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信阳这夜陪炀炀去了,没同他睡在一处,到得天亮,贴身丫鬟来叫他起床,这才惊呼出声,想去找大夫。
“用、用不着。”池云非爬起来,头晕目眩,先咳了几声,呼吸有些粗重,面上却并不在意,摆摆手道,“动一动等出了汗就好了。”
池云非很少生病,还觉得挺稀奇——但他不喜欢让别人看见自己生病的样子,那会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原本事情就办砸了,到头来还病倒了,池少爷觉得有点丢脸。
贴身小丫鬟急得不行:“这怎么可以?少爷你脸好红,还出了这么多汗……”
“洗个澡,一会儿去拳馆打场拳。”池云非皱眉,“别多嘴。”
丫鬟抿了下唇,只得下去准备水和干净的衣衫,又让人去库房拿退烧的药来,但又不敢随便给他用,只得偷偷吩咐小厮从后门出去,找个大夫问问。
池云非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浑身却是忽热忽冷,脑袋也木木的,别人说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没什么胃口,但还是逼着自己吃了一碗热粥,又叼着馒头去找温信阳。
只是走到半路,想起来自己生病了,万一传染温信阳和孩子就不好了,于是又只得回去。
他刚走过长廊,觉得有些累,便坐在凭栏边朝着外头萧条的花园发呆。
小丫鬟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心查看他的面色:“少爷,生病不是小事,况且你还发烧了……这跟平时咳嗽打喷嚏不一样,发烧是大事……”
池云非难得显出几分呆呆的模样,面色通红,裹着厚厚的衣服围着围脖,从上到下像个浑圆的团子,窝在椅子里没出声。
小丫鬟又大着胆子道:“我老家有个堂兄弟,小时候发烧老治不好,结果人就烧傻了……”
池云非终于回过神,啊了一声,一手捏了捏眉心,道:“有点累,我回去睡一觉,你叫大夫来吧。”
小丫鬟喜笑颜开,立刻点头,又劝他:“这没什么可丢人的,少爷。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啊。”
池云非木着脸不说话,平日的活泼劲儿都没了,整个人蔫耷耷的,看着有些可怜。
这边正说着,那头温太太派了人过来请,说是有事要同他和温信阳商量。
池云非又只得打起精神,往静岚院去了。
进了院子,炀炀正跟小厮在枯山水里玩。好好一幅枯山水被挖了个洞,假山也被搬开了,在上头摆了小木马。
炀炀蹲在地上,一见池云非立刻跑了过来,笑着要抱。
池云非不敢抱他,下意识退后一步,温信阳刚好从石阶上下来,一眼看到了,眉头皱着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炀炀。”他伸手,孩子现在不怎么怕他了,主动跑过去抱住了亲爹的腿。
温信阳揉了下孩子的脑袋,走近了才发现池云非脸色不对。
“脸怎么这么红?穿这么厚?”他伸手在池云非额前一摸,眼神微微变了,“发烧了?叫大夫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温信阳立刻转头去看丫鬟,池云非的小丫鬟叫苦不迭,低着头道:“早上发现的,不知烧了多久了,少爷不让叫大夫,不过刚刚已经让人去找大夫上门了。”
“胡闹!”温信阳抿起嘴角,脸色阴沉,“昨天我怎么跟你说的?生病了也要让人担心?这点事也处理不好吗?”
池云非正难受,莫名其妙又被训了一通,顿时心里酸胀发涩,一股股揪心般的委屈从心脏深处蔓延出来,针扎似的,在每一寸皮肤上刺出细细密密的疼来。
池云非没说话,低着头看着地上发呆。
温信阳道:“回去睡觉,等大夫来了好好看看。”
池云非神情蔫蔫的,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情吵架发火,他只觉得哪儿哪儿都难受,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这下倒是让温信阳有些诧异了,他本以为按着池云非的性子,这会儿非得怼到自己脸上来不可。
瞧着那圆鼓鼓的背影慢慢往外走,旁边的丫鬟小心扶着,温信阳眉头皱得更紧了,下意识往前跟了两步,道:“等等,我送你回去。”
池云非哑着嗓子道:“不用。”
温信阳让管家带着孩子,几步跟了过来,正想将他抱起来,池云非躲开了,咳嗽了几声道:“别,一会儿传染给你。”
温信阳看了他一眼,打开池云非的手强硬地捞起膝盖,一把将人抱起,仿佛感觉不到重量似的,大步往外走。
“怎么了这是?”温太太从里头出来,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惊讶道,“深儿?去哪儿?”
“云非病了。”温信阳道,“我送他回去休息,那件事不必说了,我不答应。”
温太太忙跟了出来,道:“怎么病了?风寒了吗?叫大夫了没有?”
小丫鬟忙道:“叫过了。”
温太太道:“深儿还没吃完饭呢,让人打包些点心带过去。王嬷跟去看看,帮着照顾一下。”
“是。”
王嬷赶忙跟上去,小厮动作利落,拿了食盒来装上还没吃完的点心和热粥,跟在后头一起去了君竹院。
池云非靠在温信阳肩膀上,反应有些迟钝,片刻后才道:“你还没吃饭?不用管我……”
“一会儿就吃。”温信阳低头看他一眼,“很难受?”
“……没怎么生过病,挺新鲜。”池云非喃喃,“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脑子也不停使唤。”
“吃过药睡一觉就好了。”温信阳安抚他,“我陪着你,别担心。”
池云非沉默了片刻,大概是生病的缘故,平日不显山露水的负面情绪有些上扬的痕迹,让他难得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我是不是挺没用的?”池云非发着呆道,“总把事情办砸。以前惹爹娘生气,现在惹你生气。”
“……”温信阳没说话,事实上他和池云非相处这么久,两人很少聊这些事。不是池云非在惹是生非,他在后头收拾烂摊子;就是池云非使劲儿地撩拨他;亦或者两人不对付地吵架,吵一会儿又和好,有病似的。
短短这么些日子,温信阳只觉得比自己前小半截人生还要热闹精彩,虽然时常无奈生气精疲力竭,但又隐约觉得,这仿佛才是人生该有的样子。
喜怒哀乐都那么鲜明鲜活,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对方又会给自己惹什么麻烦,但有活着的感觉。
“我确实生气。”温信阳将人放进床铺里,帮他解开衣扣,道,“因为你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妻子,我担心你,所以我生气。你的爹娘……我是说岳父岳母也是一样,他们也是因为爱你才会生气。”
“爱我……”池云非看着温信阳的眼睛,发了会儿呆道,“那你爱我吗?”
温信阳一顿。
池云非垂下目光,片刻又抬头扬起一个笑容,道:“我就随口一说。刚才晕得厉害,这会儿好多了,我睡一会儿,你忙你的。”
池云非脸红红的,眼眶也发红,眼底带着点水光。
这个笑容和他平日阳光热烈的笑容不同,带着说不出的安静,仿佛是清晨的日光被蒙上了细细的水雾,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温信阳的心。
温信阳迟疑一下,道:“我不知道,但……”
他伸手捋开池云非额前的发丝,道:“我不希望你出任何事。昨天当众打你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
池云非心里一下酸软得不行,感觉有点想哭,忙低下头缩进被子里,道:“我就当那是爱的巴掌,原谅你了。”
顿了顿,又道:“我不像你,那么小气。跟你道歉都不理我。”
温信阳勾了下嘴角,坐到餐桌边去吃饭,池云非又偷偷摸摸从被褥里探出眼睛,盯着温信阳的侧脸看了半天,小声道:“你真好看。”
温信阳拿筷子的手一顿,眉头挑了一下,那模样十分英俊帅气,却并不回答。
屋里其他人已走了,只余他二人在,温信阳吃饭很安静,池云非便就这么看着他,好几次困意上头,却舍不得睡过去。
等温信阳吃完了饭,外头人来收拾,池云非才想起来什么,问:“娘想找我们说什么?”
温信阳看了他一眼,道:“没什么,你不用知道。”
王嬷正在旁边帮忙,闻言看了温信阳一眼,又看池云非,欲言又止。
池云非注意到了,便道:“王嬷?怎么了?家里有什么事吗?”
温信阳警告地看了王嬷一眼,但对方是他娘身边的老人了,他不好阻拦什么。
王嬷同温太太一条心,也是关心疼爱温信阳的,再则说她也是看着温信阳长大的,当自己半个儿子似的,哪里舍得他成天被池云非和林氏这么牵连,好好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
于是王嬷咬咬牙,道:“池少爷,是这样,如今林氏不在府里,太太顾及您不便照顾孩子,也不想您太累,所以打算再让将军收个小的,帮着照顾院里事宜。如此您也可以轻松不少。”
池云非一时没听懂,反应了好一会儿发热迟钝的脑子才转过弯来,顿时一阵急促咳嗽。
温信阳沉着脸,端了水过去扶着池云非让他喝,边道:“王嬷你回去吧,这里有人照顾。”
王嬷话都出口了,自然要说完,先前温信阳在静岚院一听这提议就直接否决了,如今她想再做做池云非的工作。
“池少爷,您也知道林氏是个不省心的,往后怎样还不好说。”王嬷温声道,“将军同她是半点情分也没有了,往后家里也只有炀少爷一个,若是再收个小的,开枝散叶……”
池云非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力气,一把拍开了温信阳的手坐起来,茶水洒在了地上,他嘴唇都在发抖:“你要纳妾?这事定了?”
“没有。”温信阳皱眉,“我没答应。”
池云非又转头看王嬷:“这事娘定了吗?你们确定?人选是谁?”
“还没定。”王嬷也被吓了一跳,看着池云非通红的眼睛,道,“太太自然是尊重将军意愿的,只是希望你们再多考虑考虑,为了温家,也为了将军。对方姓崔,是太太娘家那边的姑娘,在檀城,今年该有十六了。姑娘人性格很好,温柔安静……”
“将军不答应,我也不答应。”池云非冷声道,“为了温家?为了将军?你们同池家联姻也是为了温家为了将军,什么话都是你们说了算吗?什么好处都得你们占尽了是吗?”
温信阳按住池云非的手:“云非!”
池云非气喘吁吁,一口气憋在胸口卡得不上不下,他头晕目眩,一腔委屈尽数在这时发泄出来,握紧了拳头道:“那我算什么?林子清又算什么?都他妈是你们政-治-操-弄的棋子!你们为温家好,为将军好,想娶几个娶几个,我他妈的就不是人了?就不用为我好了?我不是温家的人对不对?我到死都是池家的人,你们根本不会为我着想!”
“话不是这么说的,少爷。”王嬷皱眉,她好歹是温太太身边的老人,算是半个长辈,连温信阳平日对她也很尊重,被这么质问登时不悦起来,只觉得池云非确实没什么礼数,很没有大家风范。有些话温太太不便说,但她却能说,便直言道,“您进了温家,自然是温家的人,我们也拿您当自家人。可您呢?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小少爷遇险,也不愿听将军的话,擅自做主,给将军惹麻烦。我们将军脾气好,能忍下林氏,自然也能忍下您,但他还是得过日子的,得有个知冷暖的人在身边……”
温信阳突然呵斥道:“王嬷!”
池云非浑身发抖,看着温信阳:“什么叫你能忍林氏,也能忍我?你在忍我?”
温信阳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站起身道:“王嬷你先出去!”
“不必了。”池云非拿起外套匆匆披上,下床道,“是我该出去。”
“别胡闹!”温信阳一把抓住他,“你还在发烧!”
池云非这会儿只觉头重脚轻,满脑子都是“将军脾气好,能忍林氏也能忍你”,他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只觉一腔怒火压在嗓子忍不住了。
他怕一会儿控制不住要跟温信阳打起来,推开人边穿鞋边道:“我他妈不用谁忍,我堂堂池家二少爷,我需要谁来忍我?你告诉我?”
他几下扣上衣服,身体晃了一下,忙伸手扶住桌沿,瞪着王嬷:“这倒是稀奇了,岳城是温家的地盘不错,但你们也不是土-皇-帝,前朝都亡国了!跟我这儿摆哪家的谱呢?还挑肥拣瘦,为这个着想,为那个着想,选他妈妃呢?”
温信阳听得眼皮直跳,将人整个圈抱进怀里,低喝:“云非!别说了!”
“池少爷!”王嬷整个人都震惊了,抬高了音调道,“注意您的言辞——!”
“王嬷!”温信阳转头,终于火了,“这事由不得你做主,也由不得我娘做主!我已经明确拒绝过了!你现在是在顶撞谁,你自己想清楚!”
王嬷顿时哑火,站在原地瞪了池云非半晌,转头走了。
池云非靠在温信阳怀里喘气,方才几下把力气用光了,这会儿他推不开温信阳,憋得一张脸都要发紫了,愤怒地吼道:“你放开我!”
“不放。”温信阳简直哭笑不得,“我都说我没答应,你生什么气?”
“你只是现在没答应!”王嬷的话挑起了池云非内心深层的不安,怒道,“反正你对我,对林子清都没有感觉,总有一天你会娶别人!”
“没有别人。”温信阳叹气,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又帮他拢了下衣领,“你一个就够我受了,还要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