大,一生气就爱板着脸,当真能冻人一身冰碴子,倒和如霜如雪的白色很是相像。
现在他应该又生气了,沈望舒仿佛能看见他周身支棱起的冰凌,连如水的月华也不曾软化。难怪叶无咎都会被吓成这样。
“萧少侠……”沈望舒勉强扯了扯嘴角,想打个哈哈给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