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梒见刘潭脸色难看,知道谢琻这霸王又得罪人了,赶忙道:“不用不用,我不过是晕车,现在又好多了,打水这点小事便不劳烦刘兄了。”
谢琻挑挑眉,看着刘潭没有说话,那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刘潭恨着两人狠得牙根痒痒,偏偏又谁都得罪不起。更重要的是,这个与沈梒一同作为起居注修撰随驾前来秋弥的机会,是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上下打点才征求来的,可以说是他官场生涯中的最后一搏了。现在再有千百般的不愿,他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想到此处,刘潭勉强往外挤了个难看的笑容,低声说了句“无妨”便拖着脚步打水去了。
谢琻的目光追着他出了营帐,漆黑的瞳孔中闪过几分意味不明的神色。
沈梒对他这般使唤人有些不快,皱眉道:“刘兄我们俩算是同级,而且他比我资历还要老,你如此指使人家未免抬不尊重了。”
谢琻哼笑了声,不以为意:“你是荆州汀兰,他是什么东西,狗尾巴草一根罢了。”
“你——”沈梒气结。
谢琻轻轻将他按回到了床上,淡淡地道:“此人无节,苟利轻义。你要与他同住好几日,不敲打一下我怕他对你不敬……好了别管此人了,你还难受吗?要不要我去唤医官来瞧瞧?”
索性沈梒平素身体还算不错,这次只是少许有些水土不服,在谢琻的细心照料下到了正式行围的那一日已经完全恢复了。
第22章 上下
秋高气爽,自圣驾抵达围场的那日起便是碧空如洗的大好天气,此时猎场内水清草茂、野兽肥美,正是行猎的大好季节。八月十四的这天清晨,自帐外的露水还打在草尖儿上起,一声叠一声的悠长号角便吹遍了整片千里草场。待旭日东升、晨雾退散之时,方圆几十里已经此起彼伏地回荡着人声要喝、马蹄奔腾和猎狗嚎叫的声音了。
今日洪武帝要邀一众部族首领共同行猎。却见营地前旌旗飘扬,往来的具是比中原人要高大威猛许多的草原汉子。他们穿着少数部落的骑装,腰间扎着锦彩的腰带,一个个往那一站都如猛狼悍虎般健硕,让人不敢逼近。
与这群草原人共同骑马围猎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这些汉子从小就生长在马背上,骑射功夫极为高超,又加之有心与中原人比拼,他们纵马跑起来之时皆是横冲直撞十分凶猛。
前一日沈梒本来是跟在洪武帝的近卫队里随驾的,然而半天跑下来便被颠得头晕眼花,连□□的马都被那群草原莽汉惊了三四次。洪武帝笑话了他一番“江南人弱不禁风”,但总算开恩让他今日不必随驾伺候了。
不用跟在夹在草原人和近卫队中间看他们逞凶斗狠,沈梒的心思终于轻松了不少。待洪武帝率领大部队拔营而起,浩浩荡荡地离开后,他便牵了马往围场的另一边走去。
整个围场里的野兽都被禁军带着猎狗赶到东北角去了,南边十分静谧,连个走兽的声音都听不到。沈梒信马由缰走在林间草场之上,放眼望去却见天似穹庐,笼罩四野,风吹草色绿无涯,草波如浪。这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人和一马,在这仿佛静止的绝景中随意游荡。
不过一会儿,沈梒来到了一片河滩之上。却见清灵见底的溪水自远方潺潺而来,流过翠□□流的草丛,形成一片小洲。沈梒看那水色澄澈,不禁心中欢喜,跳下马来甩去鞋袜赤脚淌入了水中。许是被大日头晒久了,水竟是温的,流过脚背极是舒服。沈梒坐在岸边青石上,不一会儿竟昏昏欲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
忽地一道悠悠的低笑声自他头上响起:“谁家的岸芷汀兰,如此郁郁青青?”
沈梒猛地睁开了眼睛。
谢琻背着光站在他面前,修长高挑的身影被日头勾出了一圈金色的轮廓。他白色的骑服紧窄贴身,更衬得肩宽腰细腿长,但衣摆的一角却已被泥点弄脏了,似刚纵马飞奔过一段时间。
青年穿着被风尘染过的衣服,带着笑意低头看向他,眸中闪烁着遍寻不见、却又失而复得的明亮。
“你怎么在这里?”沈梒抬手挡了挡刺眼的日光。
“方才皇上提了一嘴你臭不可闻的骑术,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左右一瞥见你不在,便知你躲远了,循着踪迹追了过来。”
沈梒顿时有些窘迫。他身为文官,又在水乡长大,不善马背功夫也是正常。但被洪武帝单独拎出来在百官面前说笑,终归还是有些让人脸红的。
谢琻见他耳廓偷偷熏红了一片,含笑蹲下身来,伸手抓起沈梒的脚踝将他湿淋淋的脚掌放到了膝上。
沈梒一惊抽腿,却被谢琻按住,提起衣摆仔细将他脚掌擦了个干净,又帮他套上了鞋袜。
被山泉水洗过的皮肤细若琼脂,沈梒身为南方人,手脚又都生得修长秀气,此时被阳光一照更是如玉似雪。谢琻一手抓着他的脚踝,终于明白了何谓“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越女词》李白),一时间满腔都是心猿意马。
终于穿戴完毕,谢琻起身笑道:“走吧。”
沈梒有些迟疑:“去哪儿?”
“教你骑射啊,我谢让之的朋友,练马都骑不好也太丢人了吧。”
沈梒一惊忙道:“不必,我——”
话音未落,他忽觉腰间一紧身子一轻,下一瞬竟已被谢琻揽着飞身翻上了马背。沈梒低骂一声挣扎着要下马,却被谢琻紧紧固定在自己身前动弹不得。随着一声呼哨,骏马如离弦箭般飞射而出,带着谢琻放肆的大笑消散在了风里:“这可容不得你!”
二人同乘一骑,驰骋于天空地阔的草场上之时,如驾舟破浪一般,纵横于风浪草波之中。谢琻催马飞奔,跑至尽兴处在沈梒耳边尽情呼哨大笑起来,如直上九霄的鹰唳,响彻重关。
“良青!”他逆着风大喊,“沈良青!沈梒——”
他像是欢喜到了极致便忍不住要大吼几声的毛头小子,真是幼稚到了极点。沈梒知道自己本该嫌弃他浪荡形骸、不顾礼仪,然而在这天穹阔野的情景之中,他竟不由自主地随着笑了出来,大声回问道:“干什么!”
谢琻却不再说话了,只是低笑着将下巴卡在了沈梒的肩膀上,亲昵地磨蹭着。
二人尽情跑马了一会儿,终于慢了下来,谢琻这才认真开始教他如何骑马。
“首先你不能怕它。马这畜生也机灵得很,他若感觉出来你骑术不佳,便更不会听你使唤。”谢琻毫不客气地拍了下沈梒的腰腿,“你看你这身子,硬得跟块木板似得,能不能放松点?”
人在马背上,不得不低头。沈梒依言尽力放松了腰背,这一下整个身子便都靠坐在了谢琻的怀里。
谢琻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轻咳了一声,继续讲道:“最基本的你都会,现在主要是掌握一个节奏。你看这马跑起来的时候上下颠簸都有规律可寻,你若是不随着它的节奏,或不主动引导它,自然被颠得七荤八素。好了,你现在自己感受一下。”
沈梒一向敬重师长,见谢琻认真教他,便也不疑有他认真学了起来。他放松了腰腿的力量,腰身随着马背起伏,潜心体会着谢琻所说的节奏和规律。
“对啊,这不是做得挺好?来,上下,上下……”谢琻一手扶住了沈梒的腰跨,忍笑道,“上上下下——”
沈梒觉得他语气有异,一怔低头时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已紧紧贴在一起,而他一直都是在谢琻的怀里——上下起伏。
“谢让之!”
沈梒大怒。
“怎么了怎么了?”谢琻连忙无辜道,“我这不是教你呢吗?”
沈梒寒声道:“你下去,我自己骑一个马。”
谢琻叫道:“哎呀刚才带你跑出来的时候另一匹马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现在让我下去哪儿?步行跑在后面么?”
沈梒被他气得胸口发闷,直起腰背怒道:“我早跟你说过尊重二字,你要是再不放在心上我便——”
“好好好,我知道了,但我不是混惯了么。”谢琻一见他真的生气了,连忙求饶道,“我刚才说的那些也不是诳你,你自己体会一下,我不闹你了。”
不一会儿,二人跑入了一片松林之中。谢琻拉着缰绳放慢了马的速度,目光四下搜寻着,不一会儿便轻轻“嘘——”了一声,抬手摘下了背后的长弓。
沈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见不远处的草坷里蹲着一只红褐色的野狐狸,许是之前逃过了猎狗的驱赶,此时正悠闲地瘙着痒,浑然不觉远处已然靠近的猎人。
谢琻摘弓搭箭,将沈梒的双手分握在弦和弓上,引着他三指勾弦缓缓拉弓至脸颊之侧,箭尖对准了那只狐狸脑袋。
因要瞄准,谢琻的鼻尖就靠在沈梒的侧脸上,炙热湿润的呼吸扑在沈梒的面唇上,弄得他一阵不自在。
“别动。”
谢琻唯一用力锢住了沈梒轻微的挣扎,将两个字吹进了他的耳廓。
“你看这小狐狸的毛……像不像你那件大氅的护领?”
嗖——
话音落时,箭矢破空而出,如割风裂锦般,“嘙”得一声正中狐狸头。沈梒被这把硬弓的弓弦余韵震得半边臂膀发麻,三根拉弦的手指半晌都无法弯曲。
谢琻跃马而下,跑过去捡起了猎物,笑嘻嘻地转了回来:“哟,看来冬天能给你的大氅再加一层毛了。”
他的笑容太过灿烂。沈梒有些莫名脸红,轻咳了一声,侧过了目光。
“啧啧啧——”谢琻站在马下,抬手牵起了沈梒被弓弦勒得红肿的手指,叹道,“我家良青真不是耍刀弄枪的料子。”
沈梒被他说得有些不悦,皱眉道:“若是认真学我也可以——”
“我知道。”谢琻笑着一扬眉。
“但你只管稳坐朝堂,笔指江山就好了。横枪立马,不还有我呢吗?”
第23章 秋兽
围猎连续持续了四日后,所有人都收获颇丰。八月十八的这日,洪武帝决定在营地里举行炙肉宴,犒赏少数部落首领,并盘点所获猎物。
待幕蓝的夜色降临,皇家营地已升起了四五人方能环抱的巨大篝火,两侧搭着五彩棚户,供少数民族和本朝兵将们休憩。两边的人都将这几日所获猎物摆在了自己的棚下,野兽尸体堆得仿若小山一般,空气里都掺杂着木柴火星和皮肉腥臭的味道,凶悍血腥的气氛蠢蠢欲动。
若论猎物数量,显然是少数民族那边更多些,单是野兔子便足有几百只,穿成了串挂在棚下极是壮观。更有数不胜数的野狐狸、野猪、山鸡等,成摞成摞地堆放在一起,看得人咂舌。
本朝猎物数量虽不占优势,却猎得不少珍惜物什。马鹿、梅花鹿、野猪等自不必说,最令人震惊的竟然是一头三人高的大黑熊,浑身皮毛没一点儿糟蹋,被人一箭射穿了熊头毙命。能一箭击破熊的头盖骨,这射箭之人的臂力想想便令人心惊。
宴会开始后,北方部落那边送上了歌姬舞女,一时间营地里马头琴、放歌、胡舞是一片欢腾。另有侍卫搬了羊、鹿、猪等猎物,现场放血剥皮割肉,在炉火上炙烤,霎时肉油喷香的味道勉强遮过了死兽的腐臭。
洪武帝高踞首位,他旁边坐的是土馍忠部落的首领,此时奉起了一杯刚接下来的马血,冲洪武帝笑道:“大汗,请与我共饮这杯兽血,恭祝我们两族的世代交好!”
刚割出来的马血腥臭扑鼻,还冒着热气,闻一鼻子就让人想吐。洪武帝接了过来,却面不改色地一口饮尽。
土馍忠的首领哈哈大笑,连称“好样的”。
然而这已不是行围期间少数部落的第一次挑衅了。从打猎期间的逞凶斗狠,到猎物的展示,再到此时的敬马血,这些部落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本朝的权威。有些部落觐见洪武帝时,甚至不愿下跪,不愿口称“大汗”。
□□一向自恃国泰民安,却不知后院的狗崽们已经不知不觉挣脱了脖套,长成了一只只饿狼,正寻衅一口便要咬向主人的脖子。
本朝文武看在眼里,心都是往下沉。
不一会儿,一群部落少男少女手捧斗大银盘,鱼贯而入,将大块的羊腿牛肉分至百官桌上。
游牧民族炙肉不太讲究,是“三千里分麾下炙”的风格,讲究一个效率。今日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端上来的肉都还带着血腥,什么调料都没加,味道极不合中原人口味。
对面的草原汉子们赤手抓起肉块便是一阵大嚼,吃相动作极是粗鲁,看得本朝文武一阵作呕。
《礼记》里面讲究“毋嘬炙”,意思是即便是君子在席上不可大口撕咬烤肉。本朝烤肉大部分都是片成了薄片,烤后装在盘子里呈上来,用筷子夹食。然而现在这么大块的肉,手拿不合礼仪,用筷子又夹不起来,顿时所有人看着面前的肉都面露难色。
土馍忠首领目光一扫,对洪武帝嗤笑道:“看来大汗的臣子食不知味啊。怎么,嫌我们草原勇士猎的肉臭么?”
席间气氛顿时一僵。
本朝文武就算是心里嫌弃他们少数部族的人行为粗鲁,但也绝没有故意滋事的意思。但这土馍忠首领这句话一说,便是可以挑衅了。果见对面几个草原壮汉将手中大肉重重一放,望着对面的人,纷纷面露不快。
这下可是难办。若不吃,两方定然闹得极为尴尬;若吃,那便是输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