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沈望舒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固执地认定。
但换过人来,萧焕也是不信的。
他是适才有看过那几个牌位的。最后一个没有看清,只记得依稀有“爱妻”的字样,但那一块牌位,似乎与另外几个是不甚相同的,雕工要更加考究些,似乎木料也好些。牌位上的字迹,看着并不怎么有章法,一笔一划的,仿佛是初学的模样,也与另外几个笔走龙蛇的所去甚远。
但这恰巧说明,薛无涯对自己的亡妻,是格外爱重的,在他心里的地位,这位亡妻甚至排在了东皇太一的前头。
既然他这样爱重自己的妻子,这样大肆玩弄女子本来就有些奇怪了,要说他还去玩弄男子,就更加说不过去了。
换做是他……他当年目睹沈望舒坠崖之后,蓦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全是在逢场作戏,至少有时候在沈望舒负伤归来的时候会说他几句,语气不好,一番心意却是真的。他以为沈望舒就这样溘然长逝之后,掌门和师父也曾经问过他年纪到了想娶什么样的妻子时,都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毕竟已经习惯了自己枕边的是一个倔强而好强的男子,如何还能毫无芥蒂地再迎一位姑娘进门呢?
掌门倒是做到了,可看他的那些行径,却也瞧不出他对沈千峰究竟有几分真心。
薛无涯看上去至情至性,应当……不会如此。
那厢阮清与秋暝都是正经人,听不得这样的话,面红耳赤好一阵,秋暝到底不愿意让师妹来问这样的话,还是自己强自镇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些人的去处总是该有一个的吧?”
薛无涯哼了一声,“怎么,秋居士觉得沅水还不够宽敞么?无论多少人,往水里一丢,省了不少麻烦事。”
“男女不论吗?”秋暝着实被吓到了。
“自然如此。”薛无涯满不在乎地说着。
是么?只此一夜,薛无涯将人都糟蹋过了,然后就毫不留情地沉了江?这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娶进门的时候都这么草率,喜服是不合身的,凤冠是拆珠掉玉的,连婚礼用具都随意得惨不忍睹,那么他对人能有几分上心?
可这么一想,也有些古怪。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好色如命,男女不论,糟蹋过了便任意处置了,沉江沉河,一了百了。但薛无涯这厮……终究还是河伯啊,连举办婚仪都要从江上走,固然有掩人耳目的意思,可这人如此胆大妄为,当街都敢强抢民女,亦没人敢上前阻拦,他会对江水如此轻慢么?
不,如若真是好色,大可以抢回山庄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认真举行婚礼?如若真的只是好色,男女不论,那为何丢失的男子一个也没有出现在婚礼上?
说到底,男子和女子在他心目中,地位也终究是不同的。
正这样想着,萧焕便听沈望舒忽然冷笑一声,“河伯,你这样讲,就不怕山鬼在九泉之下听了难过么?”
第72章 章十一·河山
原本薛无涯都可算是自暴自弃了,任旁人说什么都一并往自己身上揽。可沈望舒骤然一提“山鬼”,他脸上的神情又僵住了,面部的肌肉还在隐隐地抽搐着,似是几种表情都在努力争夺这张堪称丑陋的脸的控制权。
好,沈望舒竟是说对了。
萧焕仔细去回想方才他看到的那些灵牌,最后一个刻着“爱妻”的,后面究竟是什么来着……到底有没有山鬼的字样?似乎是有的吧。
“你怎么……”薛无涯终是不能置信地看着沈望舒。
怎么知道的?猜的。
凭借河伯这样的相貌,这样的脾气,想来也是不认得几个九嶷宫之外的女子。而他心气也高,寻常女子是瞧不上的,能猜一猜的,大约就只有九神中的一个了。原本按照传说,湘夫人、少司命与山鬼三位是女子,可湘夫人生来就是配湘君的,少司命又成了苏闻,剩下只有一个山鬼可想。
沈望舒笑了笑,“河伯似乎对山鬼痴情一片啊,却还能这样糟践人,未免叫人怀疑……这痴情是不是装出来的。”
“你胡说!”薛无涯大怒,握着峨眉刺就朝着沈望舒大步走了过来,似乎想抬手就刺出去。萧焕就站在边上,脚下一个错步便挡在了沈望舒面前,,自然而然的,一点犹豫也没有。如此,薛无涯的脸色就更差了。
谁要你在这儿好心?沈望舒皱了皱眉,到底还是越过萧焕走上前来,又与薛无涯面对面了,“此事拿旁人作比也不太好,但薛先生心也该明白,若真是与爱妻情深不渝的,不说是终身不娶,就算是续弦了,给该是洁身自好吧?您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山鬼生前与您有多大仇怨,非得这样气她才好。”
要说沈望舒也是勇气可嘉,第一句话出口的时候,薛无涯的面色已然很不好了,越说到后头就越阴沉,可沈望舒依旧云淡风轻地说了出来,丝毫不怕面前这个武功卓绝的人忽然暴起。
“少侠请慎言!”连冯羿都知道不好,还提醒沈望舒,“未知旧事,您还是不要妄加评论吧。”
沈望舒瞧着他,“这么说羿先生是知道的?”
“在下知道。不过这到底是主子的事,在下不能随意告诉旁人。”冯羿摇了摇头。
沈望舒又何尝不知道对旁人的情爱之事妄加置评是极不妥当的事,可事情还不曾弄清真相,他必须得往下挖取。若薛无涯当真只是为了美色而劫掠少女,虽然可恶,但也就此打住了,能救则救,不能救也好找到尸首给父母个交代。最怕的就是,大家都以为真相如此了,那些被害之人却含冤九泉。
“二位都这样三缄其口,难道此中真有什么隐情?”这种时候,萧焕居然与沈望舒有着一种诡异的默契,“听闻潇湘盛行巫蛊之术,九嶷深处更是如此。薛先生咬定与亡妻深情不改,会不会拿这些少男少女来就是个幌子,为的是炼某种异术……”
不能不说,萧焕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话,这话说出来,别说是薛无涯,换谁都能气得七窍生烟。
果然,薛无涯怒气更甚,“若真有这种异术,就算拿本座的命去换,本座也愿意!”
这样一说也就的确不是异术了。
莫非……真是单纯地想要娶妻?可沈望舒和萧焕并不相信一个深情之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哪怕是性情大变也不至于此。
同样不信的,还有静安居士秋暝。他也是痛失所爱的人,这些年来便一心守着谢璧这么一个徒弟,将他当做子侄来教养,再不动娶妻续弦的念头,没有必要,也深觉是对不起亡妻。
既然按照常人的思想并不能理解薛无涯到底是在想什么,沈望舒也便开始用自己那原本属于小魔头的心思去体会薛无涯。
虽然他并没有如此,但总听说有的人在痛失所爱之后,会产生移情,再有伴侣,也多半与前一个样貌相似或性情相近,全然是当做自己的爱侣还在生。
而薛无涯格外邪气些,一个不够,总得源源不断地找了一个有一个,方能生出一点满足来。
这么说起来……当真还是为了山鬼?
可总觉得还是有点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河伯,在下冒昧多问一句,既然当年九嶷宫破,你们诸位是各自带着信徒离去,彼此失了消息,你又如何得知山鬼已经辞世的消息?”萧焕再次问了个一开口必定会被打的问题。
只是这问题又恰好问在了点子上。
九嶷宫诸多旧人之间,私底下应当是没什么练习的。巫洪涛所在的洪涛水寨与沅陵的远运船行相去并不远,他却并不知道此人还在生的消息。那么他又如何得知山鬼辞世的?莫不是果真因为在乎所以格外上心么?
谁料薛无涯说起此事,反倒有些骄傲,“你以为,我这些年辗转经营都是白费力气么?”
既然薛无涯自己说是打听来的,那么此事就应当是可信的,他也没道理红口白牙地咒山鬼。不过按照薛无涯的脾性,哪怕是沈千峰过世,他都要杀萧焕报仇,提起山鬼却并没有这样刻骨的仇恨,想来山鬼没有死于非命?
只是……他的消息既然这样灵通,不该不知道巫洪涛还在世啊!
“既是夫妇,为何当年离散,薛先生不曾与山鬼一道上路?”阮清也终于理出个头绪,不免有些疑惑。
薛无涯也不知这些个人为何一定要揪着他的情|事纠缠不清,但此事也是他生平的一大憾事,竟也老实回答了:“若本座能有这个福分便好了,九死也不悔!可秋妹……秋妹她不愿意嫁与我。”
若非其他人都绷着一张脸,沈望舒当真要笑出声来——人家不愿意嫁与你,你竟然还好意思立一块“爱妻”的牌位?真是仗着人都不在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我们九人之中,秋妹年纪最小,武功底子自然也差些,我当然是想与她一道走的,彼此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可秋妹一向都瞧不上我,自然也不愿意受我庇护,即使我强行把她带离了九嶷山,到了夜里她还是自己偷偷地溜了回去。”难得在说起旧事的时候,薛无涯没有发怒。
沈望舒不是很明白:“回去做什么?不是都离去了?”
“还有云中君自愿留下以身殉教!”薛无涯看他的眼神非常不满,就仿佛是在看不肖子孙一样,“秋妹她喜欢的,是云中君,我一早就知道。可她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去寻云中君,我却也没有料到。她是有多讨厌我,才会连生也不愿意与我一起生;又有多喜欢云中君,才死也要与他一起死?”
万万没想到故事居然是这样。沈望舒摸了摸鼻子,早知道就不多问了。不过唯一的好处,便是知道山鬼是自愿殉教的,再不能与其他人扯上干系,想来薛无涯要报复,也牵扯不到旁人身上去。
似秋暝那样心软的,看神色都知道有些不忍了。
不过知道这一层,沈望舒也有些想明白了薛无涯会一直不停地掳掠那些无辜的女子回来成亲。
他与山鬼是从不曾在一起过,自然也是没有为她守身如玉的必要。可薛无涯又时时在怀念着山鬼,甚至是渴望着山鬼,既然从前不曾得到,如今便要狠狠补偿自己,竭力去寻和她有些相似的女子。可每个人生于天地间,都只能是她自己,从不能被旁人代替,更不能代替其他人,薛无涯无论怎么找,也终究再也找不回他的秋妹。一年又一年地疯狂娶亲,不过是在饮鸩止渴。
但……他真的需要疯狂到,连青壮年男子也不放过么?
“薛先生,你劫掠人口,姑且可说是因为思念山鬼;偷盗银钱,也算是为了凑齐婚礼之用。只是在下还想问一句,为何要偷盗明月山庄的药草?是为了炼制迷|药么?帮你炼药的人又究竟是谁?”沈望舒觉得自己还真是冷心冷性,连秋暝与阮清都有些感慨的时候,他居然还能冷静地去考虑这些。尽管大家一开始也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来的。
薛无涯不曾说话,冯羿却开口道:“少侠不是聪颖过人么?缘何不自己去查?我们自己做的事,自己老老实实也就认了。只是出卖伙伴之事,却绝不会去做!”
萧焕立刻嗤笑一声,“羿先生倒是高义。那在下又问薛先生吧,盗得这样大量的药草,应当能炼制不少药。却不知薛先生是拿去贩售呢,还是留下自用呢?”
“只怕你想问我炼这些药、囤这么多银两,是不是想杀了岳正亭那人面兽心的东西吧?”薛无涯恶狠狠地道:“没错,本座做梦都想杀了他!可惜那家伙怕死,在松风剑派周遭设了这么多机关秘术,本座实在闯不进去,可恨!”
萧焕的脸色变得有些精彩,秋暝与阮清也不遑多让。
这个沈望舒还是知道一些的,但凡有些底蕴的门派,尤其是正道这十大派,左近都设有许多机关阵法,为的就是防宵小滋扰,当真不是怕死。这些机关阵法也并没有太过厉害,就怕伤了人无法交代。薛无涯闯不进去,大约是真的一点都不懂吧。
“所以薛先生囤下银钱与迷|药,是希望能打通一条上山的道路么?”萧焕看他的眼神,总仿佛是在看个傻子。既进不了山,迷|药何用?至于那些银钱,莫非是请杀手么?别说杀手多半惜命,单是他上次寻到的扶桑楼那样的货色,也毫无用处啊。
薛无涯哼了一声,不曾说话。
秋暝却不放心地一问:“只寻岳掌门一人么?”
“怎么?秋居士还想以身相替不成?”薛无涯斜眼看他,“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曾插手此事,本座不与你为难。”
第73章 章十一·河山
“薛先生,在下不过是想清您此举意欲如何罢了。当年松风剑派的江掌门忽然举行武林大会、征召正道武林合围九嶷宫,自是有些缘由,而九嶷宫的信徒教众无辜受过,在下即便再如何诚心认错,也终究是换不回他们来。”秋暝说得十分动情,“不过您这般行径,不论为何,到底也牵连了许多无辜之人。在下虽不才,却也要替那些无辜之人问一句真相。”
薛无涯冷笑,“秋居士说话很有几分道理。不过你没做错,也用不着你来道歉,我只跟岳正亭分说。小子,你不就是松风剑派的弟子么?出来这么多天了,还带着他儿子,怎么也不见你们掌门问候一声?”
萧焕心下一凛,脚下踩好风行步,只待薛无涯一有动作便立刻后退。听他这意思,只怕是要抓自己做筹码,可萧焕如此骄傲的人,断然不会允许自己这么没用。
不过面子上,他却不能表现出怯懦,仍旧朗笑:“松风弟子下山历练,十天半月实属常事,掌门早已习惯。若薛先生有事请见掌门,大可按照敝派的规矩,递上拜帖,至于见与不见,掌门自有论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