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素未谋面的国师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是敬,是怨。
若非她当年凌空而来用三句话折服初登皇位的父皇,父皇不会将唯一的嫡女狠心送往敌国。
可若没有国师呢?
就没有今时受万民拥戴的三殿下,没有她与华阳纠纠缠缠难以诉尽的孽缘。
想到华阳,她心里泛起难以忽略的钝痛。
轰隆隆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石门开启,映入眼帘的,是个冰肌玉骨美得不沾凡尘的女子。
女子长发及腰,眉心一点朱砂,轻启唇瓣缓缓道破一句天机:“此战,凛春浴血,冶蒙大军无人生还,当避。”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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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石门外一片死寂, 寸寸寒凉从脚底板泛上来,冶帝恭敬含笑的面孔出现一丝丝龟裂。
他不甚自在也不敢相信地愣在那, 无法相信等了二十年等来的是这样让人无法接受的噩耗。
无人生还。
那是怎样的概念?冶蒙联手气势恢宏, 怎么会无人生还呢?
冶帝一言不发, 眼神带着恳求。仿佛在恳求女子不要开玩笑。
所有人都当这句话是玩笑。
大皇子观父皇不语, 想来也是不认同国师窥测的所谓天机。
他本就想表现, 再加上父皇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国师有着盲目的信任敬畏, 国师一道计谋就养出了如今受黎民爱戴受父皇宠信的三皇妹, 他故作轻松, 说出的话并不轻松:“国师,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女子看也没看他,冷淡地像一座冰雕。
大皇子心里一沉, 鬼使神差地看向父皇, 果然在父皇眼里看到了薄怒。
那怒是冲着他来的。
缭绕怒火比数九寒冬的冰水浇在头上还凉,这已经不是盲听盲信了, 父皇在怕, 怕惹急了这位神秘莫测的国师!
念头翻涌, 大皇子不得不低头无声地同国师行礼。
说话的明明是大皇兄, 然而女子却看向了自己。凌絮在对方洞察人心的目光下局促地生出慌乱,然而她的表现到底比皇室所有皇子都要稳重, 至少, 在这样的打量下她没有退却半步。
“你命里该是我的弟子,跪下,拜师吧。”
最先醒悟的是冶帝, 冶帝按捺着激动催促他最疼爱的嫡女,不忘弯下腰来诚恳行礼:“多谢国师。”
拜师?
凌絮如梦初醒,一瞬间从父皇大喜过望而越发恳切的态度中明悟了许多。她敛裙跪地,容色庄重:“絮,见过师父!”
一串莹白的珠链忽然出现在她手腕,女子轻声道:“拜师礼。”
多年闭关,她似是习惯了沉默寡言,但那一手堪比仙家手段的凭空赠物比说一万句话还要奏效。
亲眼见到这一幕的诸皇子身心冷得发颤,国师收凌絮为徒,父皇眼里还能看得到其他人吗?
他们觉得惶恐,不仅是对于父皇疯狂的偏爱,最要紧的,还是这位横空出世的国师,她目中无人的样子令人胆战心惊。
不知是被刺激了哪根弦,大皇子颤声道:“国师…国师还没说虚鹰关一战,为何…为何会无人生还?”
这次,冶帝没有斥责他的儿子,因为他也想知道。或者,他想从国师嘴里听到稍微顺耳的消息。
“你是在质疑我吗?”女子余光轻扫,眸光看不出不悦:“是与不是,到时就知道了。”
她难得话多了起来,再次提醒冶帝:“暂避锋芒。”
为何要避锋芒?
因为锋芒太盛,犹如天上高挂的太阳。人岂能直视太阳?
冶国用计谋掳了萧氏一族,鸾国上下齐心协力同仇敌忾,而以淮纵必以十倍报之的性子,虚鹰关一战惨烈程度可见一斑。
女子朝着她的弟子递出手,凌絮顺从地握上她冰凉的指节,凉意入骨,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女子唯有在此时扬了扬唇角:“走吧,为师教你自保之法。”
自保之法?凌絮抬起头,这话说得好生奇怪。
女子敛了笑意,旁若无人的将尊贵的三公主殿下拐去清幽山谷。四围鸟语花香,再不见那群皇室中人,她出声答疑解惑:“教你哪天对上那位心高气傲的凛春侯,有不死能耐。”
这就是要授道的意思了。
凌絮作势要跪,女子并未拦着。
直到她诚心诚意地磕了三个响头,又亲自做了竹杯煮沸了山泉水,额头淌着细汗也不怎么狼狈:“以泉代茶,敬师父!”
长相气度蛮符合不归谷收徒的标准,女子执杯饮了。
凌絮眼睛发着光亮,她自幼体弱,生下来饱受车马颠簸之苦,教她算计人心尚有余力,让她手持刀兵她只有叹息的份。
这是生命中的意外之喜。
“不可滥杀无辜,不可残害同门,不可欺师灭祖,此为师门三戒。你要切记,一旦犯戒,哪怕为师不出手,自有人让你尝尽世间苦果。”
女子眉目浮现淡淡哀愁:“天下大势我本无意,然天命如此,为师亦无可奈何。阿絮,学了为师的本事,只能用于自保,你可愿?”
“愿!”
“那好,你起来吧。我能留在冶国的时间不多,现在就教你保命道法,你且用心学。”
“是!”
国师道破天机言称冶国惨败,不仅冶帝不信,其余诸位皇子也不肯信。身着劲装的斥候纵马出了莲都,朝虚鹰关方向奔去。
战火初歇的虚鹰关,元帅营帐,淮纵俊俏的脸分不清尘与血,她拧眉将厚重的铠甲除下来,血从肩膀蔓延弄脏了她穿在里面的衣服。
那是萧行一针一线给她缝制的新衣。
如今被血水打湿,淮纵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发愁回家该怎么交代。
她一身是血地躺在软榻,疲惫不堪,经验老道的老军医为她清洗伤口时一颗心都在颤抖,这一战打得既惨烈,又大快人心。
两军殊死拼搏,冶蒙二国的将军战至最后疯了似的围攻元帅,短短的几个呼吸,老军医的胡子仿佛花白了不少。
他指挥着孙女为元帅宽衣,淮纵失血过多双唇泛白,饶是如此在意识到有人解她衣服时,她缓缓睁开眼。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被她看得怯怯的,咬了咬下唇:“你伤得太重,需要马上止血,我…我不会乱看的。”
那双眼很清澈,透着点子清纯,淮纵咧了咧唇,声音轻飘飘的有些沙哑:“嗯……我是有家室的人了。”
小姑娘被她直言不讳的态度弄得羞红了脸,起初得知威风凛然的凛春侯是最散漫不羁的女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直视侯爷的双眼。
若说这人是女子,那也是最让人脸红心跳的女子了。
淮纵年少气盛无意招惹了不知多少桃花,桓决的长姐,荀国的蔺婉,不归谷的京涯,一个比一个厉害狠辣的人物。
桓决那日说的话入了她的心,她不敢再被人错爱。
直看得小姑娘鼓足勇气仰起头,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侯爷和郡主感情非常好,您放心,我不会生出非分之想。”
得她这句话,淮纵放心地昏死过去。
她一动不动躺在那,和死了没差别,小姑娘起身放下榻前的帷帐,隔绝了祖父的背影。快速安抚了略微慌张的心,解开了凛春侯的衣带。
肩膀、腹部有两处要紧的伤,鲜血刺得人眼疼,她红着眼眶认认真真做着医者的本分,诚如她所说的,没有乱看一眼。
长久的治疗,围在营帐外面的将士却不肯离开一步,他们这些人身上多多少少带着伤,身体是疲乏的,眼神是坚毅的。
老军医催促了几声不见他们走,干脆走出来替他们疗伤。
一个时辰过去,小姑娘坐在榻沿发呆。
她望着躺在榻上沉静阖眼的小侯爷笑了笑,怎么也无法想象,原来爱情能使生性肆意风流的人变得如此保守。
侯爷是女子,郡主也是女子,小姑娘慢悠悠地眨了眨眼睛,开始渴望属于她的爱情。
她重新将指尖按在侯爷脉搏,不禁感叹侯爷内功深厚。寻常人受了这样的伤恐怕等不及救治便魂归黄泉,可侯爷不同。她的眼神透着敬畏与探寻,侯爷自愈的能力太强了。
伤口包扎的细致,淮纵醒时那身血衣已被换下,雪白的里衣规规整整地裹着身子,她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小姑娘,露出感激的笑。
她这次昏睡,睡了一天一夜。天色渐明,红日东升,小姑娘端了温水递给她,得到了淮纵一声有劳。
冶国派来的斥候提前一步得知虚鹰关一战的结果,回到莲都跪在冶帝面前禀告时腿都是软的。
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御书房传来玉杯碎地的清响,而后是漫长的死寂。
冶国用阴谋掳走了萧氏一族,将鸾国皇室的尊严狠狠践踏,冶国的兵将击溃虚鹰关逼死守城的宋大元帅,于是淮纵就用霸道直接的方式堂堂正正地灭了进犯之师!
一兵一卒,皆葬身于此。无意是最响亮最不客气的回应。
一下子损失了十几万大军,冶帝再回想国师那日预言的天机,顾不得身边吓得不轻的诸皇子,仓皇地跑了出去。
一国之君不顾形象失魂落魄地赶到清幽山谷,见了女子,险些哭出声来:“国师,凛春侯此举欺人太甚有伤天和啊!”
有伤天和四字脱口而出,凌絮心重重一跳,急忙看向师父!
“求国师赐计,除去此人!”想到死在虚鹰关的兵将,冶帝痛心疾首。
女子不置可否,只是摇摇头。
“师父?”凌絮崇敬地看向她。
女子白衣如云随风舒展,她高高在上淡然冷情:“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凛春侯入不归谷不死,那便是天道允她驰骋。我已经插手了一次,余下的,是你们之间的争斗。”
“可我冶国十几万大军——”冶帝察觉到失态,扼腕长叹:“当真没有半点法子吗?”
“有。”
“求国师赐教!”
星子点缀苍穹发出或明或暗的光,女子望着西南方昏暗欲坠的星,眸光微晃。
她嗓音轻柔:“大势之争,除非你的星比她的还亮,或可压制。”
“这……”冶帝茫茫然仰望星空:“怎样能使星更亮呢?”
“要得到万民爱戴,要有很多很多的人发自肺腑地愿意为你赴死。”
女子抬眸笑道:“阿絮,你懂了吗?”
凌絮飞快地看了眼讶然的父皇,作谦恭状:“父皇正值壮年,如何会是我懂呢?”
似是看破她的想法,女子怜惜地摸了摸徒儿发顶:“陛下不会介意的。”
冶帝醒悟过来,看着嫡女的眼神微微变幻,到底是惊喜大过忌惮,他释怀道:“阿絮,国师说的是。”
两句话定下帝位人选,女子歉疚地从衣袖掏出一卷书:“事出紧急,为师不能留在你身边了,这卷书你好好通读,不懂之处,师父回来讲给你听。”
凌絮接过书卷,心里生出一分失落:“师父何时归来?”
“快则半年,迟则一年。”
冶帝有心劝阻,不过须臾,女子凌空而去。
父女俩四目相对,说不出的遗憾惋惜。国师说走就走,且是在冶国大败的节骨眼,冶帝走上前来郑重地拍了拍凌絮肩膀:“好孩子,要努力啊。”
冶蒙惨败的消息传往七国,虚鹰关血流成河,凛春侯悍然夺回本国的八座城池,一战又一战,打得对手闻风丧胆,杀名深入人心,一度成为敌国难以逃避的噩梦。
作为战败一方,饶是强势的冶国也退避三舍,避其锋芒。
战争告一段落。
幽暗潮湿的地牢,凌絮奉命而来探望被关押在地牢深处的阶下囚。
牢门打开,她看着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萧帝,沉默半晌。
三殿下迟迟不语,婢女不解地竖起了耳朵。鸾国灭了冶国十几万大军,殿下都不恼怒的吗?几位皇子都来了三四趟,要不然萧帝也不会被折磨地没了人样。
她猜不透殿下的意思。
凌絮双目紧闭,而后睁开,婢女自觉地为她拉开椅子。
“想知道如今鸾国是何情况么?”凌絮缓缓出声,她做出懒散模样倚在椅背,手里把玩着鞭子。
趴在地上的萧帝半点反应也无,要不是还能听到他一声声从喉咙里发出的粗.喘,真让人担心他会轻易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