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走得缓慢,沉重的身体落在地上发出闷响。如此的体型本应显得笨重,但那蒲扇的象耳和甩动的鼻子却给这具身躯增添了几分奇异的曼妙。街道两侧的人们本来都在欢呼,但那嘈杂的声音却渐渐静了下来,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白色的巨兽靠近,巨大的阴影铺天盖地般罩来,如天降神宫般将每一个凡人都深深震慑。
开邸除暴,时迈勋尊。
三元告命,四极骏奔。
金枝翠叶,辉烛瑶琨。
象德亿载,贻庆汤孙。(《郊庙歌辞享太庙乐章文明舞》)
谢琻和沈梒默然望着这片雪色的神物如云雾般从窗口飘过,良久皆是无言。
“摄人心扉啊……”半晌,谢琻才追着象队远去的背影,低低嗤笑了一声。
街上被震慑的人们此时才缓缓回过了神来,嘈杂的人声再次响起,这次充斥着狂热的惊喜和兴奋。沈梒抿唇望着窗外,神色中闪过些许复杂。
谢琻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若有所思道:“藩国物产丰富,为何却单单送来这种东西?”
沈梒叹了口气:“如你方才所言……摄人心扉啊。”
谢琻“噗嗤”一笑,颔首道:“唔,英雄所见略同。”
此时沈梒的眉眼间才染上了浓浓的愁色。他明明站在这片疆土的心脏之上,几步外便是鳞栉次比和熙来攘往,触目可及之处无不是珠玉珍宝、锦绣织罗,可说是倾尽世间之奢靡富丽也不为过。可便是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刻,他的目光远眺,却似看到了乌云、不详和渐渐聚拢的阴霾。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沈梒微微闭上了眼睛,似再不忍看般,如梦呓般轻声道,“我国,实已处在高峰的脊背,多走一步、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近年来,国力昌盛、民富力强,但与之相伴的却是边境的兵马废弛,京城贵族的奢靡之风盛行,贪污腐败的风气愈发严重,官场之上经邦济世的良才没落,反而擅场面、好铺张的邝正之流得到重用。
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隐藏在这繁华盛世之下的细丝微毫。但智慧之人纵观经史,心怀四海,已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衰败的征兆。
万民同庆的极乐景象倒影在谢琻黑色的瞳孔之中,让他的双目看起来有些淡淡的妖异,他凉笑着道:“北方边境蠢蠢欲动,两年之内必要用兵,而我朝已经十几年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仗了。老将已经挂甲,新将却尚未长成,我们看似强大的外壳下掩藏的确是不堪一击的空心。藩国此时送这么一队庞然大物来震慑我们,其心可诛。”
“若是将来对北方用兵败北……”沈梒的声音低了下去。而不用他说,谢琻也明白。
成一夕,则四海来朝;败一夕,则倒戈相向。
心头仿佛被沉重的巨石压住,沈梒深深叹了口气,再无心看下去,转身便要离开,却被谢琻拉住了手腕。
他定定地凝视着沈梒的眼睛,如同发誓般沉声道:“让我帮你。”
沈梒一愣。
“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让我帮你。”谢琻微微上前一步,靠近他,低下头像望入他的灵魂那般看着他,“我八年前便读过你的文章,那时我便知道我们志趣相投,天下再没有我们这般默契般配的人。你的所思亦是我的所愿,良青,别再拒绝我。我们携手,来让这锦绣江山再延绵百年。”
沈梒浑身不可抑制地一颤,谢琻的眼睛仿佛有蛊惑人心的魔力,让他多看一眼便要沦陷。
“你若与我志同道合,自会帮我。”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却显得有些苍白和无力,“跟我们携不携手,没有关系。”
谢琻扬眉一笑:“怎么没有关系?与你携手,我便感觉自己有使不完的劲儿。”
说着,他的手慢慢下滑,找向沈梒藏在广袖下的指尖。沈梒猛一抽袖,狠狠瞪了他一眼,再不愿多说一句转身向楼下走去。
谢琻没有追,他站在楼上,眼中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低笑着追着那仓皇离去的身影问道:“良青,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承认,这世上除我之外再无能与你相配之人?”
第21章 草马
五月的藩国朝贡给全国子民和朝野上下带来了极大的震动。
百姓们不谙朝事,看那白象游街只是感觉新奇、华丽、有趣。一时间胡服兴起,胡器胡乐胡女被炒起了高价,这场盛事给民间商业的刺激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才消退。
然而朝堂之上的有识之士们,却在这极致繁华的背后看到了藩国的野心和本朝令人不安的未来。五月朝贡结束之后,以谢氏、言氏为首的世家及御史台等诸多文武百官纷纷上奏,恳请洪武帝下旨兵部彻查上至禁军、下至边疆驻军的编制问题,严审军部账目,开源节流为未来用兵北部做准备。
然而彻查军队编制、审核账目又狠狠戳到了邝正的痛点。这位权倾朝野的天子宠臣奋起反击,率领一众门生子弟及吏部元老们连连上疏,一方面高歌本朝国泰民安、洪武帝英明神武;另一方面则暗戳戳地指出,任何在此等盛事请求囤兵驻军的无疑都是乱臣贼子。
两拨人再次在朝堂上斗得满地鸡毛。
洪武帝烦不胜烦,连罢了两次早朝才让众如狼似虎的臣子们稍微消停一点儿。随即这位皇帝并未急着表态,而是按下了所有的请奏和弹劾,仿佛是想来一个眼不见心不乱。
世家和御史们都开始暗中着急——难道这一次,又让邝正那老贼抢了先机?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堂之下,涌动的皆是百官的不安与焦虑。
“越是这个节骨眼儿上,越急不得。”沈梒对谢琻说,“你让令兄和同僚们都把手里的奏折按下,给皇上点考虑的时间。”
最近已经入夏,京城四处都燥得如同窑炉一般。唯有沈梒这小院背阴,又有一棵大桂树做遮挡,夏夜里摆个竹椅躺在院中乘凉最是舒服。谢琻已经连着三日翻墙而来,赖在桂树下不走,沈梒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谢琻侧躺在竹椅上,一双眼睛黏在了沈梒的背上,懒洋洋地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偏偏二哥他急得很,生怕错过这个良机。”
沈梒手里拿着个木桶,正在浇花。他在三月份的时候往院子里挪了几株白木香,本是爱这花生得团团簇簇,半是鹅黄半是茭白,颇为可人。细闻幽香扑鼻却不浓烈,根茎又可入药,有理气疏肝、健脾消带之效。
可是养起来了却才知此花麻烦,不耐酷暑亦怕淹泡,浇水施肥都得小心翼翼。愁的沈梒每日拿着本《群芳谱》,如照顾孩子般呵护着那几株娇贵的花骨朵。
谢琻嫉妒他一门心思都放在花上,故意发出些哼哼唧唧的怪声。然而沈梒却似没听到般,蹲下身手指轻按着花根的泥土,随口对谢琻道:“皇上此时不动,是因为邝正那句 ‘乱臣贼子’戳中了他多疑的软肋。但皇上也不傻,你们所说的那些兵马废弛、将帅缺乏的问题他心里也都有一本账。此时要做的,就是静待皇上自己把这事儿想清楚。若是此时你们再咄咄相逼,不正中了所谓’乱臣贼子’的圈套了么?”
谢琻爱极了他这副醉心花鸟风月,却又能信手指点江山的模样,便想逗他多说两句,“你怎知皇上是真的在仔细考虑?而不是被邝正给蛊惑了?”
“我亦是猜测,但起码有七分把握。”沈梒站起了身,瞥了他一眼,“若想不着痕迹地推皇上一把……你倒是有个不错的门路。”
谢琻其实早就盘算好了,此时被他说破,心里更是欢喜得痒痒。立刻从竹榻上一跃而下,扑上去一个熊抱搂住了沈梒,笑嘻嘻地蹭道:“良青真乃我知己!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在想什么,爱死我了……”
沈梒羞得面红耳赤,木桶“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一双手推又推不开他,被这个登徒子上下其手摸了个痛快。
六月初的某日,洪武帝信步游访至东宫,正好碰上谢琻带着太子在读史,那日恰好学到了祖皇帝建立木兰围场之初的盛况。
洪武帝默默地站在旁边听了半晌,末了后问太子今日读史心得,太子恭谨答道:“儿臣以为,秋弥之际,内可强兵健马,外可交际北部,更彰显了我朝揆文奋武的风习。逐鹿林间,也是另一种开疆拓宇。”
洪武帝听了,当场没说什么便走了。但却于第二天发了道旨意,要于今年九月恢复荒废了近二十年的木兰秋弥。
这道旨意无疑让谢氏等世家和御史们大松了一口气。木兰围场紧邻北境,之前秋弥之时都会要求所有北部部落首领前来觐见,从而进一步稳固对北方少数民族的控制。想必这一次洪武帝决定再临木兰围场,便已侧面证明他对北方军事部署的关注。
而邝正一党也并未因秋弥之事太过跳脚。围猎又不等于查账,反而是此次的围猎给了他们一个喘息的机会,能够趁洪武帝离京之时赶紧填窟窿、擦屁股。
一时间,两下相安,皆大欢喜。礼部开始着手准备洪武帝出京仪仗,并宣少数民族首领们前来觐见的文函,沈梒顿时又忙了起来。
洪武二十五年的八月初三,洪武帝自京城启程前往木兰围场,临行前命太子监国,两位亲王、一位大学士及内阁首辅邝正总理诸事。
此去围场,路上便走了十多天。皇帝出行仪驾浩浩荡荡,自随行的文武大臣侍卫,到宫妃侍女内监,至拉运御用物品的马车,一队行人车马绵延铺陈了总有五六里路。自蔺沟至喀喇河屯,每日换一个地方走了九日,第十日上到达十八里营地,与前来恭迎圣驾的少数部落首领会晤,这才扎下营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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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
入目望去一片风吹草场的壮丽景象,然而偏偏是这回荡在车舆一角的呕吐之声,听起来让人有些倒胃口。
沈梒扶着车轴,吐得浑身发抖,最后午膳时吃的东西都呕了个干净,便开始干吐胆汁。与他同车的是个叫刘潭的翰林,此时被沈梒阵阵的呕吐声弄得脸色发青,远远躲在车舆一角捂着口鼻闷声道:“良青你怎么回事儿,坐个车吐成这样?”
“我、我家是南方人……”沈梒抖着嘴唇,又吐出了一口黄胆汁,“坐不——不惯车马——呕……”
刘潭深吸了口气,有些厌恶地侧过头来,想找个借口先行离去。此时却忽听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踏草之声呼啸而近,抬头一看来的竟是匹神骏的黑马,马背上的骑手还未等马身站稳便飞跃而下,足尖在地上一点便飞奔至车前,将将一把扶住了沈梒往后踉跄了下的身形。
“良青,你怎么样?”谢琻急声问着,将沈梒整个身子靠在自己胸前,又抬袖毫不嫌弃地为他擦拭嘴角,“怎么越吐越厉害了?”
沈梒还是觉得头晕眼花得厉害,说不出话,只是无力摆了摆手。
谢琻见他脸色青白,双唇没有半点血色,额头更是一层冷汗,顿时心疼得厉害。当即二话不说,双臂一用力,打横将他抱了起来。
沈梒吓了一跳,连忙挣扎:“像什么话!快点儿把我放下来!”
“你都吐成这样了,逞什么强!”谢琻斥道,转头又对刘潭随口吩咐道,“麻烦刘大人拿一下良青的包裹。”
刘潭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谢琻已抱着沈梒大步走远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怒色,却又不敢反抗,只好闷声扛起了两个人的行李跟在后面。
八年前他也曾是二甲第九金榜题名的进士,亦入了翰林院,然而相貌平平、出身微末、不会钻营只知道苦读书的他,在翰林院一耗便是八个春秋。他看着同在一个屋檐下修过史、如今却已成为天子近臣的沈梒,心中没有怨怼嫉妒是不可能的。
凭什么这个与我一样出身寒门的小子便能在短短一年之间平步青云呢?虽然他的确有点小才华,但有九成都是被吹嘘出来的,根本名不副实。说到底,沈梒的幸运还不是因为那张秀美端丽的漂亮脸蛋?
不然能惹得堂堂谢家三公子都围着他鞍前马后得伺候?
刘潭扛着行李,紧盯着谢琻与沈梒二人的背影,目光中尽是怨毒及鄙薄之色。
谢琻抱着沈梒大步穿过营地,无视周遭众人的侧目,一路进了帐篷才将他安置在床上。沈梒早窘得满面通红,身子一触床面便坐了起来,无奈道:“我早说过了,我只是晕车而已。你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抱着我,太有失体统了。”
谢琻不以为意地笑了声。他一向不拘礼法惯了,再说刚才看到沈梒难受又一时情急,哪会顾得了这么多?他假装没听到沈梒的埋怨,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布袋递了过去:“这个你随身带着,再不舒服了便闻一闻,能稍微好点。”
沈梒接过放在鼻端一嗅,一股沁凉的薄荷香通鼻而上,直窜脑门,顿时将他胸腔中闷滞的浊气驱散了几分。他心中一舒,不禁笑道:“多谢你。”
谢琻还是不放心,又抬袖帮他拭了拭额头的冷汗,恰巧此时刘潭抗着二人的行礼吭哧吭哧也进了帐篷,谢琻便起身对刘潭道:“刘大人,能不能辛苦你帮良青打点水来?我想帮他擦擦身子。”
刘潭这前脚还没把行李放下呢,后脚又被使唤去跑腿,浑身一僵,脸色顿时不好看了起来。
这也不能怪谢琻。他出身世家,哪怕当年没有高中榜眼也会是位有恩荫庇护的世家公子,而这些苦苦钻营了近十年还没有出头的小翰林在他眼中简直如街边的蚂蚁一般。此时他吩咐这人办事,能称呼个“大人”又说句“辛苦”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