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之递上去一个木盒子和一摞折起来的纸,怕她没睡醒记不清,趴在她耳边说:“这是给林未央的,如果他来找我就给他。不来的话,就帮我扔了吧。”
“林未央……好,知道了。”老板娘收起东西,又趴了回去。
见她答应,陈述之再回头望了一眼这家店,推门离开。
如果自己离开了,他还或多或少有些在意的话,那告诉他也无妨。反正人都走了,知道也无所谓了,总不能把自己从雍州抓回来算账吧。
这天早上凉意透骨,一吐气,面前就起了一团雾。陈述之裹紧厚重的斗篷,借着微弱的月光踏上去往码头的路。
一步步走着,他意识到这是自己在京城走过的最后一段路了,也许一生都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与之相关的回忆也尽数抛在脑后。
至少来了一趟,在会试卷子上写过一篇忧国忧民的文章,算是尽了自己应尽的义务。至于有没有用,也没来得及问。
再有其它的,便都该忘记。
他不由自主地把打算忘记的东西又想了一遍。从初到京城的那场大雨,到琼林苑中的枯枝败叶,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想着这些,仍旧觉得肝肠寸断。泪水凝结在脸颊,被寒风吹干时隐隐作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寒冷,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
京城的码头上,开往雍州的第一班船卯时就要出发。陈述之站在岸边望着茫茫江水里暗淡的月色,又回头看看尚未醒来的京城,百感交集一阵,到底还是向前迈出一步,稳稳地站在了船上。
这一步迈出去了,就和身后的一切一刀两断了。不论是人还是事,都不再相关。
他付了钱进到船舱里坐着,用斗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周围都是等待开船的旅人。闭目假寐一会儿,却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乱,几个大嗓门到处喊着,好像是在找人。
船家也没理会岸上的事,往舱里看了一眼,数数人数,道:“好了,人够了,我们这就走了。”
他说着便站到船尾去,将桩子上的绳圈取下来,然后再回去划船,缠绕在桩子上的缆绳就一圈圈地松开来,船就可以离岸了。
然而他划了半天,发现船居然一点没走,只好回到船尾去察看,才看到缆绳被岸上的一个人踩住了。
“这位小兄弟!”船家朝岸上喊道,“你让一让,踩着我的绳子了!”
岸上那人扫了他一眼,转身向后面喊道:“好像在这条船上,大家都过来!”
听到这话,船家恐慌地往船舱里看了一眼,哆哆嗦嗦地说:“咱们这里没有什么逃犯吧,可别连累了一船的人……”
外面的动静,陈述之都听到了,但他此刻心如止水,觉得左右与自己无关,不是很关心。
然而他正闭着眼睛,突然感到这条船上来了人,脚步声很重。这下他终于开始好奇,睁眼去看时,那上来的人刚好也看到了他。
那是个膀大腰圆的男子,看到他后又看看手上拿的一张纸,问他:“是姓陈吗?”
“是我,什么事?”
那人往后退了半步,做个“请”的手势,话音里没什么语气:“出来一下吧,有话说。”
陈述之皱了皱眉道:“要开船了,就在这说吧。”
那人的话音不容置疑:“您得跟我们过去一趟。”
“去哪?”
“进宫。”
陈述之一愣,却忽然发现自己已没了那许多情绪。
“去做什么?”
“我们只管带您过去,您去了自己问吧。”
话说到这,他便知道不去不行。反正开往雍州的船明早还有,也不在乎这一日两日的。
陈述之下船随那些人去了。重回岸上,明明根本没离开过,他却觉得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也许那一脚迈到船上,很多东西就改变了。
这时刚好赶上早朝,他就在未央宫门口等着。未央宫是梁焕在宫里主要待的地方,正厅用于接见臣子,晚上就去里头的屋子睡觉。
陈述之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他觉得要是以前的自己,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打量这宫殿里的一切。但现在,他只想知道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到底还能不能走成。
今日的早朝如往常一样充满废话,梁焕通常都很有耐心,可今天却把那个讲话又臭又长的老臣骂了一顿。他一生气,接下来所有人的奏报都变得言简意赅,才让早朝在太阳完全升起前就结束了。
卢隐过来说人带到了,梁焕便径直往未央宫走去。他远远便看见那人站在门口,不由自主地像此前无数次见到他一样眉开眼笑,却又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要表现得生气一些,不能给他好脸色。
卢隐关上未央宫的窗,生起两盆炭火,拉开帘子,薄薄的阳光透进了屋。
梁焕到正厅的主座上坐下,便看见陈述之过来跪在下面。他望着那个一身素色衣衫的人,他的骨架仿佛撑不起宽大的衣袍,袖口和衣摆凌乱地铺在地上。他低眉顺眼的模样显得十分卑弱,与这辉煌宫室极不相称。
梁焕死死盯着他,前额紧皱,瞋目切齿道:“陈行离,你为什么要离开京城?”
听他这样叫自己,陈述之便知道他并没有多生气。不过他生气与否,对自己来说好像也不是很要紧。
“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就是不想待下去了。”他的话音清清淡淡的。
“无缘无故就走了是吗?”梁焕身子前倾,从牙缝里挤出话音,“我捞出你的会试卷子,为了你的殿试名次赶走了一个尚书,结果你随随便便就不干了,就走了,我到底为谁操的这份心?!”
陈述之被他说得有些不满,没有人让他帮忙,甚至根本就不想考中。他给了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凭什么要求自己珍惜?
但是这些话也说不得。他低了低头,抽走了话音中所有的情绪:“臣不知道这些事,您不让走,臣不走就是了。”
看他这个模样,听他说这样的话,梁焕虽然还想再骂他两句,却觉得自己没道理。沉默半晌,他再开口时话音已软了不少:“行离,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走?”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瘪着嘴,眨了眨盛满可怜的眼睛,恳求道:点一下收藏吧,求你们了……
第14章 如旧
陈述之叩拜下去,额头触地,口中说着恳求的话,语气却寒冷得可怕:“您别问了,给臣留一点颜面吧……”
梁焕没听懂他的话,不知道离开京城和颜面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陈述之这么说了,自己就不能再问,再问就是无理取闹了。
他被陈述之这个恭敬的姿势弄得十分不舒服,自己过去把他拉起来,碰到他手臂时,感受到他身上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梁焕干脆地拉着他进到里屋,一直把他送到桌旁的座上,然后自己也过去坐着,从桌上的一摞纸里翻出几张折叠在一起的,递到陈述之面前。
“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就别走了,过来帮我做事吧。我初出茅庐,心里怕得很,想找人分担,又没别人可以信,只能信你。”
陈述之听着这话,觉得被人信任应该是很温暖的事,可自己已经失去了从这个人身上感受温暖的可能。
他用发抖的手展开那些纸,其上写着一些人名,每个名字后面都跟了这个人的籍贯、家族,甚至还有故旧交游,几乎是一个人的全部关系。
再仔细看这些名字,他发现好几个十分眼熟,是昨日在宴会上与自己同桌的人。
见他差不多看完了,梁焕便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你会试卷子上那篇文章写得委婉,但你定然也知道罪魁祸首就是欧阳清。要对付他,必须要有一个能与之抗衡的势力。说来惭愧,我这么多年没半个可用的人,只能打你们的主意。这上面是所有今科入选翰林的人,除了你。”
“肯定挑身世清白的嘛,所以要一个个查过去,你当然就不用查了。”
“你一定要来帮我啊,不许再走了!”
陈述之早已知道走不成,他让留下,自己就不可能再走。他双手绞在一起,脑海中空白一片,自然而然就按照心目中合宜的方式回应:“承蒙陛下看重,您需要的话,臣万死不辞。”
梁焕撇了撇嘴,“什么万死不辞,我怎么可能把你推到前面?那肯定是先卖别人,护着你啊。”
对于这种话,陈述之只能报以一个敷衍的微笑。
留下了他,梁焕就觉得是皆大欢喜,便兴冲冲地说:“你上次不是说留在京城没地方住,我的一帮朋友在郊外有个庄子,空房子很多,我去给你要一间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要钱。”
“不用……”陈述之想都没想就先拒绝。
这两天梁焕听了他好几句“不用”,有些不满,耷拉着眼角,嗔道:“给你做什么你都不要,陈行离,咱俩可是同床共枕过的交情,怎么过了些时日,你就不把我当朋友了?”
像“同床共枕”这种话已无法对陈述之造成伤害,但这个问题也实在太难回答。他想了好久也没想到合适的答案,只得别过头,嗫嚅道:“臣不能这么想,这不合规矩。”
“烦死了!”梁焕忽然吼了他一句,那话音不像是在发怒,而像是在埋怨,然后瞪着他道:“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这屋里就咱两个人,你做这个样子给谁看?”
陈述之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只得垂下头,话音却波澜不惊:“没有给人看,本该是这样的。”
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姿态待在他身边,而不会像之前那般难以分辨,造成误会。
“你非要这样是吧,那好,那我去给你找个住处,这事我管了,你不许拒绝!”
陈述之只能低低地应了一个“是”。
见无论说什么他都是这种反应,梁焕心里很不舒服,还要凑到他面前,抓着他一只手臂,仰起头抱怨道:“行离,我没料到你会变成这样。我还是喜欢你如同原来那样对我,我记得你从前还偷偷亲我来着……没规矩一点多好。”
陈述之的眼眸顿时覆上一层冰霜,他在生气,不明白梁焕为什么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难道就没有丝毫愧悔么?
可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原不该生气的。生气就表明心里还没过去,而自己在迈上船的那一刻,就应该已经过去了。
目光下移,又一次看到他的面容。他澄澈的眼神和唇角似有似无的笑依旧诱人,但那只能说明他很好,和自己再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人从今以后只是自己要侍奉的君王,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他便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小心地抽回被他抓着的手臂,起身去他面前跪着,一本正经地说:“过去臣愚顽不灵,对您不恭敬了,请您恕罪。”
这是他认为的最恰当的回应,他以为这样说之后梁焕会跟他发脾气,没想到只是听见他失落的声音:“好了,我没别的事了,你不想说的我也不问了,你快回去休息吧。平时都要睡到中午,今天起这么早……”
陈述之已无力思考他话里的含义,只听到了让自己走,便立即起身,做足了礼数方才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从眼前消失,梁焕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昨天听说他要走,一下子就慌了。其实没什么事非他不可,他虽然好,却也不是不可或缺。如果他真的想离开京城,根本没有阻拦他的理由。
可一想到要是他就这么彻底走了,再也见不到了,又觉得不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行。所以无论找个什么理由,一定要先把他留下来。
梁焕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执着。
*
五日后,众新科进士齐聚国子监,跪在门口聆听圣旨。
按照惯例,殿试前十几名会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这个身份不是一个官职,而是表明他们要在翰林院学习三年,再根据三年后的考试结果分配官职。
而后面的众多进士则会被授予一些其它的官职,或是在京的八品、九品小官,或是地方的知县、县丞等。
这其中一人的官职十分醒目,雍州籍进士王潜,名次是三甲之末,所授官职居然是翰林院典簿。
翰林院典簿的品级并不高,只是个八品,还不如一个知县。但按照常理,除了前十几名的庶吉士之外,其他人应该是没有资格进入翰林院的。王潜名次那么低,居然能在翰林院混到官职,也算是令人艳羡了。
*
早上辰时,新选的庶吉士陆续到达翰林院。正堂上的位子已经布置好,一个侍书请他们往里走着,道:“掌院大人还没来,各位先随意坐,稍候一会儿。”
说是随意坐,真正随意的只有今科状元许恭。他也不管旁人,自己大大咧咧地坐到了第一排中间去。不过大家对此也没什么异议,毕竟他是状元,坐哪里都是应该的。
陈述之望着这个眉眼上挑、唇角微勾的少年,这几日听别人谈起今年的状元,都说他出身书香门第,温文尔雅气度不凡,真人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其他人一起往后面几排挤,却挤不下,众人只好把今科探花严苇杭让到了最前头。选择此人是因为大家都是青年才俊,而他已经四十三岁了。
严苇杭的面上铺着许多浅浅的皱纹,眸中神色乍看上去有些黯淡。他不跟大家客气,径自走到许恭旁边坐下。
许恭瞥了一眼他,就露出嫌恶的神情,“谁让你坐这儿了?糟老头子,离我远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