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男人的语气有些奇怪,“小马是谁?”
“是那个跟您一样的女孩子。”季星眠比他更奇怪,“她的名字不是您起的吗?”
“……她告诉你她叫小马?”男人似乎有些哭笑不得,“罢了,姑且算是我起的吧。”
“他不在,这兔子暂时养养还好。”他看季星眠一眼,又低头去继续手里的事情,“等他回来了,就最好别让他看到了。”
虽然男人并未直接提到名字,季星眠也意识到他说的人是封无昼,不由得好奇,“无昼不喜欢兔子吗?”
“那倒不是。”男人答:“他是不喜欢你喜欢。”
这话说得有些绕,季星眠还未想明白,男人便已经带过先前的话题问他,“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在此叨扰多日,一直未能来拜见。”季星眠微微躬身,“是晚辈太过失礼,还请见谅。”
“哦,这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男人看起来似乎毫不在意,“我们阴间人不讲这些虚的。”
季星眠:“……”
“你既然来找我,应该是没事做吧。”男人冲他抬了抬手,也是真的不跟他客气,“有空帮帮忙吗?”
左右无事,季星眠便答应下来,走进亭子。
离得近了,季星眠才真正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是一张细到几近透明的网。
“拿着这边,像这样把线穿过去……”
男人的指示极其详尽,季星眠学了一会儿,便已经上手,只是有些奇怪对方做这网有什么用。
首先是网格间缝隙太大,不像是捕鱼用的,再是这里既然是死地,当然也不会有活鱼。而且他们都是已死之人,捕鱼也没有什么用处。
季星眠帮着男人穿好网,趁着他最后整理的时候问,“晚辈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
男人“唔”了一声,点头道:“你说。”
“无昼他……”季星眠迟疑片刻,接着问出来,“他和您有什么关系吗?”
虽然仅仅只有先前那短暂的一次见面,季星眠还是从无昼和男人那几句对话中察觉到两人的关系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说亲近不亲近,说陌生,好像也不是那么陌生,很奇怪,像是互相在僵持。
“这个问题么……”男人沉吟半晌,不答反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季星眠:“……”
“真话就是你得去问他,看他愿不愿意告诉你,或者是等你恢复记忆后应该也可以自己猜出来。”男人拿着穿好的网起身,边朝外走边道:“假话就是我们没有关系,是陌生人。”
这等于是在变相回答他的问题。
季星眠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更加沉默。他跟着男人走出亭子,看着对方似乎要往湖的另一边走,对着他的背影出声道:“晚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男人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看过来,脸上的鬼面具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出异色的光,“你想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一起出去,为什么不去帮他?”
“是。”季星眠承认,继续问,“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你问我这个问题,我也只能回答你因为我是阴间人。”男人语气顿了顿,忽然间多了几分缥缈,“阴间人不管阳间事。”
男人说完这最后一句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季星眠抱着兔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男人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他转身正要回去,底下却忽然响起来一个弱弱的声音,“你别生他的气。”
“域主不是不想帮,而是帮不了。”男童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伸出一只嫩白的小手拉着他的衣摆,仰着脸看他,“他跟我们一样,都没办法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现在阴间人好像有了别的意思……
但这里的阴间人就是普通的阴间人的意思,没其他的,因为自称死人有点怪怪的。
第65章
“我没有生气。”季星眠道。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从来没有谁一定要为谁去做什么事才对的说法。
季星眠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却有些不太明白,“你说他不能离开这里,为什么?”
虽然记忆尚未恢复,季星眠却能模糊的感觉到男人的修为并不弱,具体有多强说不清楚,但只从对方无意中展示出的部分来看,在他过去遇见的那些人里排名也绝对不低。
这样的人会被困在一个地界不得而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他的没办法和我们的没办法不太一样。”男童踌躇着道:“准确说,他是可以离开的,但是他不能离开。”
季星眠问,“为何?”
“你看到他先前拿着的那张网了吗?”男童不答反问。
见季星眠点头,他方又继续道:“那网不是用来捕鱼的,而是用来拦住一些脏东西。”
季星眠:“脏东西?”
“是的。”男童点头,“你已经知道了,这里是死地。我们称它为冥域,是因为虽然它跟真正的三途川有一些区别,但作用上其实是相通的。”
男童顾念着季星眠失忆的事情,直接将三途川也跟他连带着讲了一遍。
“人死后魂魄出窍,无论是平和还是不甘,魂魄上多少都会沾染一些俗世尘缘,必须在三途川下的往生池里洗掉这些东西,才能正式进入轮回。”
“但三途川已经塌了很久了。”男童微低下头,“域主拿的那张网,就是代替往生池的作用,用来过滤魂魄上的尘缘,牵挂不重的魂魄会直接被清空复过,牵挂重的则会被筛出来,他再亲自去洗。”
这就等于是人为地代替了往生池的作用。
虽然男童没说,但季星眠也能大致想到如果没有男人的插手,人间界会乱成什么样子。
进来的人洗清尘缘不会再记得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情,留下的人又永世不得而出。只剩他一人孤独在此,做着永远都不会被人知道的事情。
季星眠心底有所触动,忍不住问,“那你们一直都没有试过出去吗?很快就回来也不行?怎么知道外面的事情?”
“其实域主原本是试过出去的,但他一往外走,这剩下的一小块地方就也跟着崩溃,他没办法,就只能回来。”
“至于外面的事情……”男童挠了挠头,“以前都是随便抓两个尘缘重的魂魄来问,但是从小琼儿来之后,域主好像没怎么去抓过了。”
“不对……好像是小琼儿来之前?”男童说着说着把自己也弄迷糊了,“我记不太清楚了,就那段时间的事情。”
季星眠:“小琼儿?”
“啊,就是小马,我有次听到域主这么叫她。”男童抬手摘下面具,嫩白的小脸微微泛红,躬身给季星眠行礼道:“对不起,之前骗了你,其实我们不叫牛头马面,我叫京日。”
“你跟他道什么歉,明明就是我出的主意。”
一道声音从旁插过来,季星眠闻声看去,见是先前送他过来的女童,或者说是小琼儿。
她不知是何时来的,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垂落在外的双腿晃来晃去,见季星眠抬眸看向她,不好意思一般偏开头,露在外面的脖颈红了一小截。
“对不起嘛。”女童跳下来,别别扭扭地道:“我哪知道你是真失忆,说什么都信,我还以为你……”
她说到一半又倏忽住口,季星眠问,“以为我什么?”
“没什么。”女童摇头,“我们要回去了,你呢?”
“我再等等吧。”季星眠道:“有些事情想跟前辈聊聊。”
两个小童没再说什么,一前一后地走了。离开前,男童还向季星眠鞠了个躬。离得远了,季星眠都隐约能听到风把二人谈论的声音送过来。
“小琼儿,你为什么要掐我啊。”男童委委屈屈道。
女童听起来则凶凶的,“谁让你告诉他我的名字啦。”
“你也没说不行啊……”男童更委屈了,“而且不是我先说的,是域主说的。”
女童“哼”了一声,又说了几句什么,却因为离得太远而有些听不清了。
季星眠回到亭子里坐着,一边救怀里的兔子一边等人。日暮时分,男人的身影才远远地出现在另一边。
那张走前几近透明的网已经完全变成了墨色,沉甸甸地被男人拖在手里。瞧见季星眠站起身,男人显而易见地停顿了片刻,“你还没回去啊?”
“在等前辈。”季星眠道。
“不用一口一个前辈的,你该叫我……”男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沉吟半晌也没换出个合适的称呼,于是又改口道:“罢了,就还是按你那么叫吧。”
男人说着,连带着网一起拖进亭子,边低着头拆线边问,“你等我这么久,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这话听起来是疑问,却是用的肯定的语气。
季星眠“嗯”了一声,说道:“承蒙前辈这些天的照顾,想问前辈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做到的事情。”
“怎么突然来问我这个,我又没真的帮你什么。”男人先是笑了一声,而后又想到什么,“你是知道了吧,让我猜猜,是不是京日那小家伙告诉你的。”
季星眠:“……”
他还没想到该怎么说,男人便道:“行了,不用想着怎么解释,我又没生气。”他说着又感叹,“你怎么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怪不得会被吃得死死的,要是……”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记忆的关系,季星眠发觉身边的这些人总是喜欢说一半藏一半,不然就是像说漏嘴了一般猛地停下。
一次两次季星眠还能装作不在意,但次数多了,他真的很难继续忽视下去,也难免心生好奇。他有心想问,却又怕戳到对方的什么痛处,因为男人的状态看起来实在不像没事的样子。
拆线的动作早在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停了下来,男人坐在那里,十指无意识一般地拉扯着手中的线,本该是解开的动作,却莫名将那些线绕得越来越复杂,看得人眼花缭乱,心生烦闷,恨不得一下给它剪开才好。
“你会想恢复记忆吗?”
没来由的,男人突然开口问他,季星眠被问得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回答,“想的。”
“为什么?”男人偏头看过来,他身上笼罩着暖色的夕阳,柔柔地覆盖在他全身,但却依然无法驱散他身上的那股与生俱来般的冷寂之感。
男人问,“你应该能感觉到,那些回忆并不是那么美好,可能会让你跟他之间产生分歧,甚至是无法消磨的裂缝,即便是这样,你也要把那些回忆捡起来吗?”
“要的。”季星眠诚实道:“或许那些记忆并不美好,甚至是灰暗的,不光明的,但那也是我的记忆。”
“它代表着我的人生,是我存在过的证明,更是我和无昼一起经历过的,我应该和他一起承担,而不能因为害怕面对就让他一个人背负这些过去。”
“或许以我的身份来说这句话还不太够,但我认为……”季星眠顿了顿,继续道:“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是无法真正拥抱他想要的未来的。”
“这只是前半个问题。”男人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后面的问题。”
如果回忆会让你们产生分歧,你还要把它们捡起来吗?
这段话在季星眠耳边循环半晌,他抿了抿唇,终于轻轻点头,“我会的。”
“分歧和裂缝……”季星眠反问道:“难道我不想起来,它就不存在了吗?”
“我会一直在意我们过去发生过什么,无昼也会因为没有得到我真正的原谅而永远对那些事心怀愧疚,我们不能毫无芥蒂地碰触到对方,更无法真正地拥抱彼此,这不会让那些裂缝消失,只会让它们越来越大,直到再没有办法粉饰太平。”
“没有人永远不会生气,但生气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即便我现在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但我的本质并没有变,我知道我是怎么想的,知道会怎么做。”
也许因为当事人并不在场的关系,季星眠说这些话居然毫无阻碍,最后道:“我永远不会让他一个人。”
“是么。”男人偏开头,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如释重负,“原本我觉得他的运气很差,现在看起来,倒似乎还不错。”
季星眠:“运气?”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原谅别人的。”男人低下头,慢慢去解手指上缠着的那些线。
他似乎已经很习惯做这样的事情,原本繁杂无序的线团在他手下像有灵性一般乖乖让开,很快收拢归位。
季星眠摸不准他那句话的意思,只能以己度人半蒙半猜地道:“前辈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等我出去后可以代为转交。”
“那还是算了。”男人半开玩笑一般道:“你若是去传话,我只怕是要死得更快。”
“好了。”男人将收拢好的线收起来,站起身朝外走去,“放心吧,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第66章
虽然嘴上说不在意,但把兔子交到季星眠这里后,女童还是明显增加了来他这里的次数,只是每次都捎上了别的借口。
季星眠没有戳穿她,只是将抱出已经活蹦乱跳的兔子给她看,还提议为她做一副可以隔绝死气的手套,却被女童拒绝了。
“那样多没意思。”女童道:“我就算能碰它,它也不能碰我,这里也没人能陪它,还是让它回去它该生活的地方吧。”
“还有……”女童说完又板起脸,一本正经地仰着头道:“你不要叫我姑娘,会乱了辈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