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圣眷没什么关系,是沈梒算计得巧妙。”谢琻淡淡地道,“对皇上这般多疑之人来说,越是简单直白的把戏反而越不容易引起猜忌。而且这出戏也算做到了皇上的心坎上——此时的邝正便像是长在人肉上的那颗瘤子,皇上又厌恶他,又不忍心挖掉他,只好任他生长、腐烂、吸取国家的血肉作为能量。沈梒自己也知道,仅凭这一次不可能拔掉这颗毒瘤,但只要皇上默许了这一次,便会有下一次……总有一天,能挖毒去腐。”
谢华默默点了点头,摇头道:“此人手腕高明,揣度圣意之精准令人胆寒……不知是不是李陈辅教出来的。”
谢琻嗤笑一声:“尚书大人为人刻板,性子更是谨小慎微。他蜗居于邝正手下二十多年都没能有什么大作为,直到现在才盼来了沈梒这把好用的剔骨刀……之前教沈梒伏脉千里的有可能是他,但此次沈梒铤而走险,看起来不像是李陈辅的作风。”
谢华点了点头,忽然产生了些许对未来的有些忧虑:“此子才敢管仲,又胆大心细,未来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只是他出身寒门,不知此人对我们世家来说,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谢琻失笑:“二哥,你想太远了吧。良青这人我知道,虽极聪慧,但本心赤诚不会搞邝正那一套结党营私的把戏。你就放心吧。”
谢华一皱眉,斥道:“你这心思简单的蠢货,是怎么跟人家做成朋友的?”
谢琻撇撇嘴,不以为然却也没说什么。谢华又扔了把鱼饵,怔了片刻,低声道:“眼下断不能与沈梒为敌……索性,经此一事,杨御史与他的婚事算是告吹了,也算是缓了一缓他晋升的步子——”
“什么?”谢琻猛一提嗓门,把谢华吓得差点儿一脚踩空到鱼池里,“杨镰不打算把女儿嫁给他了?”
谢华惊魂未定地站直身子,甩了甩湿了半拉的鞋子,脸色难看地瞪了一眼谢琻:“喊什么喊!督查院是骂沈梒骂得最狠的一拨人,都吵成这样了,怎么可能还做得成亲家?”
谢琻喜得只觉有一万多礼花同时在心里绽放,只恨不得现在就冲到紫禁城顶上嚎两嗓子,再原地做几个后空翻……
谢华看他乐得合不拢嘴,以为他是听说杨小姐不用嫁给别人了所以开心,也不禁暗暗替自家弟弟高兴。跟着笑了半晌,但还是没忍住劝道:“你以后也该稳重点,你看看人家沈梒行事作风多么稳重,再看看你……”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谢华有些悲观地想,现在就算干掉了沈梒这个情敌,自家弟弟想得杨小姐青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谢琻哪知谢华早已误会大发了,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没出声。
“对了,你有空也该私下里谢谢沈梒。”谢华忽然提醒道,“这次咱们俩虽然与皇上只是偶遇,但若真被外人知道了,估计也要被骂个半死。但沈梒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你我二人,想必也是为了维护你,你可要心存感激。”
谢琻哼笑着道:“你放心,我早就感谢过他了……”
————
被禁足的沈梒近一个月来过得十分悠闲。他并没有被外面的风言风语所影响,闭门谢客后,每日在家便穿件大袖素袍,蹬一双木屐,不是读书便是临字帖,倒也十分悠闲。
这日,他拿着本游记躺在院中的桂树下。四月的风吹在人面上不寒不暖,十分舒服,不一会儿沈梒便如陷入了一滩暖洋洋的春水之中,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也不知迷糊了多久,家中的老仆扛着个竹箱走了进来,一见沈梒躺在树下,便赶紧上去叫他:“大人,大人快起了。这风虽暖,但最容易着凉,您前两天已经感过一次风寒了。”
沈梒朦胧着眼醒了过来,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他从小在南方长大,本就不适应京城这忽冷忽热的天气,到了这种季节交换的时候便很容易生病。
他虽贪桂树下的阴凉和四月的徐风,却还是依言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指了指老仆扛进来的竹箱问道:“这是什么?”
“哦,又是谢大人送来的,说是拿给大人解闷儿的。”老仆有些好奇,抬手就想掀开竹箱盖子看一眼,“他这段时间隔三差五便送东西来,也不知道——”
然而还没等他的手碰到竹箱盖子,说时迟那时快,上一刻还懒在榻上的沈梒猛一个鲤鱼挺身,一跃下地,整个人如闪电般地扑了过来一掌“啪”地合上了竹箱。
老仆:“……”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大人从静若处子到猛虎下山的瞬息转换,差点儿没回过神儿。
沈梒扑得太快,整个人岔了气儿,却还是故作镇定一手死死压着竹箱盖子,一边暗暗吸气一边状若无事地道:“没什么东西。你放在这里去忙吧,我自己收拾。”
“哦,好。”老仆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满腹疑惑地走了。
沈梒一直盯着他,待听他走出了院子,又合上了门后,目光才慢慢转回了竹箱。
那竹箱静静地呆在地上。
半晌,沈梒珠玉般的耳廓渐渐沁上了一层薄薄的绯红。
桂风暧昧,院内无声,四方屋檐下只有沈梒一人。良久,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抿着唇用一根手指轻轻掀开了竹箱的盖子。
沈梒垂着眼,静静地盯着箱子里面。他耳朵上的那抹绯红如被滴了水的朱墨一般,渐渐洇开,慢慢染上了他整个脸颊乃至脖颈。
半晌,一向高雅从容的荆州汀兰,已是满面烧红。
箱子里躺的是一垒书册。
这本没什么,然而躺着最上面的一本书封上却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龙阳逸史》。
这本书下面的几本,书名也依稀可见——《玉娇梨》,《游仙窟》,《隋阳艳史》……
四下里明明没有人,但沈梒却觉得有一万双眼睛在默默盯着自己的脊背。
其中有一双格外可恶。圆杏般的双目笑眯眯得,眼神又炙热又专注,此时仿佛是不怀好意地微微眯了起来,似乎格外欣赏他的窘迫。
那双眼睛的主人似乎尤其喜欢得寸进尺。竟弯下了腰,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我心悦你,已再难捱……”
“啪”!
沈梒狠狠甩上了竹箱盖子,羞恼得胸口猛烈起伏了一下,紧紧闭上了眼睛。
谢让之……真是荒唐!
第20章 白象
入夏后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转眼便到了洪武二十五年的五月份。这时,京城传来了一件极大的喜事——
再过几天,朝贡的番邦便要抵京,这次他们将带来几只稀世的白色巨象作为祥瑞的象征进献给洪武帝。据说到时候这些白象会从朱雀街列队而过,一路来到东华门,随即辗转前去西苑。
白象入京的前五天,朱雀大街两侧酒楼的包间雅座便被预定一空,不难想象当天那万人空巷、摩肩接踵的盛景。这几日连番邦服饰都变得畅销起来,街上多了不少身披锦袍、头戴小帽的公子小姐。连禁军和顺天府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加紧了巡逻和守卫,静待几天后的盛景。
沈梒本无意凑这个热闹。他这日依旧是懒洋洋地起来,打算在院子里看书打发掉,这时老仆却忽然来报说有客到访。
“言大人?”沈梒来到前厅,看着那正吃茶的客人不禁有些意外,“倒是好久不见了。”
言仕松连忙起身行礼,笑道:“沈大人,前段时间因圣喻不好前来拜会……这段日子可好?”
沈梒点了点头,客套道:“谢大人挂怀,都好。大人您今日——”他还是没闹明白言仕松忽然上门究竟所为何事。
言仕松也不拐弯抹角,径直笑道:“是这样的。我在朱雀街旁的酒楼上包了间屋子,正好能看到巨象游街,这会儿是特地来邀请大人去观赏这百年难见的盛景的。”
沈梒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他与言仕松并不算熟稔,言仕松此次特地上门来请,只能是因为一个人——
想到此处,他的笑容略淡了些,委婉推辞道:“多谢大人盛情,但我一向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如此好的位置,别因为我浪费了。”
言仕松忙道:“怎么会,酒楼上清净得很,若大人嫌嘈杂,咱们也可以拉起帘子来喝酒,也是一样的快活。”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谢让之他不在的。”
沈梒:“……”
言仕松偷眼看着沈梒有些难看的脸色,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弄巧成拙,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大人别怪,我、我是知道你们前阵子闹了点不愉快,但谢琻也没细说是因为什么……我们一帮人都想结识你,但又顾及着谢琻,不好意思贸然邀你出来。反正今天他不在,我就想着不如正好趁此机会邀请你出来,和几个朋友喝酒结识一下,岂不美哉……”
沈梒神色莫辨地坐着,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手中的茶,喝得言仕松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沈梒缓缓地开口:“好罢。”
言仕松大喜,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梒便已放下茶杯径直起身去后院更衣了。
快步走出正厅之后,沈梒才任怒意攀上了自己的眉角。
他知自己是中了言仕松的激将法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着恼,一听到言仕松那句“谢让之他不在”,心头的火苗便忍不住往上窜。
谢让之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他沈梒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躲着谢琻?难道在别人眼里,他沈梒脾气已经好到懦弱的程度了么?还怕他谢琻不成?
明明知道自己走入了一个圈套却又无可奈何的沈梒懊恼地将木屐踢到了床底下,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二人出了门后,发现果然是人满为患,只要是通往朱雀大街的街道巷子里都已经挤满了人。没过一会儿沈梒在马上便已被挤得头晕眼花,深悔自己不该被言仕松一句话给激了出来。
然而眼下已容不得他后悔。二人慢吞吞地一点点往前挪,直至日头偏中的时候才来到言仕松定好的那座酒楼。此时楼内外已经都堆满了人,从窗户往外一看,只要能站人的地方也都满登登地塞满了黑漆漆的头顶。朱雀大街平日里本也算是繁华,但从未有过如此万人空巷的景象,此时简单一眼便也知道这街旁的酒楼仅凭今天一日便能赚的盆满瓢满。
果如言仕松所说,包厢里并不见谢琻人影,在的仅有几个与言仕松玩得好的京城纨绔。他们一见沈梒,都是个顶个得热情周到,又是斟酒又是布茶。但若真的坐下了,几人寒暄几句,却又很快陷入了无语的尴尬。
也是,他们无论是出身还是成长环境都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又怎么会有共同话题呢?
现在想来,他能和谢琻有聊不完的天,真是件奇事。
想到此处,沈梒又不禁有些烦躁。自那日谢琻在御桥之下对他剖白心意过之后,沈梒便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而谢琻也没有故意来纠缠,说起来二人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碰过面了。
然而不知为何,只要在这座京城里,每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却都在提醒着谢琻的存在。
沈梒深吸了口气,愈发有些胸闷。他坐在窗边,此时已快到游街的时刻,只听一波接一波的欢呼叫喊声如浪潮般涌来,弄得他心烦气躁。他扯了扯领口,终究还是无法忍耐,起身对周围几人笑道:“我失陪一下。”
言仕松忙阻拦他:“沈大人去哪儿啊,游街马上要开始了。”
“我去去就回。”沈梒平和地笑笑,语气却不容执着,抽身出了包间。
出了屋子,沈梒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他有些懊恼地靠在走廊里,揉了揉额头——果然,今天来这里是个完全错误的决定。就因为听到了“谢让之”三个字,他如此轻易地就被言仕松牵着鼻子走,这完全不像他沈梒会做出来的事。
回去吧。沈梒有些倦怠的想,起身向楼梯口走去,同时想道,明日再找个借口跟言仕松解释一下,但现在他不想再在这里虚耗了。
然而他的人刚刚走到楼梯的转弯处,脚还没踩上第一级台阶,不知从哪儿猛地伸出一只手来将他一把推到了墙壁之上。
沈梒一声惊呼还没出口,便对上了一双圆杏般的双目,那眼神明亮火热还带着些许不怀好意的笑。
“良青。”谢琻将他紧紧按在墙壁上,嘴角含笑,眼睛一寸寸地扫过沈梒的的轮廓,仿佛仅用这如火的目光看着他便已够解相思。
沈梒被他挤得脸色涨红,一侧头避开他近在咫尺的鼻息,故作冷淡道:“你怎么在这?”
谢琻挑眉笑笑:“我怎么不能来?”
沈梒脱口而出道:“言仕松明明说你不在。”但这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
果然,谢琻的眼中涌上了明显的笑意。他似玩笑地捻起了沈梒鬓角的一缕碎发,低声打趣道:“原来你在故意躲我。”
沈梒心中烦躁,一掌打开了他的手:“谁在躲你,我——”
他接下来的话被一声悠长轰鸣的号角给吞没了。
紧接而来的欢呼和呐喊声冲天而起,震得人耳阵阵发麻。两人都不禁侧过头去,从走廊的窗户往外看去,果见朱雀大街上的人浪汹涌,而从远处街道的尽头缓缓来了一队庞然大物。
仿佛是自天边的正午艳阳之中缓缓破光而出,那巨耳若扇、长臂如笛的雪色巨兽迈动沉重却优雅的四肢,一步步踩着朱雀大街的石砖向他们走来。鎏金的日光洒在它的背上,那光滑却纹理深刻的皮肤泛着高贵的华光,那奇异的美丽让任何一种名贵的皮毛布料在它面前都悄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