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色匆匆的成雪鸿进来之时,正好捕捉到到了华易眼中的浓墨重彩的难过苦闷、害怕不安。
他微微怔住,这样的华易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叫他很是诧异。但很怂的他也不敢打趣,还是决计给他表哥留个面子,装作没看到算了。
他对着恢复如常的华易,有些问难地说道:“我刚从宫里回来,表哥,你折子递晚了……”
华易嗯了一声,似乎是早就有所预料,“右仆射弃车保帅了吧。”
“是呢,他比你早一步给我父皇递了折子。老东西还挺会的,为了把整个张家摘得干净,直接把所有的罪名都甩他这个小儿子张福遥身上了,还说阻止断案这事他毫不知情,都是因为他小儿子的亲娘护儿心切才任性妄为的。”
成雪鸿露出鄙夷之色,“他为了死无对证,甚至把张福遥的亲娘,他那个小妾,亲手给砍死了!这般老畜生养出那个小畜生,真的不足为奇了。”
华易蹙眉,眼中没什么过多的情绪,他直视着成雪鸿,“所以还是不能处置了这只大老虎,是么?”
成雪鸿摸摸鼻子,他有些不敢看华易,“父皇他……顾虑颇多,他的意思是秋后问斩。”
“不成。”华易低声道,像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之事,他语气淡淡的:“夜长梦多,恐滋生事端,明日我便斩了他。”
窗外传来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鸟叫,迷迷蒙蒙还有些凄厉,让人的心都跟着揪紧。
成雪鸿瞪大了眼睛,忙劝慰道,“哥,别抗旨!”
华易走到窗边,抬头仰望无边无际的天幕,凄迷的月光在他脸上涂上相间的明暗,他转头向成雪鸿道:“我抗旨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就是要他死。”
成雪鸿被华易话里的杀意震慑到,不禁惶然,他一只手撑在桌旁稳住了身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行刑地点于闹市街头,张福遥身穿布满血污的囚衣,他披头散发着,也能明显的看出他被折磨的没有了个人样,身上青紫横布,脸也肿的跟个猪头一样。
现下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什么再挣扎的想法,反而满身满心真的是只求速死了。他痴痴的傻笑着,任由围观群众往他脸上投掷菜叶和鸡蛋。
华易并不想让他轻易得到解脱,他蹲下了身子,凑到张福遥耳边说道:“你落得这个下场,全拜你的父亲所赐,他亲手把你送到这里的。哦对了,你娘还被你爹按上了些莫须有的罪名,还被他给砍死顶罪,你说好不好笑?”
张福遥眼眶里流下两行泪水,他不敢看华易。待华易起身离开后,他缓缓地抬头,看了眼太阳,眼泪的作用下,他竟隐约的看到了些七彩的光,算是给他来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告别。
监斩官眯着眼望了一眼日头,不耐烦地从竹筒扔出那只决定了他生死的标签。
刽子手吐出一口烈酒浇在了刀刃上,张福瑶还是避无可避地剧烈地抖了起来,他还尿了裤子,身下流淌出一滩黄色的液体,围观的人嗤之以鼻地嘲笑着他。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还没将口中的那个字喊出来,刀光凛然一闪,人头刷地落地,在地上滚了一遭,又被人当做皮球似的踢了几脚。
他终于结束了他这短暂潦草又十恶不赦的一生,他最后想喊出的那个字是:娘。
人在最恐惧,最无助之时,都会下意识地找娘。他不例外,宋檀也不例外。
宋檀意识模模糊糊之际,他看到了她,但他看不清他娘的眉目,他对她仅有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他的五岁,十数年了,从前的委屈,今日的痛苦,宋檀依旧想要扑到她的怀里……
即使那人割掉了捆住他手的绳子,宋檀的手臂也无力垂落着,他趴在地上,他嘴边的地上是他呕出来的一滩鲜血,他眼中的光华如夕阳般只剩最后一点点光亮嵌在眼窝中,他的胸膛下还死死压着那卷画轴。
那人发了狠,他机械似的挥舞着匕首,捅了宋檀一刀又一刀,他低低地哼了一声,嘲笑着宋檀,“你还在等什么呢?华易早就知道你被劫了,这么多天他都不来,他根本就是放弃了你,你说你还在等什么呢?”
宋檀心口处抽搐了着疼,他感觉到他胸腔内的气血翻腾了一下。
但他仍旧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他不愿这么多天支撑着他的那点微乎其微的希望,刹那间灰飞烟灭。于是宋檀慢慢地、艰难地、他忍着极大的痛楚,用双手紧紧了拢住了那画轴,贴在心脏处。
那人觉得宋檀这副苦苦执着的模样实在过于碍眼,他骂了一声娘。
他一把薅起宋檀的头发,扯着他以脸着地,他像是拖着一条死鱼在地上拖行着宋檀,地上尖锐的砂砾土块颇多,一寸一寸的磋磨着他,宋檀的最引以为傲的一张脸上已经布满了斑驳的伤痕。
那人忽然顿住了脚步,宋檀尚未来得及喘息,他眼睛上的布条被猝然撕扯了下去。
他被他拖到了火堆旁,宋檀的眼睛都要被灼红,在宋檀的怒目圆睁中,那人把那卷画直接扔到了火里。
火舌舔的很干净,那人欢快地吹了个口哨,“华易今天处死了我家小公子,这些天你是不是也过的很消停,他啊,根本就没想过来救你,根本就没有派人来找过你!你和他的前途,他肯定是要选前途的!”
那人转瞬又呜咽成声,“我得把你送去给我家小公子黄泉路上做个伴。”
宋檀似残火将熄般,他说着话,声音越来越弱:“给我个痛快吧。”
他可悲地想,他记不起娘的模样,他的希望是不值一提的,原来他才是彻头彻尾地一无所有之人。
他就这样睁着眼,睁着眼直视着正在的死去的自己。他的鲜血是温热的,他又靠在一堆火前,该是热到流汗才对,但他却感到一阵冰冷。
冰冷和温热交织着,让他生出了一场奇异的幻觉。
他听到了呼啸的风声里夹杂了急促的脚步声,他见到有一道黑影破门而入,他见到一道刀影寒光落到了那人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华狗挨打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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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失魂落魄
此际,铿铿锵锵打斗之声不绝于耳,他不懂武学功夫,便没有细看他们的过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见到一道残影飞速地逃离,眼前只剩下了一人。
他向着宋檀走来。
宋檀见到那个身影异常模糊,他怕自己死得太快会错过什么,他费力睁开眼想要看清来者是不是他心里的那人。
来者身姿像颗挺拔的青松,他挽了一个流利的剑花,快速的收起了剑,他蹲下了身,俯视着宋檀,想要查看他的状况。
宋檀冥冥之中收到一道目光的感召,他愣住了,他有了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眼前的人有些面熟,但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个,这种冲动也被冲散没了。
宋檀看着他,声音越来越小说着:“你长得有点像李二,就是我家茶坊的茶点师傅,那里的点心很好吃,但我吃不到了……”
他仔细地检查着宋檀的身上狰狞的伤口,边说着:“李二是我哥,他醉心厨艺,我擅长用剑。你既是华易的夫人,也是我的朋友,你好了你可以边吃他的做得吃食边看我舞剑。”
李剑笙给宋檀身上几处深可见骨的刀口处撒上了药粉,“你忍着点可能有点疼。”
白色的粉末溶于血水,天地间的一切都刹那间黯然失色,感官的感觉也都渐渐地消失,他好像不会痛了。
李剑笙眼见着宋檀眼中的光华快速的寂灭,他有些慌乱了,“你别死……”
宋檀用着微弱的气声回答道:“我想出去见见太阳。”
李剑笙被眼前这位初次见面却残破不堪的小公子所震惊,他突然感到一阵喉头发紧,他鼓励着说道:“有人念着你呢,华易马上就要到了!”
宋檀突然眼神异常明亮,他似乎是有了回光返照的势头,但他仍旧是十分勉强的说着:“我就说两个事,第一,那个人捅了二十三刀,我死后,你叫华易给我找补回来。第二,告诉华易,我变成鬼也要在他身边晃悠。”
李剑笙没来由地觉得这个小公子居然还有点可爱,身体已然这种境地了还能放出狠话。
只是他说完后,宋檀就缓缓地合上眼,他似乎用光了所有的力气,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雾蒙蒙的莽野,他坠入其中,不能自拔。
李剑笙伸出手,想要扶起他这个垂死之人。
华易进来之时,正好看到李剑笙伸出的手,他喝了一声:“你别碰他!”
他的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他看到了地上有大片大片的深色血污,又看到了宋檀安宁的睡着,只是他的伤痕累累的脸面上尽是死灰色。
华易忽而止步不前,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他胸口一凉,好似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一股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
李剑笙将宋檀说给他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着说给华易听。
半晌,华易他讷讷地开口问道:“他,他……”他如鲠在喉,怀着深深地愧疚,他正在经历一场冰封千里的寒冬,好不容易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像是质问自己:“我是不是一个混账啊?”
李剑笙觉着自己实在是不适合这生离死别之景,他略微的叹了口气,“此地不宜久留,你快点将人带走。”
是了,就算宋檀死了,也是他的。
华易带着无力挽回的绝望感,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宋檀安安静静的模样在他心上狠狠地刮过了一刀,他想宋檀生有一张孤标出尘的脸,现下却……他要是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得多难过啊。
他想摸摸宋檀的脸,避开他的伤口,擦掉他脸上的灰尘,指尖堪堪触碰到他的肌肤。
宋檀几乎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华易转而将手指放置到他的鼻下,察觉到他还存有微弱的气息。
华易不禁喜形于色,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这一点的细微动作竟可以牵住他的身心都为之疯狂的欢喜,在让他在寒冬里快速地复苏,这肆意蔓延的情意让华易的眼底发红。
李剑笙看了一眼宋檀,眼神里有几分悲悯之色,但他只说:“他还有一口气吊着。这次寻到他,你可是欠了纪先生一个大人情,你得想办法给还了。还有就是你……”
“嘘,别说话,你别吵到他。”华易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轻柔抱起了宋檀,像是守护着一件藏匿于心口处的、弥足珍贵的宝贝。
他的前襟沾惹了宋檀的血液,就在他的胸口处开出了猩红色的花,透过衣衫扎根,吮吸他的骨血,与他纠缠不休,化为一体……
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对李剑笙说道:“此间事毕,我会给他一个交代。”
李剑笙看着华易离去的背影,他感悟地想,话本上说的属实不错:世间的痴男怨女,一旦情根深种,往往都会迷失其本性,华易这厮居然还有这么潦倒委顿的时候。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罪者伏法,殃及的人也都救出来了,本应该皆大欢喜。
宋檀睁开眼时,见到熟悉的床板,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在想阴间还挺人性化,布置还挺像他在阳间生活的寝居。
周遭的一切非常熟悉,一切都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仿佛他就是刚刚一觉醒来。
但有些事情早已便了味。
随后他听到了一声惊叫,“夫人醒啦!”
宋檀的全身都被绑上了绷带,略一动弹,就跟滚在钉板上的疼。是以他只能转转眼珠去看,眼前是青竹和文逸泪眼婆娑,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看着他,“我没死?”
青竹抽抽搭搭地回答着他:“少爷可别乱说,您睡了三天三夜了,那帮太医可是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给抢夺回来的!”
宋檀哦了一声,“没死,也行。”
“夫人想见大人么?”文逸擦掉眼角的欣喜地问道,他又替着华易解释道:“这些天大人一直守在夫人床前,刚刚宫里来了人才离开了一会儿。”
宋檀想了一会儿,想见么,最想见的时候一面也没见上,希望跟火星子的似的湮灭的干干净净,他死而复生,心下通透有些事、有些人就是求不得,他也不想再羁糜于这一厢情愿的情爱之事。
就好像是一根被绷紧了许久许久的琴弦,再松开,却也不能复原成当初的模样了。
他淡淡地开口道:“不太想。”
文逸便不多说了,青竹凑上前,小心谨慎地扶起宋檀,“少爷该喝药了。”
华易心不在焉地接好了圣旨,连送客都没有送。连忙往宋檀的房内赶,他甫一推门而入,就看到宋檀断断续续地喝着药,也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边咳嗽边吐血。
宋檀脸上有着细麻的疮疤,嘴边还挂着一丝红线,他抬眼只是淡淡地扫了华易一眼,眼见着华易也是憔悴不堪,萧索落魄,比他这副残破的模样好不到哪去,他心头却是不给面子的抽了一下。
华易胸口闷疼,那丝红线让他看得触目惊心。
他快步走上前,便上手去拍他背,替他顺气。许久,宋檀才从剧烈的咳嗽中缓过来,他没了力气,手臂垂落在床边,像是山间里一条灰白色的河流。
华易接过青竹手里的药碗,他无声地一口一口喂着宋檀喝着黑色的汤药,宋檀也顺从无声地一口口咽下。
一碗汤药渐渐地露出碗底,华易将白瓷汤匙凑到嘴边,他舔了一下,皱着眉对宋檀说道,“难得你没嫌苦,你想吃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