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不在此吧,他记性其实好着呢。”
“行了,知道你王妃好。”杨知行笑着揶揄了一句,随后脸色微微严肃下来,“三皇子欲揽这事。”
褚琰随手拎起一旁的茶壶,给杨知行空了的杯子续上,又给自己倒了杯。
他一直笔直的脊背放松下来,悠悠地往后一靠,透出几分懒散却强势的姿态:“自己毛没长全,倒想管别人家的事——随他吧。”
杨知行见他气场大变,心里暗自称奇。
褚琰又道:“杨大人精神差得很,莫要太过忧心了。”
杨知行轻轻一叹:“李相于我有知遇之恩,如今他落难,你劝我不要插手,我倒是信你,只是……心里不太好受。”
褚琰:“杨大人不该信我,该信父皇才是,父皇一时震怒,说了狠话,可他心里何尝不是希望李相是清白的,李相若是没做过,父皇一定是最想还他清白的人。”
杨知行点点头:“但愿如此。”
“若杨大人实在难以坐视不理,不如正好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
褚琰沉声道:“辅佐褚锐,尽力帮他。”
直至与褚琰告辞,杨知行仍在回想方才那段对话,褚琰最后说的事他虽然答应了下来,心里却还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这一决定是否是对的。
别看安王说的是让他辅佐三皇子,可杨知行老狐狸一枚,哪里会想不到这后面还会有多少事。
他心事重重地出了安王府的门,登上自己的马车前,余光看到一个衣裳艳丽的女子抱着襁褓在一旁徘徊。
他没当回事,等马车走出几里地,才忽然有种预感:安王府怕是要沾上些麻烦了。
褚琰回到院子里,发现柳岐已经不在原地了,他在附近找了找,果然在假山后面捞出了一个探头探脑的柳岐。
柳岐指指外面,小声问:“走了吗?”
褚琰:“走了。”
柳公子很有出息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一醒来就听说杨大人来检查功课,又听见书房里正在说道别的话,吓得他连醒觉的过程都省了,二话不说找地方藏。
藏完才意识到自己继续装睡不就得了吗?作何多此一举?偏偏这师生两人道别的客套话格外长,听得柳岐牙酸不说,还蹲得腿脚有些发麻。
褚琰见他迈不开步子,直接托着他的腿抱起来,放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隔着衣服替他揉腿。
柳岐被揉得又麻又痒,既想哭又想笑,嗓子里溢出哼声,努力压住褚琰的手,希望他感觉放过自己饱受刺激的腿。余光不小心看到守在书房院子外的侍卫偷偷朝里面飞快地瞥了一眼,好像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似的。
柳岐:“……”
褚琰问:“好些了?”
柳岐赶紧说:“好了好了,别碰我了。”说着要证明自己般地跳下石桌,沾地的那一瞬间腿险些要软下去,柳岐面色扭曲了一下,硬生生地撑住了。
两人还没迈出院子,陈肃便亲自来报:“王爷,王妃,外头有位女子求见。”
褚琰:“什么女子?”
他第一反应便是裘自珍又求上了门来。
陈肃犹豫着看了柳岐一眼,支吾半天,只道:“一陌生女子,是来找柳公子的,说是与柳公子……有、有些交情……”
原话其实说的是“有旧”,可这二字太引人遐思了。
陈肃都不敢说那女子还抱着个婴儿。
柳岐见他那反应,直觉不妙,立刻道:“我能跟哪家姑娘有交情?不见。”
陈肃迟疑了一下,又望向褚琰。
褚琰一句“把人赶走”在出口前硬生生地扭成了:“把人带进来看看。”
陈肃领了命,立刻往回走,褚琰跟在他身后,可还没等到门口,便听到了那女子哭喊的声音和婴儿的哭声:“求求你们,让我见见柳公子吧。”
王府门正对大路,过往行人不禁被这声音勾得停下脚步,对面几家府邸门口有下人出来观望。
守着门的侍卫绷着声音一板一眼地道:“姑娘速速离去,王府不是你能硬闯的地方,再往前一步,便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了。”
此话一出,褚琰有了不好的预感,立刻道:“把她放进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女子便道:“求柳公子见见我们母子吧!”
柳岐的脚背被这一句话钉在原地,表情停在“我是不是听错了”的震惊上,褚琰眸色冰冷了起来。
女子很快被押到了正厅里,被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按着肩膀跪下,褚琰目不斜视地从她身后走到前面,坐上主位,身后的新晴连忙关上门,打发了无关的下人。
那女人抬头看见柳岐,一只手抓住了柳岐的衣袍,激动地挣扎了起来:“柳公子,柳公子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映梅啊。”
柳岐蹙着眉,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角,一字一顿道:“放手。”
褚琰扫了他一眼,他没有说“不记得”,说明他确实是认识这女人的。
婆子们拧着映梅的手腕,让她松开了手,柳岐立刻退到一边,正想问话,褚琰便出声打断:“闭嘴,有完没完。”
他是呵斥那女子的,女子被这话中的怒气震到,抽噎的声气小了下去。
褚琰看着她紧紧抱着孩子,有那么一瞬间对那襁褓里的婴儿产生了恶意,但这冲动并未落实,他至少面上看起来还是平静的:“你说你和柳岐什么关系?”
映梅对着他时,怯怯地不敢抬头:“奴家本是风月楼的清倌儿,以弹琵琶唱曲儿为生,识得字,懂些诗词……”
褚琰再次生生打断:“我没问你的营生。”
映梅瑟缩了一下,又道:“是……柳公子是奴家这里的常客,也是奴家的恩人,正是他替奴家赎了身,还寻了宅子安置……”
柳岐正想开口辩解两句,褚琰却又先他一步:“除此之外?”
女人哭着道:“映梅出身低贱,不敢奢求与柳公子有什么除此之外的关系,就算……就算发现自己有孕,也不敢打扰柳公子半点,只想着独自将孩子抚养长大,可如今奴家实在是没办法了,孩子染上重病,奴家出不起诊金,奴家是他的娘亲,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去了啊!”
“放屁!”柳岐愤怒地顾不上旁的,指着映梅提高了声音:“你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没碰过你!”
映梅眼睛睁大,仿佛不敢置信地看着柳岐,泪水很快在眼眶里打着转,好半天她才忍辱负重般地一咬牙,任由泪水流下,似乎是妥协:“是、是,王妃……王妃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可,可孩子无辜,柳公子不能不管啊。”
“你!”柳岐听她说得不明不白,还特地强调了一下“王妃”,就好像他是因着自己的王妃身份所以不肯承认似的,气了个半死,哪还不知道这是专门设好的圈套。
他立刻望向褚琰:“我跟她真的没有什么,我发誓,我拿我的命发誓,我是去风月楼,但就是听听曲儿,找人聊聊天,别的什么也不做,不信你去查。”
“对,柳公子每每到风月楼来,都只赏歌舞,要么就点奴家这种清倌儿,绝无越界之事。”女子突然想起要为柳岐开脱似的,“偶有留宿,也是喝多了以后走不动道,奴家帮着安排的。”
这话就差没说柳岐只跟她有过了。
柳岐头一次朝着女人伸了脚,快要踹过去时,看到那出气多进气少的婴儿,又生生收了回来。
他又气又怕地望向褚琰,生怕后者信了哪怕一丁半点,这该死的映梅真是句句诛心,哪怕褚琰真的不信映梅说的话,也会在心里留下一点印子:柳岐常年混迹青楼,真的清白吗?就算不是映梅,旁的女子真的没有过吗?
“殿……殿下……”他出声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抖,喊完柳岐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这一抖,更显得自己心虚了。
褚琰终于撑不住面上的平静,眼神如同在酝酿一场风暴,他走到映梅面前,看着搂紧孩子可怜兮兮的女子,在旁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二话不说抬脚踹了上去。
映梅哀嚎一声,褚琰正正踹在她的侧臂上,怀里的孩子一下子脱了手,在襁褓中发出微弱的哭声。
映梅顾不上疼,立刻扑上前去,用身体遮住孩子,她被踹的右臂不自然地屈着,竟是被这一脚踹断了。
“你说发现自己有孕,又说让柳岐照看孩子,可你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柳岐的。”褚琰阴沉的嗓音响起,“我想你该是忘了说,那本王便费功夫问你一遍,这孩子是不是柳岐的。”
他上前一步,抬脚轻描淡写地碾上了那只断掉的胳膊,声音却比方才温柔了许多:“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毕竟若真是柳岐的孩子,我也只有杀人灭口了,你说对吗?”
※※※※※※※※※※※※※※※※※※※※
俗话说得好,一日之计在于(凌)晨,所、所以我才凌晨更新……(小声)
第34章 农夫与蛇
不止映梅,就连柳岐都没反应过来,褚琰竟然不先追究自己的责任,上来便提杀人灭口。
映梅被他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
不是说……不是说安王是个被欺凌多年性子软弱的闲散王爷吗?不是说最多是她被处置,可她无辜的儿子一定会相安无事吗?不是说就算安王生气,也一定是先朝着王妃撒气吗?
王妃……对,还有王妃!
映梅忍着手臂上的疼痛,从痛苦的闷哼中断断续续地挤出两个字:“王妃,王妃,柳公子,您不能见死不救,这孩子,是,是您的……”
褚琰笑了一下,加重了脚上的力道,以此生生打断她:“看来是不知道死心啊。”
映梅终于承受不住,翻滚到一边,她稍稍挪开,褚琰便将她身下哭啼的婴儿抱了起来:“既然你说是柳岐的,本王便要杀了这孽种,柳公子你说呢?”
柳岐看出来褚琰是想来真的,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孩子真不是我的。”
褚琰长长地“哦”了一声:“你这意思是,不让我杀他?”
柳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纠结地咬了咬嘴唇:“真不是我的,他,他毕竟只是个婴儿……”
褚琰闻言,朝他走来,柳岐莫名地有些腿软,一把扶住身后的椅子,他明知道褚琰不会伤他,可忽然见到褚琰的这一面,还是有些不知所措。现在的褚琰,比起当日要把他丢进河里的大魔头还骇人。
“你怕什么,我还会对你怎么样不成。”褚琰哭笑不得地摸了摸他的脸,“放心,就算你有十个私生子,我也舍不得动你分毫。”
说着故意提高了声音,“来,看看你‘儿子’最后一面。”
柳岐完全不能放心,心想:完了,殿下不会是被气疯了吧。
映梅再也撑不下去,哭喊着道:“他不是!他不是!我跟柳公子什么也没发生过!王爷,求您不要,不要杀他,我,我什么都招,您放过他吧。”
“你什么都招?”褚琰神色并不意外,“意思是,你是受人指使,故意来陷害王妃的?”
映梅连忙点头:“对,有人,有人给了我钱,告诉我怎么做,他说只要把事情闹大,让外人相信了这孩子是柳公子的,我的孩子就一定会没事的,因为柳公子已经嫁给了安王,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如果能留下一个种,壬亭侯一定会想办法偷偷将孩子保下来。”
褚琰:“你怎么保证柳侯爷会相信这孩子是柳岐的。”
映梅道:“那人说,这事情一出,安王肯定容不下自己的王妃有这样的污点,一定会将安王妃先关起来再处置,等流言传出去,壬亭侯又见不到安王妃,自然会信流言,就算见到了也没关系,壬亭侯只会认为柳公子是不敢承认。”
“柳侯爷可不会保你。”
“我知道。”映梅说到这,语气平静了许多,脸上是一片赴死前的绝望,“我若是运气好,能让悠悠众口替我说上两句,没准还能活下来,运气没那么好,便是死到临头。可是就算没有这事,我也要活不下去了,柳公子替我赎身安置,却不知外面的日子更加煎熬,在风月楼里,我是人人捧的清倌儿,可在外头,我就是从风月楼里出来的下贱女,没人管你清不清,人人都来欺凌你、踩你一脚,就连街坊邻居都盯着你的屋门。”
“我有了喜,肚子里的孩子成了我活下去唯一的盼头,我整日连屋门都不敢开,就怕他们伤了我的孩子。谁知道这孩子从我这娘胎里带出了病,柳公子留给我的银子都被抢完,剩下一点都去买了昂贵的药,前些日子,邻街上的混混找上门来,把我儿子推到了地上,差点摔断了气。”
“我这做娘的护不住他,可只要、只要他成了柳公子的私生子,哪怕名不正言不顺,起码吃穿不愁,起码有人照顾他长大。”
褚琰看了眼已经呆滞的柳岐,冷漠地说了句:“好心替你赎身还赎错了,既然如此,你当初又为什么答应出来?”
映梅崩溃地道:“奴家以为柳公子替我赎身,是欲纳我入府,谁知他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褚琰朝她投来轻蔑的一眼,不再想听见她的声音,摆摆手招了人来:“先把人关起来,她儿子与她分开关。”
映梅被人架着拖起来的时候,褚琰对着她道:“若是想起什么,与二管家说,你说多少,能决定你儿子活多久。”
等人被带下去,褚琰示意不需要下人跟着,带着柳岐去了池边的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