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焉笑着道了谢,途径梁稷身边,面不改色地看了他一眼,跟在小厮身后朝着小花园走去。
穿过前院就是小花园,既远离前院的喧嚣,又没到内宅,确实是此刻最适合荣焉的地方。只可惜时节不对,除了几棵常青的树木,满目萧索。
纪王府今日宾客众多,府内的下人一刻不得闲,那小厮将荣焉引来就匆匆走了,荣焉一个人百无聊赖,踩着深深浅浅的积雪,往小花园深处走去。
这花园虽然不大,假山水池应有尽有,荣焉一面走一面四处张望,突然发现不远处前有一个人影。
荣焉放轻脚步走近,才发现那是一个半大的少年,正蹲在地上翻弄水池旁的泥土。
“嘘!”那少年突然回头做了个止步的手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地方泥土多,沾染了公子的衣服我可赔不起。”
荣焉看着少年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又走近了几步,凑到他身边看了一眼:“你在做什么?”
“找药材。”少年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歇,硬是在地上挖出了一个极深的洞,“啊,找到了!”
荣焉顺着望去,少年举起的木棍上挂着一条细长的蚯蚓,不由向后退了两步:“你这是……”
少年看了他一眼,将那条蚯蚓放进手边的瓦罐里:“没见过地龙吗?要不是治那个什么孙先生的病必须有这味药,我才不在这冰天雪地的时候来这儿折腾。”
在室外时间太长,少年的双手已然冻得发红。
荣焉看了一眼,将一直拢在袖中的袖炉递了过去:“暖暖手。”
少年丢下手里的工具,就着池边的雪擦去手上的泥污,才接过袖炉,朝荣焉点了点头:“多谢!”
“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居然是个大夫。”荣焉又凑近那个泥洞看了一眼,然后挨着少年在池边蹲下,“你叫什么?”
“苡仁。”少年将袖炉在脸上贴了贴,“我就是个采药的。药铺的先生被纪王请来给那个孙先生瞧病,他跟班的药童家里有事,我与他相熟,这才答应过来帮忙。”
听见少年的名字,荣焉眸光微闪:“苡仁……倒是个好名字,那你姓什么?”
苡仁随手捡了颗石子,丢进了结冰的水池里:“我从小在山里长大,没爹没娘,自然也没姓。”
“也没有姊妹兄弟吗?”荣焉道,“你这么小的年纪,一个人在外面总有人会担心的。”
苡仁手上的动作微顿,转过头看向荣焉:“那你叫什么名字?”
荣焉轻轻开口:“荣焉。”
“你姓荣?”苡仁微挑眉,“怪不得。”
“你知道我是谁?”
“你不是也知道我是谁吗?”苡仁将袖炉递还给荣焉,低头捡起方才被自己丢下的工具,继续挖地上的泥土,“齐柯还挺有本事,我都躲到这纪王府了,他还能找到我。”
“他已经回去了,临走前托付我……”荣焉微抿唇,“若是有朝一日遇见你,看在他的面子上关照一二。我也没想到,陇城这么大,还真就碰见了。”
“看在他的面子?”苡仁轻哼了一声,“他举兵谋反逼死你全家,害你从高高在上的皇子变成寄人篱下的质子的面子吗?你碰见他的时候,居然不一剑杀了他,还答应帮他照看我?”
荣焉轻轻笑了一声:“我父皇害死你全家,你方才不也没把我推进荷花池吗,齐栩小公子?”
“我不叫那个名字!”苡仁翻了个白眼,一面挖土一面道。
“我娘死的早,齐夫人不想看见我,就借口我身体不好,把我送给山里的道士养,族谱上也上没我的名字。”苡仁又挖出了一条蚯蚓,装进自己的罐子里,“所以齐家被灭满门,跟我也没关系。你父皇杀了他们,自有幸存的齐柯给他们报仇,与我何干。”
说到这儿,苡仁朝着荣焉看了一眼:“这么说起来,齐柯那个人那么肃杀冷血,居然没有杀了你,这还真是有些奇怪。”
“他不仅没有杀我,还救过我性命。”荣焉也不管苡仁是不是想听,自顾说道,“当日都城陷落,我在护卫的保护下出逃,正好碰见他率军赶去都城。他手下有兵士以前在宫中当差,一眼就认出了我,自然不肯放过。当时群情激愤,恨不得一人上来捅我一剑,以消解心头之恨。最后是齐柯拦下他们,放了我一条生路。”
苡仁蹙眉,似乎不怎么相信:“他不是素来跟手下的士兵齐心,怎么突然好心救你?”
“当日你大哥齐栋因久战伤民而违抗圣旨,不肯出兵伐徐,惹怒我父皇被下旨诛杀齐家满门。我母后听说后赶去劝阻,被他用镇纸砸破前额,赶回寝宫禁足反思。”
荣焉伸手抓了一把雪,冰凉的触感将他从前世久远的记忆里解救出来,“虽然我母后还是没能救下齐家,但是齐柯依然感念她的好意,看在我母后的份上,放了我一命。”
苡仁愣了愣神,半晌又扭回头,一面挖土,一面满不在意地开口:“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他救过你的命,我就要相信他的虚情假意吗?”
“我与齐柯接触不多,却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恩怨分明的好人。你们齐家遭逢大难,现今只幸存你兄弟二人,他关心你应该不是虚情假意。”荣焉凝眸看着面前的少年,语气格外耐心,“陇城表面平静祥和,实际上波云诡谲,危险重重,尤其你还不知轻重,躲到这纪王府来。你若是玩够了,还是尽早回去吧。”
苡仁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留下一道泥痕:“你比我也没大几岁,干嘛这么一副说教的口吻?”
“我也有个庶母生的弟弟,皇家的血肉亲情只会比你们齐家更淡薄。我不喜欢他,他也不愿与我接触,除了迫不得已的家宴上,我们几乎不会见面。我甚至觉得,再过几年他年岁渐长,在旁人的教唆之下,大概还会为了争夺皇位与我大动干戈。”荣焉低头,看着面前的水池,“即使他如此讨厌,我从未想过让他死。”
“叛军攻进皇城,将宫中的贵人都抓到了一起,当着我父皇的面,一个接一个的杀掉,以逼我父皇自缢。他当时就在跟前,亲眼看着他母妃被一剑封喉,因为太害怕而忍不住大哭,被不耐烦的叛军一剑斩下,鲜血浸透了我父皇的龙袍。”
“他当时也不过十一岁。”
苡仁扭过头来,恍惚间好像从荣焉眼底看见隐隐的红痕,很快就又消失不见。
荣焉收回了视线,朝他笑了一下:“我以前听人说过,上将军齐栋英勇善战,果敢坚毅,却唯独有一点迷信鬼神,每每出征之前,都非要去山里的道观拜神求胜。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拜神是假,他只是担心自己再也回不来,所以想在出征前去看看自己的幼弟。”
“齐柯以前或许对你没什么感情,你就当他是希望你大哥在九泉之下能够心安,才如此执着地想要将你接回身边。”
听见齐栋的名字,苡仁的目光微闪,无意识地拨弄地上的泥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才低低道:“你可以告诉齐柯,再有几个月是我大哥的忌日,到时候,我自然会回去祭拜他,但是他若还想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我还是会走的。”
“好。”荣焉熟络地伸手拍了拍少年的头,将手里的袖炉重新递了过去,“齐柯在陇城留下了几个人查探你的消息,暗中保护你,你若有需求可以去找他们。当然,你若不想用他的人,在陇城的这段日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去找我。”
苡仁想了想,不客气地接过袖炉,点了点头:“好。”
他还想再说话,突然侧过头朝着假山那边看了一眼:“谁在那儿?”
下一刻,一个少女的声音轻快地响起:“梁将军,你怎么在这儿?”
“参见城阳公主。”梁稷从假山后出现,朝着荣焉看了一眼,“马上要开宴了,纪王殿下托我来请瑄王殿下回去。”
荣焉站直了身子,隔着半个假山与梁稷对视,唇边浮出一点淡淡的笑意:“这种小事随便找个小厮就好,怎么还劳动梁将军亲自跑一趟?”
他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梁稷面前,看见了几步之外的城阳公主高沅,点了点头,语气温缓,“公主,我们又见面啦!”
高沅显然没料到他会在这里,先是讶异,而后露出笑意:“你也在这儿啊!”他朝着荣焉身后看了一眼,小声道,“母后在那边与大皇兄说话,我一个人跑出来透透气,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吗?”
“那边啊?”荣焉回头,满不在意地朝着又专注抠土的苡仁看了一眼,“都落满了雪,也没什么意思。只有个小药童在找地龙,我以前没见过,所以去看了两眼,谁知道这半天过去了,他也没挖到几条,蹲得我腿都麻了。”
他微微眯眼看了看梁稷,继续道:“既然梁将军说快开宴了,我们就回去吧?”
梁稷不动声色地看了苡仁一眼:“好。”话落,他偏头看向还想往假山后面去的高沅,“方才过来的时候听见后面吩咐人准备车马,好像是皇后娘娘准要回宫了,公主……”
“呀!”高沅惊叫一声,再无心去看荷花池边有什么,“我得回去了!”
第18章
三人出了花园没走几步,就迎面遇见了众人簇拥下的郑皇后。
高沅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立时散去,微垂头向前走了几步,小声开口:“母后。”
郑皇后抬眼,目光越过高沅看向她身后二人,最后停在荣焉脸上,面带疑惑。
陪在她身侧的高淙开口:“母后,这就是那位魏国瑄王。”
荣焉微微露出一点淡笑,施礼问安:“荣焉见过皇后娘娘。”
郑皇后对荣焉这个魏国质子并不感兴趣,矜贵地点了点头就收回了视线,终于转回高沅身上:“年岁长了反而不守规矩。”
高沅垂着头看着脚面并不应声。
郑皇后显然也没指望她的回答,转向了高淙:“眼看沅儿也到了年纪,你父皇政务繁忙无暇顾及这种小事,你身为长兄,平日在朝中若是看见有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年岁相当的公子,也帮着留意一二。尽早定了婚事,也省的她每日在宫中不事女红,只想着舞刀弄剑。”
高沅猛地抬起头,又慢慢收回了视线,面上不显任何的情绪,手指却紧紧勾住了袖口。
高淙将她这细小的动作收进眼底,微挑眉:“高淳才喜欢管这种闲事,母后不如交给他?”
郑皇后对他的态度格外不满,斥责道:“你才是皇长子,怎么能什么事都交给别人。”
“好好好,母后说了,儿子照办就是。不就是家世清白、品行端正、年岁相当嘛……”高淙漫不经心抬眼,突然伸手指了指几步之外的梁稷,“梁稷不是正合适,我记得皇妹小的时候每每遇见他进宫,都要缠着他陪玩,知根知底的您和父皇也能放心。”
梁稷视线微抬,察觉到荣焉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脸上,不动声色道:“此事关系到公主终身之事,殿下应该慎重。更不该……”他语气微顿,“把公主幼时无知之事拿来说笑。”
高淙轻哼一声:“你这人如此无趣,就算父皇母后有心要把皇妹指给你,我还不乐意呢。”他转了转视线,“要说有趣适嫁,你还及不上身边荣焉一分。”
“殿下拿我取笑没关系,但公主女儿家会害羞。”荣焉轻轻笑着抬头,刚好对上梁稷望过来的视线。
“好啦!”郑皇后在高淙手上敲了一下,“你若有心多加留意就是了,不要拿来说笑。时候不早了,沅儿,回宫了。”
“儿臣送您。”
郑皇后扶着高淙的手臂,带着一众内侍转身离开,高沅悄悄朝着梁稷和荣焉看了一眼,在郑皇后发现之前跟了上去。
梁稷回过头,荣焉正盯着高沅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公主的生母本是皇后寝宫的侍女,一朝蒙圣恩生下公主被封为淑仪,但因为性格乖张,不为圣上所喜而被打入冷宫,公主年幼被送予昭宁宫由皇后教养。”梁稷突然开口,“但不管皇后如何思量,公主的婚事最终还是由圣上定夺。”
荣焉回首,眸光闪了闪,突然轻轻笑了一声:“看来将军与公主之间颇有渊源。”
“渊源算不上。”梁稷双手负在身后,解释道,“在圣上继位之前,与我父亲是至交,我与二位皇子一起长大,进宫的次数也极多。公主生性好动喜武,时常缠着我学习武艺。”
荣焉眨了眨眼,突然扭过头,避开对方的目光:“梁将军跟公主的私交不用和我说那么清楚。”
“此事关系公主清誉。”梁稷微垂视线,“不然殿下以为我为何要解释这么多?”
荣焉:“……”
他搓了搓手,语气变得不耐:“不是要开宴了吗,还不走?”
这一会的工夫,荣焉的手已经冻得微微发红,梁稷看了一眼,负在背后的手动了动,终究没有伸出去,只是道:“殿下与方才那个小药童倒是一见如故。”
荣焉稍沉默,将手拢在袖中,转身走了。
尽管前世今生已大不相同,这种宴席还是一样的无趣,若非要有所对比的话,那大概是荣焉应付起这样的场合已经游刃有余。
与他相比,一直独自在角落里饮茶的梁稷,倒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酒阑客散。
荣焉起身向高淳告辞,跟在其他宾客后面出了府,在纪王府门口茫然四顾,寻找自家的马车。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荣焉猛地转身,看见了面沉如水的梁稷,怔忪后开口:“梁将军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