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话说了一半,他的肚子却先叫起来。
他面上一阵窘迫,转身问众人:“有没有吃的啊?给我来点,我没吃早饭!”
半晌都没人理他。
“给你。”许恭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句低低的话,话音十分克制。
他循声转头,严苇杭正平静地望着他,同时伸出一只手,手上有一颗圆圆的糖豆。
“出门的时候女儿给我塞的,你先垫垫吧。”
许恭怀疑地盯着他半晌,又看了看他手上的东西,最终还是捏起那糖豆扔进嘴里。
他扭过身子背对着严苇杭,一边嚼那糖豆一边念叨着:“什么破东西,难吃死了……”
陈述之选了最后一排的座位,很快便等到了翰林院掌院学士程位,他负责庶吉士们在这里的一切事务。程位看上去已经一把年纪了,却仍然显得精神矍铄。
他踱上前振了振衣袖,打过招呼,便拿出书和讲稿。
翰林院给庶吉士讲什么课没有定数,往年通常是把四书五经掰开揉碎了讲。但今年,殿试之后,礼部侍郎白从来专门来找了程位,让他改变庶吉士们上课的内容。
白从来力推礼制革新,让程位不要再讲求词句的含义,须以实用为要。
本来礼部和翰林院没什么关系,程位的官职比白从来还高上一品,但他还是听了白从来的话。
一是因为白从来常年和高开延作对,他看到皇帝赶走了高开延,就觉得风向要往白从来这边倒。
二是因为他觉得白从来说的确实有道理,三年之后,庶吉士们会被分配到各处成为官场的栋梁,根本没几个人留在翰林院做学问。既然如此,还不如教点实用的。
所以,今年程位打算从《孟子》开始讲。《孟子》讲的是将儒家学说运用到治国理政之中,正好适合即将走入官场的新人。
程位还在讲《孟子》的来由,陈述之听着听着,却觉得身边忽然多了个人。他侧头去看,明明是熟悉的面容,他出现在这里却让陈述之惊讶不已。
梁焕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第15章 初心
虽然整个屋子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梁焕来了,但他还是想起身行礼。然而屁股还没离开椅子,就被按了回去。
梁焕瞪了他一眼,悄声道:“我就来看看你,别声张。”
陈述之只得乖乖坐回去,低着头继续听课。他这才想起来今天不上朝,怪不得梁焕上午就跑来这里。
但是,就算不上朝,他应该还有很多事情可做吧?自己又没出什么问题,有什么好看的?
程位显然没有意识到屋里多了一个“学生”,仍然讲《孟子》讲得天花乱坠。
“这篇《孟子见梁惠王》讲的是义与利之辩,诸位定然已经很熟悉了。那么有谁来说说,当今之世,哪里当以义治,哪里当以利治?”
他说完,这些学生都是一愣,还是第一次见到先生讲课,让他们评论当今时政的。况且又是在翰林院里,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程位没办法,只好拿坐在第一排的许恭开刀:“状元郎,你来说说?”
突然被喊到,许恭吓了一跳,挠着头站起来,想了好久才心虚地说:“圣人说要弃利取义,自然该以义治……”
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对于许恭这个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回答,程位也不知该如何得体地反驳他。
僵持了一会儿,最先站起来的是许恭身边的严苇杭,他把许恭按回位子上,用沉着却有些木讷的话音道:“礼乐教化当以义治,商贾贸易当以利治,于不同事要运用不同手段。”
“好,你坐下吧。”程位点点头,这还算是个正常的答案。而且严苇杭都快和他自己一个岁数了,多多少少也要给他点面子。
这时坐在后面的贾宣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是今年的榜眼,身材生得魁梧,一双眼睛总是愣愣的,丝毫看不出文才出众。他心中早有见解,见前面有两个人说过了,便立即举手站起来。
“学生以为,吏治之事,尤要辩义利。从前以义治官,他们却常为不义之事,苛征暴敛。如今以利治官,苛民富官……”
最后一排的陈述之听到这里顿感担忧,从后面拽了拽贾宣的衣角,低声道:“别说了。”
贾宣感觉到有人拽他,回头看了一眼陈述之,却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朝堂之上,虽人人饱读圣贤文章,却仍旧唯利是图。所以唯有以利诱之……”
陈述之忙提高话音,又道了句:“别说了。”
他已经听出来,贾宣说的根本就是欧阳清的主张,当着梁焕的面说这个分明就是找死。虽然他和贾宣一点也不熟,但他也不想看着人找死。
这次贾宣听见了他的话,却完全没理他,说得越来越起劲:“所谓以利诱之,是说增加官吏的薪俸,让他们不必苛虐百姓就有足够的花费……”
“别说了。”
陈述之这一声含着担忧的话,整个屋子都听见了,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他被看得难受,只得转头去看身边那人。他这样一转头,所有人又追随他的视线,最终看到了梁焕。
梁焕的面色是有些黑,他站起来,屋里的人一齐跪在地上向他行礼。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就让大家起来,而是一步步走到贾宣旁边,居高临下地问他:“刚才那些话,都是从哪听来的?”
贾宣不知道梁焕和欧阳清的关系,不知道朝堂上的党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些主张是谁提出的。他跪在地上,照实答道:“臣会试取中后,一个在户部任职的同乡就叫臣过去,给臣讲了当今朝堂上的政策,说苛民富官是大势所趋……”
听闻此言,梁焕挑了挑眉,话音凌厉:“旁人说你便信?你自己有没有想过,增加薪俸就能遏止欲望么?”
这会儿贾宣开始害怕了,哆哆嗦嗦地叩头,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梁焕说得没错,他根本不懂什么朝堂倾轧,人家说什么就信了。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臣愚钝,未能深虑。”
梁焕并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只是让大家都起来,然后单独跟贾宣说了一句:“下课之后,朕有话跟你说。”
下课后,贾宣和众人一起出门,却一走出屋子就被卢隐堵在了门口。卢隐带着他在翰林院里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一处极为不起眼的房子前。
那房子挂着个掉漆的匾额,能认出写着“素隐堂”三个字。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三间,外墙也许久没有粉刷过,多处都裂了皮。
贾宣一进屋子就看到梁焕独自坐在正堂,他跪在梁焕面前,听见他问:“想好了吗?”
“想好了……一些。”
贾宣或许冲动莽撞,但他并不傻,刚才想不出来是正常的,现在要再说不出点什么来,那就是目无君上了。
“增加税赋可以提高薪俸,但如果有人贪得无厌,即便领到了增加过的薪俸,也会继续压榨百姓。百姓又要多交税,又要面对根本不会减少的暴虐。这着实不是个好办法。”
梁焕听到这些,便拿出一张折起的纸递给贾宣,吩咐道:“你去跟这些人说,下午走前来素隐堂找朕,还有你自己也要来。偷偷说,莫让其他人听见了。”
贾宣展开那张纸,上面是几个人名。
整整一下午,贾宣都在跑来跑去,按照名单叫人。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名单上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门口,都是今科入翰林院的庶吉士。
贾宣带着众人到了那座破烂的房子门口,许恭率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正堂的中间摆着一个主座,两边都放了椅子,匾额上书“君子得道”四个字。乍看上去是有些威严肃穆,细分辨时却积了太多尘灰。
梁焕让大家随便坐,没人敢坐前头,结果第一排的一边是大大咧咧无所畏惧的许恭,另一边是早就知道这是在干什么的陈述之。
接着,梁焕从卢隐手里接过一摞纸,传给大家每人一张,道:“看看这个吧,看完了,说说想法。”
陈述之接过那张纸,纸上是一篇文章,题为“驳‘苛民富官’疏”。他不禁好奇,是谁敢在欧阳清如日中天的时候上这样一道疏?待到读了文章,认出熟悉的风格时,他才明白过来。
许恭看得最快,脑子也转得最快,率先道:“所言句句在理。”
贾宣道:“要是这道疏流传出去,欧阳丞相及其党羽要气死了吧!”
一直沉默的江霁也缓缓开口:“就是不知道如果废弃了‘苛民富官’,要以何治官吏才能真正还利于民。”
梁焕点点头道:“之前一直在争论以何治官吏,你们觉得,以法治如何?”
“降低赋税,同时改革监察,让官员不敢再贪,不就能做到还利于民了?可行吗?”
对于这些事,新科进士自然不会有梁焕懂得多,他们见梁焕这样说了,就只能附议。
梁焕继续道:“这篇文章并非谁上的疏,而是朕自己写的。朕查阅了各部的年报,虽不能说‘苛民富官’害国害民,但种种证据都指向它并非好的举措。”
众人纷纷低头又读了几句,虽然和他们几个的文章还差很远,但皇帝又不是专门读书考试的,已经不错了。
“朕很想把这篇文章公诸天下,当众批判欧阳清的罪行。但朕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之抗衡,倘若贸然行动,恐怕整个大平的朝廷都会被他搅得天翻地覆。”
“朕一个人做不到,朕要靠你们去扭转局势。你们出身清白,与其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还不如跟着朕。”
大家算是听明白了,把他们都叫过来,是要发展一个新的势力。这个势力将欧阳清视作敌人,试图改变他的政策。
贾宣的话总算带了几分小心:“可是只靠臣等几个人,能成大事吗?”
面对质疑,梁是耐心地解释:“不是只靠你们几个人,而是由你们几个发端,带动你们的同乡、同年、未来的学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为我们做事,而你们几个就是元老。”
陈述之虽然面上还是一副淡泊模样,实际上却听得有些感动。该做的事荒废了多年,而现在总算有人要拾起来了。
“只不过,”梁焕的话音忽然变得沉静,“若你们选择走上这条路,你们要的好处,朕给得起的肯定会给,但这条路上的危险你们也得承受。朕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有时可能护不住你们……”
“不愿意的话,现在就走吧,朕不会怪罪。”
这话一说完,立即有人跪到殿前,叩首道:“臣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稚童,请陛下恕罪……”
另一个人见状也跪了过来,理由则更为直接:“臣贪生怕死,请陛下恕罪。”
梁焕扫了一眼众人,“还有吗?”
陈述之一直十分坚定。比起这本来就是他想做的事,比起他一点也不贪生怕死,更重要的理由是梁焕明确同他说了让他来,他不可能拒绝。
“好,你们走吧,今天在这听见的一切不可对旁人说起。”
那两人走出门去,屋里就剩下六个。陈述之看了看,他只认识吵吵闹闹的许恭,在课上出尽了“风头”的贾宣,还有琼林宴那天一直关心他的江霁。剩下两个名次靠后,记不住名字。
梁焕忽然起身站到堂前,还没说话,便先朝着众人长揖下去。这猝不及防的动作把六个人都吓了一跳,他们连忙一人还了一个礼。
“朕先拜谢诸位,日后大平的朝堂,生民的安乐就都仰仗诸位了。”梁焕卓然而立,朗声道。
陈述之从没听过他这般正经地说话。
以前以为他是个只会讨好卖乖的无赖,没想到当他回到自己真实的身份中时,他就是那个睥睨天下、胸怀万民的帝王,风姿气度没有半点违和。
要是早知道他如此高不可攀,中间也不会生出那许多波折了。
待众人都坐下,梁焕便说:“你们各自回去琢磨一下吧。以后每次聚会都在这儿,朕到时候让……”
他四下看了一圈,肯定不能让陈述之来,要把他藏好。
“……让贾宣叫你们过来。”
散会后,六人正往外走,忽然听见身后的一声:“陈行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写了完全没有感情戏的一章
其实这里本来写了三章,怕你们不爱看这种,硬生生被我删成了一章hhhh
人名不用刻意记~
第16章 发轫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可快速浏览
众人一齐转头,见到梁焕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们。陈述之只得跟其余五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不跟你们同路了。”
那五人都不知道他们从前认识,便只当梁焕要问他话,却不太懂为何要这样称呼。
等他们走了,梁焕就把素隐堂的门关上,拉着陈述之到屋子的角落去,边走边道:“今天这一出,亏得你当初那篇文章。要不是你说,我根本想不起这事……”
陈述之才发现角落里有几级台阶,可以连通上面的夹层。他小心地往上爬,随口道:“那篇文章不过是些义愤填膺的胡言乱语,可没有您这番谋略。”
台阶尽头是一个小小的阁楼,只放了两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有一扇窗。
梁焕去他身后扶着他的肩,一直把陈述之推到位子上坐着,话音带了几分得意:“以后你就在这里等我吧,这里隐蔽,外头轻易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