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易知道他现在不能离开刑部半步,他只能等,等华府的人给他消息,等宫内的人给他回复。
苍白的晨光从窗棂散入,微微照亮他的脸庞,这点若有若无的暖意对华易来说,聊胜于无。
成雪鸿快步踏进华易的这间屋子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华易了,衣容不整,胡子拉茬,落拓潦倒宛如一尊石头刻出来的神像。
华易掀开了眼皮看他,目光锐利,他省掉了赘余的寒暄,直切主题道:“舅舅怎么说?”
成雪鸿走近了华易,却有些不敢看他,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表哥我要说了,你也不要把气撒到我身上,不许打我……”
“说罢。”
“右仆射给我父皇递了个折子,里面是那三个女孩的在他们张家的卖身契证明,还都是死契,哥你知道的,死契奴婢的生死是掌握在主人手里的……”
成雪鸿小心翼翼地观察起华易的脸色,果不其然华易脸色一沉。
“所以?”
“右仆射张家的势力在京城盘根错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瓦解的……我父皇的意思是,要不就把人放了吧。”
华易腾地站起来,成雪鸿以为华易要迁怒动手打他,连忙退了几步。
华易突然就没了脾气,他想要发笑,而后竟然真轻笑出声,“舅舅糊涂啊,尝过人肉味的老虎,你叫他回归山林,他决计时不时还要下山吃人,隐患颇大,盛世不容。”
成雪鸿深以为然地点头,“父皇他老了,行事不若从前激进,变得太过温吞。”
他大胆地凑到了华易身边,又大胆地说道,“表哥,虽然父皇没有派人手与你断案,但我、我愿意祝你一臂之力。我也养了一些亲信……”
华易眯起眼,他幽深复杂的目光笼罩着成雪鸿,他口中的亲信,只怕不是亲信,而是死士……原来他这个一向走芝兰玉树,不理朝事路线的小表弟,竟然也存了一份想要千万人敬仰的心思。
成雪鸿眨眨眼,他迫切地想要等到华易的回答,像是在问这个问题又像是在问另一个问题,他小声地说道:“表哥,成么?”
华易沉默片刻,忽而大笑,两个问题便一起回答了他:“成啊,怎么不成!”
成雪鸿的嘴角要咧到后脑勺,他就等着华易这句话,“我这就去……”
门外响起了三声剥啄的敲门声。
一位小官员推门而进,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今早在刑部门口发现的……”
华易接了过来,便叫他离开了,成雪鸿凑近一观,“华易亲启。”
华易当着成雪鸿的面就把信给拆开了,他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成雪鸿只隐约地看到了“宋檀”二字,还没来得及看清余下内容,华易又把这张纸给对折上了。
他走到桌案前,那里有一盏已是快要燃烧殆尽的红烛,火苗将熄未熄着,他将那张纸放在火苗上,火舌迅速舔上纸张扩大张扬着,顷刻间化作灰烬。
成雪鸿目瞪口呆,“不是关于表嫂的事?”
华易面容上难得露出一丝倦怠,低声说道:“他们劫了宋檀说是想要宋檀活着回来,我便必须放了张小畜生。”
成雪鸿急切地说道:“那放吗?”
“不放。”华易断然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亲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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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兄弟
成雪鸿和华易商讨了许久,几乎都是华易在筹划,成雪鸿时不时地点头,他一味地专心听着,好去执行。
华易冷静的可怕,如寒冬里湖上数尺的坚冰般牢不可破。他翻来覆去地添加好每一处细节,这竟让他生出了几年前在边外在军营的沙盘上排兵布阵的错觉。与那时相比,那时的敌人在明,现在的敌人是地沟里的蛆虫,不敢见光。
成雪鸿心下感佩:华易压抑而沉静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有着异样的威严发挥着自己的铁血手腕,他果然是半分也比不上他。
夜深露重时,成雪鸿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自己的府邸,他的指尖一直揉着太阳穴,脑子里一下子装了太多东西,好像一根弦一直紧绷着,让他感到一阵心焦不安、头痛难抑。
他很难想象,华易是怎么忍受得了这么多的烦心事磋磨着他的。
脚步虚浮着回了房后,宋安松凑了上来,照例为着他宽衣,问起他今日的事,“你去找了表哥,他那边可还顺利?”
成雪鸿没什么精神地摇摇头,“不太顺利。从明日起,我可能有几日不会回府里了,不必等我回来,你自己早些睡吧。”
宋安松边将衣服挂好,边啊了一声,他面露遗憾之色,“你让他自己去处理自己的事好啦!为什么还要扯上你呢。”
成雪鸿用食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轻声地温柔说道:“你不懂,现下我帮表哥,表哥日后也会帮我的。”
宋安松还是不满,他小声嘟囔道:“要那么多做什么呢,咱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好么……”
成雪鸿一拍额头,“啊!对了!有一件事我得支会你一声。”他有些担忧地说道,“你三哥宋檀被劫走了。”
宋安松果然大惊,“宋檀?他那么一个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一人,还被劫走了?”但他转念一想,呀了一声,“是跟华易在调查的案子有关吧?”
成雪鸿点头,赞道:“难得你聪明了一回。”他继续说道:“嫌犯那边的人绑了宋檀威胁着表哥放人。”
“他不放?”
“他不放……”
宋安松有些急了:“他凭什么不放!”他小声的心虚说道:“虽然吧,他娶宋檀时候有一点小小的误会。”复而宋安松猛地一拍桌子,高声道:“但宋檀都已经是他们华府的夫人了!他自己不也认下得挺开心么!怎么现下就不管宋檀的生死了!”
成雪鸿轻轻地拍拍宋安松的背,安抚着说道:“你要知道,其实表哥就是这样的人。你应该听过几年前他亲手射死自己未婚妻的事。”
宋安松狐疑地点头,他直勾勾地望向成雪鸿,“这种传言,一个传一个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难道不是应该有些隐情在其中么?”
成雪鸿略微地叹了口气,“没有隐情,事实就跟在世人口中所说一样,敌军挟持了他的未婚妻与城墙之上,他没有半分犹豫,在所有人都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张弓射箭,一箭封喉……他的未婚妻当场毙命。那个姑娘也怪可怜的,还是自小同他长大的……”
宋安松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他好似被人从头顶泼下了一盆冷水,浑身都是凛凛寒意,“这么说,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华易不愿意拿那个嫌犯去换宋檀,宋檀不就是只能等死……”
“不只是宋檀,还有五个姑娘呢。”成雪鸿把事情全须全尾地将给宋安松听。
宋安松暗自攥紧了拳头,听得直倒吸凉气。
一连数日,刑部派出的人和成雪鸿派出的死士,日夜颠倒不停息的工作,然而皆是搜查无果……
华易听到来者来汇报的最新情况。他提起笔,面如表情地在纸上又划掉了一个地点,他凝眉看向其他多处尚未搜查过地点,又在脑内进行着新一轮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的打算。
成雪鸿有些丧了,他几日都只睡了一个囫囵觉,此时正迷糊头晕着,“表哥,大海捞针一点进度也无,要不我们把张福遥放了,他们没准也就把表嫂和那五个姑娘都给放了呢……”
华易看向成雪鸿,他分神地想:他这个表弟空一颗想要做大事的心,却没有一个做大事的特性,就是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方寸。
他耐着性子同成雪鸿解释:“傻弟弟,没那么简单!若是放了张福遥,犹如放虎归山,你信不信那五个姑娘便没有一个会生着回来!他干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那五个姑娘一日活着便是隐患,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来。一直不放人,索性还能牵制着他们,以求那几个姑娘还有一线生机。”
成雪鸿盯着面前茶盏里浮浮沉沉的茶叶沫子,若有所思了片刻,才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因果,他只道:“表哥高见。”
华易又说,“已经有三个姑娘受尽屈辱而死,这五个姑娘我们须得……”
“你倒是怜香惜玉哈!一口一个姑娘!你可想过宋檀呢!”来者气冲冲地排闼而入。
成雪鸿顿时困意全无,直接从椅子上窜了起来,跳到来者身前,“我的老天爷,你怎么来了。”
宋安松直接抬步绕过他,他冒然闯入刑部还是很不安忐忑的,心下念了一万遍不能眼睁睁看着宋檀去死,这才有了些勇气,他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仰起头同华易对视,“华易,当日对着宋檀摆出一副情深不寿模样的人是你吧!”
华易随意地瞟了宋安松一眼,抬脚踹了成雪鸿一脚,“管好你家小崽子。”
成雪鸿露出为难的神色,他扯扯宋安松的袖子,柔声说道:“乖乖,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宋安松瞧他这副“哥管严”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声地嚷嚷道:“我凭什么不能来,我来替我三哥叫冤不成么!”
华易颇感意外,有些好笑地回道:“稀奇了,你现下居然认宋檀是你三哥?”
宋安松气得已然忘记在成雪鸿面前装温柔可人了,他眼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但华易一同他说话他还是有些怵了。
他再次给自己打气,挺直了腰背,吸了吸鼻子,一字一句认真对华易道:“我与我三哥的嫌隙不过是兄弟间的小打小闹,我虽然吵不过他对我的挖苦挑衅,但他永远都是我哥哥。”
他伸出了手掌,掌心对着华易,言辞质问:“宋檀被劫走已经有五天了,生死未卜!你这个做他夫君的想没想过他可曾有水喝,有饭吃?”
成雪鸿太阳穴又突突地跳,抽着疼,他恨不得一把领过宋安松的领子,把他扔出去。少叫他在这胡说八道,激怒了华易,他俩一块玩完。
还没等成雪鸿行动,华易淡淡地看了成雪鸿一眼:“你同他说的宋檀的事?”
成雪鸿顿住手脚,声音小如蚊蚋,“表哥,我和安松之间比较恩爱,就没有什么秘密……”
宋安松向前一步,视死如归般挡在了成雪鸿面前,华易还什么都没做,然而这样一来倒显得华易像个棒打鸳鸯的大棒。
他愤愤然,瓮声瓮气道:“华易,我现下与你说的是我三哥,你不要找他的麻烦!”
华易短暂地看了一会儿宋安松,他竟小看了这个小东西的胆量,他讷讷说道:“你三哥他……死生永远会是华府的夫人。”
这话是说给宋安松,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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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傻子
宋安松喉咙滚了一下,顿时忍不住眼眶一热,视线都被泪水模糊,他用袖口擦擦眼角,“华易你什么意思?你就是铁了心不管他了么?你还是不是人啊!你当真是世人口中那个无情无义的活阎王!”
“安松!你怎么和表哥说话呢!”成雪鸿观察着华易的神色,连忙呵斥道,一把抱住宋安松,连拖带拽的就要把他送到门外。
宋安松在成雪鸿怀里挣扎不已,不让自己被他拽出去,他边哭嚎着边指着华易喊道,“你凭什么不管宋檀啊,你不把他当你华府的夫人了,但宋檀他娘的还是宋家的三少爷,身份地位怎么不比那五个寻常百姓家的小女孩高!你竟然为了五个平凡小妮子放弃了一位世家公子,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成雪鸿无法,只能腾出一只手捂住宋安松的嘴。
华易闭上眼听着宋安松的咒骂,他眉头紧拧,看似痛苦万分,消化了一会儿情绪。再睁开眼时,眼神里却是一潭看破红尘般的死水。
“成雪鸿,你放开他。”
“哥,他真的还年轻!口无遮拦……”华易一把扒开成雪鸿,伏身上前看着宋安松。
没有了成雪鸿的的搀抚,宋安松一下子没有了倚靠,他失去重心没了平衡,跌坐在地,其实最主要还是被华易吓得。
华易的他表情倒很是平静,平静到看不出什么异常,但他身上散发着威势隐隐压人,令人不敢直视,他笑了一声,“我来告诉你凭什么。”
宋安松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就凭放了这个小畜生后,那三个含冤而死的姑娘,永世不能昭雪,永世都被冠上奴籍!就凭放了这个小畜生之后,那五个姑娘就有极大的可能被杀死,还有可能寻不到尸体!就凭放了这个小畜生之后,他死性不改,甚至变本加厉荼毒其他的姑娘!成百上千的姑娘都要跟着担惊受怕!”
宋安松被他吓得一激灵,他支支吾吾说道:“可是人丢了,人丢了便不容易找回来了!”
他这话直接戳到了华易的心口上,华易突然感到一阵难过。
他没说话,像是陷入了一番美好的回忆一般,唇角还不自觉的勾起了:“我也想要宋檀回来啊,他那么爱矫情的一个人,半分委屈都受不得,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他受一点苦。”
成雪鸿在一旁瑟缩了一下,“表哥,别说了……”
华易稳下心来,他的眼睫闪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下去了么,“于我一人的话,我定然万死不辞、不顾任何代价的将宋檀救出来。但劳你开眼看看,我可不只是宋檀一个的人的夫君,我还是个司法官吏。我身上着的是官服,我肩上压着的是法,我双手要秉得是公正,我做得是天地间的一杆衡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