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语气实在有些可怖,荣焉忍不住瑟缩成一团,一双眼里满是惊恐,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人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你不是来审问我的,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那人闻言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微躬身与荣焉对视:“你看老天就是这样不公平,你父皇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的人生,你却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话落,他慢慢站直了身体,将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伸到了荣焉身前:“看看这只手,它本来也跟正常人的一样,能提剑,能握笔,现在却只剩下这么丑陋的一个断面,永远地藏在袍袖里不敢见人。”
荣焉下意识地看过去,这才发现这人的右手早已被不知什么利刃切断,只剩下斑驳的疤痕,看起来格外的可怕。他张了张嘴,小声问道:“你的手……”
“我的手?”那人将右臂小心翼翼地收回袖中,轻哼了一声,“这一切,还不是拜你那个昏庸无能的父皇所赐?”
荣焉从他歇斯底里地讲述中,终于清楚,这人与自己一样都是魏人,为避战火不得不背井离乡,却在逃难途中遭遇乱军,家破人亡,自己被砍断了右手,差点丢了性命。
他将所有的悲剧归咎于荣焉的父皇,那个失败的帝王身上。只可惜都城沦陷,罪魁祸首死于那场大火之中。满腔的仇恨无处纾解,就这个时候,荣焉被荣玄送到了徐国。
在他眼里,子代父过,便是理所应当。
所谓的审问都不过是一个借口,这人根本不在意是否能够从荣焉口中问出什么东西,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荣焉的机会。
荣焉甚至觉得,所谓的刺客,勾结太子谋反的密信,所有的一切都与这人有所关联,他蛰伏于徐国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找他想找的人去复仇。
然而就算眼下一切已经水落石出,都已经来不及,因为这人根本不打算放过荣焉。
他双目猩红,面上有憎恨也有狂喜,而后突然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了荣焉的右手腕,用一种极轻,却格外恐怖的声音缓缓道:“现在一切都说得很清楚了,那我们,就从这只右手,开始吧!”
荣焉从噩梦之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就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腕,他的前额沁满了冷汗,怔怔地愣了半天,才终于确信,方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前世的一场梦,自己并没有在那个阴冷逼仄的冷宫里,更不会再落入孙翌手里。
前世最后的那段时日,是荣焉一生之中最痛苦最绝望的回忆。
孙翌生生地折断了他的手腕,之后每一日,都会带着不同的刑讯工具出现,一样一样地用在他身上,逼他承认是自己与太子联手,刺杀寿光帝谋反。
孙翌就仿佛一个梦魇,在重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萦绕在荣焉的梦境之中,让他一度惶恐于入睡。
却也是因为那些让人无法喘息的回忆,让荣焉褪去了所有的天真烂漫,一步一步走至今日。
荣焉抬手抹去额上的冷汗,心中忍不住想到,等将来,他一定会亲自感谢那些人,若是没有他们,他又怎么能坚持到今天?
睡意已经消散的干干净净,荣焉靠坐在床头思索了一会,让自己完全从前世的梦中走了出来,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茶水,又就着水盆里的冷水洗了洗脸,推开帐门,天还未亮,目之所及仍是昏暗的一片。
朝阳在东边若隐若现,晨风吹在身上,隐隐发凉。
帐门口的守卫瞧见荣焉不由一怔:“公子,您……”
荣焉手抵在唇边,轻轻摇头:“睡不着了,随便走走,不要惊动别人。”
守卫稍有犹豫:“可是将军命我二人护卫您的安全……”
“劳烦二位了,由我陪着,不会出问题。”旁边的帐门不知何时打开,李页从内走了出来,朝着荣焉脸上看了一眼,轻声道,“殿下。”
荣焉淡淡地笑了一下:“正好你醒了,那陪我到河边走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营地,一路往河边而去,顺着淙淙流水走了一段,最后荣焉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之前他就是坐在这里看着河里的梁稷,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睡好,荣焉的面色格外的憔悴,李页朝着他面上看了一眼,不由担忧道:“殿下,您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当初二人离开都城逃亡的路上,荣焉就经常从噩梦中惊醒,直到后来他们离开陵州来到徐国,这种情况才缓解了许多。
李页并不知道荣焉噩梦的内容,只以为是与当日都城陷落一路被叛军追杀有关。想着大概是因为又回到了魏国,才将那些旧回忆重新勾了起来。
荣焉笑了笑,轻轻摇头:“偶尔做一次两次噩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担心。”
李页想了想,劝慰道:“大军今日就开拔往集州城而去,按照徐军的兵力,拿下集州城并不会很吃力,应该能在您预期之内了结战事,您不用太担心。”
“李页,”荣焉扭头看他,“你有没有想过,等这场战事结束之后,要做些什么?”
李页微沉默,而后道:“我没什么想做的事,只想守着殿下。您想做什么吗?”
“我吗?”荣焉咬着下唇想了一会,“我想做的事情还挺多。只不过……我只怕,就算战事结束,一切也都还不能结束,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既然殿下想做,属下就会一直陪着您。”
荣焉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而后消散在晨风中。半晌后,才悄悄道:“等到了集州城,想办法暗中联系一下齐柯,除了先前商量好的,我还有个小忙需要他来帮。”
李页毫不质疑,应声道:“是。”
荣焉抬头,看了看头顶昏暗的天空:“不知道战后有没有机会再回一次皇城,也不知道母后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是会觉得宽慰,还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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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徐军抵达集州城下已有两日,在这期间,不仅将整座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是极尽挑衅,试探性地发起了几轮进攻,魏军却仍固守于城中,始终不肯出城迎战,荣玄本人更是连面都没露过,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据守集州城的消息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但不管他到底在不在城中,拿下集州城势在必行。
梁稷派了斥候一再查探集州城内外的情况,与军中的几位将军几经商议,作战计划一改再改,最终决定集全军之力,当晚对几座城门同时发起进攻,一举拿下集州城,不再给城中的魏军喘息之机。
呼之欲来的暴雨或许会给攻城增添不少的困扰,却未尝不是最好的助力。
大战将至,军中的气氛格外凝重,临出发前最后的准备阶段让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焦灼而又忙碌的状态之中。
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荣焉正站在帐门口,仰头看着头顶阴沉昏暗的天色,呼啸的冷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荣焉却浑若不觉,兀自站在风中,仿佛能从那晦涩的天际中看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在周遭一片杂乱之中,身后有细微的声音响起,荣焉回过头,看见梁稷已经换上了甲胄,手里托着头盔,长剑挂于腰间,浑身上下散发出凛冽的杀意。
与荣焉目光相对,那杀意又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幻化成无尽的关心与温柔:“马上要落雨了,回营帐中等着吧。”
荣焉的目光在梁稷脸上稍停留,细细地打量着那英俊的眉眼,笔挺的鼻梁,还有,自己曾经无数次亲吻过的薄唇。而后视线顺着下颌向下,在这顷刻之间,竟然将眼前的人从上到下地扫量了一遍,而后才开口问道:“要出发了?”
“嗯。”梁稷右手握在剑柄上,神情之间多了几分认真,“这一战过后,那些困扰你的人和事,便有了结果。”
荣焉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道:“若是荣玄真的躲在集州城里,我想亲自跟他做个了断。”
梁稷看着他的眼睛,而后认真点头:“我明白。”
荣焉微微笑了一下,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微凉湿润的东西落在脸上,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又看了看头顶愈发阴沉的天色:“落雨了!”他收回视线,望向梁稷,“你该出发了。”
梁稷的目光凝在荣焉脸上,直到雨势渐起,雨滴落在脸上,才轻轻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荣焉应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突然伸出手,握住了梁稷那只持剑的右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梁稷,你知道的,我会等你回来。”
梁稷微微低头,看着二人交握的两只手,眸光微闪,听见荣焉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等所有的事都了结之后,一切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如若你不能平安回来,便没有以后了。”
说完,他轻轻放开了手,再不看梁稷,径直回了帐中。
梁稷看着被风掀起的帐门,右手紧紧地握住剑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步继续朝前走去。
积压在天际的乌云化作倾盆大雨,气势如虹地倾注而下,豆大的雨滴砸在帐顶,发出极大的声响,直扰得人心神不宁。
荣焉端坐于书案前,面前是一张簇新的纸张,他手中握着蘸好了墨的笔,却迟迟没有动作,守在一旁的李页几次三番往纸上看去,瞧见的都是白纸一张,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您是不是在担心前线的战局?”
荣焉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只是这一年来东奔西走,为了各种各样的事端劳心费力,太久不提笔,当年学的东西也都荒废了,现在难得想静下心来画点什么,一时之间却不知要从何开始。”
荣焉母后出身世家大族,也曾是名噪一时的才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尤其一手丹青,可以算得上是举世无双。荣焉自幼在其身边长大,荣焉难免受到熏陶,从很小的时候起,最喜欢的事就是趴在书案边看着母后作画。
再大一点荣焉能握住笔,吴皇后就让人将大张的宣纸铺在寝殿的地砖上,将荣焉整个放在纸面上,由着他胡写乱画。
再之后,荣焉年岁渐长,开始跟着宫中的学士研习学业,空闲的时候回到寝殿,跟着吴皇后学习绘画。
自小耳濡目染,又跟着吴皇后勤学多年,荣焉也曾以自己的画功为傲。只是后来家国沦丧,所有的闲情雅致也都跟着消散。前世今生加起来,再提笔的次数屈指可数。
今日风雨大作,大战一触即发,为了让自己静下心来,荣焉难得萌生起那么一丁点的兴致,提起笔来,却又不知要画些什么。
他将手里的笔放下,起身走到门口,掀开帐门看了一眼,目之所及只有漆黑的一片,雨滴在风势的裹挟之下,毫不留情面地砸在荣焉身上,荣焉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整个手掌立刻就被雨水打湿。
雨势极大,好像天地万物都被这场雨隔绝开来,大营的位置离集州城并不算远,却再不能听到一丁点前线的声音。
荣焉盯着面前的大雨看了一会,伸手放下帐门,将外面喧闹的雨声隔绝开来。用衣摆擦了擦被雨水浸湿的手掌,回到书案前提起了笔,重新蘸好墨,这一次不再犹豫地落到了纸上,笔走龙蛇之间,已经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人身着明光铠,腰佩长剑,一双凤眼狭长,薄唇微抿,神情间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度。
李页愣愣地看着,半晌才小声问道:“这是,梁将军吗?”
荣焉将纸上的人勾勒出大半个身影,才住了笔,低头凝视着那人熟悉的面容,唇边漾出一点笑意,眉眼也变得格外的温柔。
荣焉神情之间的变化格外的明显,即使迟钝如李页,也能从中感觉到几分无法言表的宁静与幸福。
李页眨了眨眼,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便说出口来:“殿下,我觉得……”
“什么?”荣焉正蘸墨润笔,听见他说话,下意识地扭头看去。
与荣焉好奇的目光相对,李页突然结巴起来,想好的话也忘了怎么表达,张着嘴愣了半天,直到荣焉的目光都变得狐疑,最后小声道:“就是,我,我觉得梁将军人挺好的。”
荣焉手上的动作一顿,握笔的手一滑,大半根笔都落进了研好的墨里,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捡,直蹭了一手的墨迹。
李页急忙拿过湿布巾给荣焉擦手,又将那支笔捡了起来栓干净了递还给荣焉,还不忘小心翼翼地往纸上看了一眼,松了口气:“幸好画没事。”
荣焉一面拿湿布巾蹭手,一面神色复杂地看着李页,半天才道:“你方才的话什么意思?”
李页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尤其荣焉的反应让他更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手指在书案上无意识地划了几下,才小声回道:“殿下与那公主的婚事也不是真心实意,按您的性格,将来肯定会想办法悔婚。可就是不娶公主,您这辈子身边也总要有个人陪着。虽然,虽然我不太清楚,您与梁将军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几次三番的,我也看得出来,那梁将军是一心为了殿下您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