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引着人入了座,手脚麻利地倒上了一杯热茶。
荣焉笑着应了声,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
不知是不是因为才下过雪天气太冷,店里只有一位客人,高大的身形在狭小的店内显得尤为显眼。对方正低头吃着饭,察觉到有人进店,也回头去瞧,看见荣焉的脸时,眸光微闪,而后神态自若地打了个招呼:“这位公子是头一次来吧?”
荣焉与他四目相对,唇角向上翘了翘:“看来阁下是常客,不如给我推荐几道菜?”
对方也不推脱,朝着菜牌看了一眼,自作主张替荣焉选了两道菜,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反正我也是独自一人,不如坐过来一起聊聊?”
荣焉安静地看了他一会,欣然点头:“也好。”
掌柜点了菜就钻进后厨帮忙,荣焉自顾喝了口热茶,看了一眼对面安静吃饭的年轻男人,突然道:“没想到在这里会碰见齐……公子。”
对方握着筷子的手微顿,轻轻笑了一声:“我也没想到会碰见三殿下……不过,在陇城待的时日虽不多,倒是听了不少有关殿下的传闻,殿下现在看起来与先前大不相同了。”
“三殿下?”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荣焉眨了眨眼,唇边露出嘲弄的笑,“我现在有了新身份,齐公子还如此称呼若是传到荣玄耳里,只怕要将他气到跳脚。”
“我反正不在意荣玄的感受,”齐公子喝了口汤,抬眼望向荣焉,“若是能气到他,殿下不是更求之不得?”
“那倒是。”荣焉托着腮,若有所思,“齐公子千里迢迢跑到徐国来,看来应该是为了不得的大事了。”
齐公子喝了大半碗汤,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放下碗筷,耐心向荣焉解释:“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幼弟顽劣,离家出走跑到了徐国。”
荣焉微怔,不知想起什么,声音也低了几分:“头一次听说你还有个幼弟。”
“他是先父外室所生,自小因为体弱被送到山中道观静养,外人并不知晓。”
齐公子说到这儿轻轻摇了摇头,“殿下也知道我家逢巨变,眼下只剩下这么一个血亲,担心他独自一人待在山里遇到意外,所以想着把人接到身边来照顾。但他自在日子过得久了,性格跳脱不喜拘束,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离了家,护卫一路跟到了徐国,却没办法把人带回去,我只好放下手里的事务亲自过来接他,结果这么一来一回,又被他跑到了陇城,眼下也不知躲去了哪里。”
荣焉瞧着这齐公子满脸无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看来,就算齐公子找到令弟勉强带回去,日后也有的头疼了。”
“我确实拿他没什么办法,全家上下大概也只有大哥的话……”
齐公子说到这儿表情微变,稍稍顿了顿,而后转了语气,“现下就是我想要头疼臭小子也不给机会。家中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这两日我就要启程回去,只盼着他在外面胡闹够了自己能回家。”说完,他朝着荣焉看了一眼,“殿下客居陇城,人脉总是强过我的,若是某一日见到我那个顽劣的幼弟,还望看在我的面上能够多加照拂。”
说着,他起身拿起柜台上的纸笔,匆匆写下一行字:“我有几个得力的手下暂居于此,殿下日后若是有什么需求,也可以让人去找他们。”
荣焉接过字条看了两眼,垂眸道:“齐公子就不怕我把这地方……透露给徐人?”
齐公子大笑:“公子若是要靠着这样来讨好徐人的话,齐某愿意相助。”
荣焉也跟着笑了起来,顺手将那字条浸到手边的茶盏里,看着纸张湿透,墨迹慢慢晕染开来,才住了手:“齐公子放心,荣焉再落魄也还不至于恩将仇报。”
齐公子笑着挑眉,伸手从怀里摸出一点碎银放在桌上:“殿下的菜应该快好了,齐某吃完先行一步。”
荣焉点头,斜倚在墙上看着那齐公子裹上厚重的外袍出门,才回头看了一眼被浸染了墨迹的茶水,朝着后厨高声道:“掌柜,劳烦再上一盏热茶。”
同一时刻,城西南一座破落屋舍里,俞任也很想喝上一杯热茶。
他前夜在冰天雪地里收尸忙到天将亮,刚睡下不到两个时辰就被梁稷从睡梦中拎了起来,冒着寒风在城里折腾了大半日,才在这间又漏风又漏雪的茅草屋里找到了那个车夫。
那车夫昨夜逃脱之后就躲了起来,原想等天亮之后悄悄混出城,却没想到城门戒严,只好又重新藏了起来,不出半日就被宿卫找到了踪迹,此刻正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破旧的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熟悉的脚步声走近,俞任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回头:“将军,人抓到了,现在给京兆尹送去吗?”
梁稷换了一身黑色的袍衫,右手握着腰间的剑柄,身上带着浓重的寒意:“问出什么了?”
“可能吓破胆了,一直在这里抖个不停,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俞任说着,抬脚在那人身上踢了踢,“差不多了吧?收魏人钱的时候胆子不是大的很?”
那马车夫整张脸都埋在膝上,双手抱着头,就仿佛听不到俞任的话一般,没有任何的回应。
梁稷看了一眼,微微蹙眉,腰间长剑出鞘:“杀了吧。”
“不要杀我!”车夫猛地抬头,失声痛哭,跪倒在二人面前,“我……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昨晚,昨晚我在皇城外等着那小质子出来的时候,他们找到了我,给了我二百两银子,让我把马车赶到那条巷子里,我想着那小质子反正是个魏人,就……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真的不知道!”
“二百两银子……”俞任笑了一声,回头对梁稷道,“将军,你说他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昨晚怎么连家都不敢回,躲在这么个破地方?”
“我……我是怕他们觉得这二百两给的亏了,回头再找我算账。”车夫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所有的银子都在这儿了,我还没来得及花,两位将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俞任挑了挑眉,朝着梁稷看了一眼,梁稷轻轻点头,长剑收回鞘中,转身出了门。
俞任向其他几个宿卫吩咐了几句,也跟了出去,梁稷站在巷口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目光深沉。
“果然跟我们猜的差不多,那几个杀手都是魏人,自然不可能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一个车夫。”俞任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诧异道,“那是纪王殿下府里的孙主簿吧?不是说他身体不怎么好,这天寒地冻地怎么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了?”
梁稷没有回答,朝着身后指了指:“给京兆尹送去。”
俞任应声,回过头时,梁稷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梁稷悄无声息地跟在孙翌身后穿街过巷,眼看面前出现一家熟悉的店面,他微微皱眉,加重脚步紧走了几步,突然开口:“孙主簿怎么在这儿?”
空荡的街巷,突兀的男声响起,孙翌明显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身后的梁稷,神情平静下来:“原来是梁将军。”他伸手指了指几步之外的食肆,“听人说这有家食肆,所以过来尝尝。”
说着话,他用左手摸了摸藏在袖口里的右臂:“梁将军也是来吃东西的吗,要不要一起?”
“在下公务在身,凑巧路过。”梁稷的目光越过孙翌,看了看食肆略显破旧的幌子,轻轻敲了敲腰上的剑鞘,“孙主簿应该也听说了,最近城里不怎么安全,吃过饭后早些回府,也省的纪王殿下忧心。”
第15章
孙翌正要回话,他身后传来“吱嘎”一声——食肆破旧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吃饱喝足的荣焉笑吟吟地从店内出来。
三人视线相对,都愣在当场。
荣焉目光从这二人脸上掠过,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食肆,轻轻笑了一声:“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聚到这儿来了?”
“我方才还意外孙主簿为何从城东跑到这里吃饭。”梁稷道,“没想到又遇见殿下,看来这食肆虽偏僻,却内有玄机。”
“玄机算不上。我是听人说起这店家是从魏国而来,所以想来尝尝。倒是没想到连孙主簿都听说了。”荣焉说着话,朝着孙翌笑了笑,“原来孙主簿也喜欢吃魏菜吗?”
孙翌看了荣焉一眼,面带不耐,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有梁稷在场,还是答道:“府里有下人家住这附近,说这家食肆口味清淡,今日瞧着天气不错,所以过来尝尝。原来是魏菜吗?”
“这样啊!”荣焉眨了眨眼,“我还以为孙主簿与我一样也是魏人呢!”
孙翌微微皱眉,还没等他开口,荣焉又笑了一声:“说笑而已,孙主簿不要介意,趁着店内人少清净,快进去吧,”
孙翌也确实不想再跟这二人浪费时间,就着这个由头转身就走。荣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回过头发现梁稷也正看着刚刚合上的店门一脸的若有所思。
荣焉轻咳了一声:“梁将军继续目送孙主簿,我先走了。”
梁稷转头,目光落在荣焉脸上,荣焉与他四目相对,总觉得那双自己熟悉的眼睛此刻藏着自己看不懂的情绪。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转身要走,梁稷在他身后开口:“孙翌是魏人。”
荣焉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梁稷。
“当初纪王率军伐魏,在乱军之中救其性命,关于他的身世却一直语焉不详。”梁稷凝眸,“孙翌确实多谋善断,在战时屡献奇计,但其人阴鸷酷烈,睚眦必较。不管你有什么打算,都不要与之有过多接触。”
荣焉看了梁稷一眼,没有说话。
没有人比荣焉更清楚孙翌的身世。
他本是都城附近一个普通书生,一心寒窗苦读、出人头地。只是近两年来魏国动乱频繁,为避战火,孙翌不得不背井离乡,举家迁往徐魏边境。却不成想在逃难途中遭遇乱军,家破人亡,自己也被砍断了右手。
荣焉想到这儿,不自觉地又握上自己的右腕,细小的动作立刻引起梁稷注意,皱眉道:“你手腕怎么了?”
“没什么。”荣焉放开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瞥了梁稷一眼,“我走了。”
梁稷安静地看着他,似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也好。”
梁稷站在原地,直看着人绕过街巷慢慢走远,才终于收回了视线。他朝着身后的食肆看了一眼,右手握上腰间的剑柄,寒意从眼角眉梢渗透开来,良久,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哪怕在陇城再生活几十年,荣焉依旧无法适应这里的冬日。他裹着厚重的斗篷,头顶着暖洋洋的日光一路往府里走,仍觉得冷风侵骨。
管事站在府门口四处张望,瞧着荣焉回来仿佛松了口气,立刻迎上前来。
荣焉扯了扯头顶的兜帽,露出小半张脸:“有事?”
“有……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小人实在……”管事吞吞吐吐,回手朝府里指了指,“公子还是自己看看吧。”
荣焉跟在他身后向院内走,还没跨过门槛,就远远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声响,不禁奇怪地看了管事一眼:“府里今日怎么这么热闹,你招的人这么快就到了?”
管事满脸的一言难尽,却不搭话。
荣焉眯了眯眼,大步进了院门——原本还算清净的小小院落平白多了几个宿卫,此刻正围在一起忙得热火朝天。
荣焉顿住脚步,诧异道:“诸位这是在做什么?”
几个宿卫手上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朝着荣焉施了一礼后,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还有凭空多出来的一只半人高的雪狮。
管事看着几个宿卫离开,才凑上前朝荣焉解释道:“您走了之后那几位就来了,不由分说就开始铲雪,小人问了半天,只说是奉上面的命令。他们毕竟是宿卫的人,小人……”
荣焉盯着那只雪狮沉默不语。
比起早上梁稷的那只,眼前这只更显得惟妙惟肖,眉眼之间透露出凛凛威风,就仿佛当年荣焉在太子府瞧见的那只。
“就这样吧。”荣焉踢了踢脚边的雪,道,“宿卫想做什么,你怎么拦得住。”
管事连连点头,围着那雪狮转了好几圈,一边啧啧称奇,又忍不住疑惑:“但是公子,他们为何要在咱们府里堆这么一只雪狮?”
“谁知道呢。”荣焉抿唇,“可能是有的人一时兴起吧。”
他扯了扯身上的斗篷,又朝着那雪狮子看了一眼:“我进去了。”
“那这雪狮……”
“就让它待在这儿自生自灭吧。”
更深夜阑,整间宅院都安静下来。
荣焉怀里抱着一个袖炉,倚在炭盆前看书,突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下一刻,紧闭的窗子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荣焉坐直了身子,将手里的书册放下:“进来吧。”
李页轻车熟路地翻进屋内,回手将窗子关严。
“怎么突然过来?”荣焉指了指炭盆,“一身的寒气,烤烤火。”
“属下今日瞧着有宿卫守在外面,不知出了何事,所以过来看看。”李页凑近了炭盆,“方才属下循着他们交班的间隙进来的,没有被发现。”
荣焉笑了一声,轻轻摇头,他起身倒了杯热茶:“昨晚梁稷就发现你了。若不是他嘱咐过,你现在可能已经被捉去宿卫府。”
李页一愣,单膝跪地:“属下无能。”
荣焉将人扶起,热茶塞到他手里:“他负责陇城宿卫多年,若是被人跟踪都发现不了,才是他无能——你的存在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徐人,不用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