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中的。”
“还没考呢,你怎么知道?”
陈述之没有回答。
这夜,梁焕索性就不睡了,专等半夜隔壁的说话声响起。屋里太黑看不清滴漏,但他感觉,每夜开始的时间都是差不多的。
“今天听闻朝中一切如旧,想必昨天是失败了。”
“也算他命大。只是这样一来打草惊蛇,下次便不容易了。”
“想到好办法了么?”
“想法倒是有,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明天我们都去考试了,你又不能回这里,就去探查探查呗。”
“我是有这个打算。但还得等殿下再派人过来,上次折损了不少黑衣人。”
“雍州那么远,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的吧。来了之后还要谋划,不知什么时候去了。”
……
*
天还没亮,陈述之就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吵醒床上“熟睡”的人。
他一离开,梁焕便迅速下床,趴在门上偷听。等大堂里的人声渐远,他快速离开房间,来到街上,扯下蒙眼的布条,远远跟在那群考生后面。
到了贡院,住在他隔壁那两人果然落在最后。其中只有一人进了考场,而昨天在纸条上写“我不懂”的人,等大家都进去后就独自离开了。
梁焕一直远远跟着他,看见他沿着大道走去了天坛。因为天坛周围有人把守,他只远远地绕了两圈。
离开天坛时梁焕跟丢了,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回宫。
回宫后,他找太医看了他的伤,给他弄来一些遮盖疤痕的药。他又问了卢隐追查遇刺一事的情况,在大雨和险峰之中,一无所获也不算失职。
遮住了脸上伤口的痕迹,第二天,他如常上朝。
崇景帝梁焕十五岁登基,距今已经四年。在执政的这四年里,他没犯过什么大错,也没有过什么大作为。不是他不想,实在是局势所迫,无能为力。
而封地在雍州的亲王,雍王,是他的侄子。梁焕听说他自幼聪慧,颇具谋略,却窝在雍州那个边远地方郁郁不得志,个性都变得乖戾了。
根据听到的信息,他估计短时间内出不了大事,便让卢隐派了几个脚程快的近侍去雍州打探消息。而他自己,打算继续去雍州会馆听墙角。
*
考场里的条件很差,不仅吃的是自己带的干馒头,睡觉也是露天睡木板。九天下来,陈述之被折磨得身心俱疲。
他顶着黑眼圈歪歪扭扭地走进屋里,衣裳沾了灰土,风雅气度都盖在了疲惫之下。
听见开门声,梁焕立即转过头来。透过蒙眼布看不真切,也不知他是什么神态,梁焕只是绽开一个饱满的笑,惊喜道:“恩公你回来啦,考得怎么样?这么久没见,都有些想你了……”
陈述之进屋放下东西,浓重的困倦便压上心头,随口问了句:“想我什么?”
“想你……想你给我上药,这几天都是我自己抹的,可费劲了!”梁焕信口胡诌,这几天都是卢隐给他抹的药,“今天的还没弄,正好你回来了,你帮我吧?”
现在陈述之只想睡觉,却还是勉强说了句:“好吧。”
梁焕趴到床上时,陈述之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他蘸一点药膏往梁焕脸上抹,刚好眼皮一合,把药膏戳进了他嘴里。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好苦。”梁焕嗔道。
这话惹恼了陈述之,而他只是把药膏丢在一边,淡淡地说:“你自己抹吧,我累了。”
说完,他就从床头搬下来两床被子,开始打地铺。
见他这个样子,梁焕难免有些错愕,慢吞吞地起身,软着话音问:“恩公,你生气了?”
“林承平,我欠你的么。”陈述之扫了他一眼,尽可能使自己的话音变得冰冷,“我看你可怜,带你回来,就活该伺候你?”
第3章 风骨
梁焕闻言愣住,一向温和的人说出这话,大概是真生气了?
咀嚼着陈述之的话语,他难免感到愧悔。一开始凡事都是自己求着他的,知道他从不拒绝后就得寸进尺,现在甚至把他当奴才一样使唤。
真把他惹急了,以后不让自己过来了怎么办?
不行,不能跟他对着干,得去补救一下。
看着地上那个正在铺开被子的笨拙身影,梁焕想要讨好他,就只会用一贯的方式。他忽然下床往前迈了两步,然后假装不小心被地上的被子绊倒,整个人向前扑去。
“哎呀!”
没有刻意挑选方向和角度,他竟正正扑进那人怀里,撞疼了一身的伤口。
然而枕着他的腿向上望时,看见他下巴弧度精致,眉眼轮廓温润,想要多看一些,视线却又布条阻隔。
梁焕撑着地面坐好,假装摸索一阵抓住他的手,露出一副可怜的模样道:“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以后我自己能做的事决不麻烦你……”
见到他这个样子,再被他这么一说,陈述之顿时什么气都没有了。他叹息一声,轻轻拉他起身,“好了,你躺着去,我给你上药就是了。”
看他是这个反应,梁焕不禁在心里暗笑,这也太好骗了吧?
这么一折腾,陈述之也不困了,他不想让对话停留在刚才的别扭上,坐在床旁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问:“这几天做什么呢,找你那在京城的亲人了吗?”
提起这事,梁焕信手拈来:“我去了,结果人家嫌弃我个落魄瞎子,不认我了。所以恩公……”
“行为的行,背离的离。”
“行离……我只能靠你了。”
陈述之担忧道:“我也不知还能照顾你几日,这次会试……你还是寻个生计吧,我明天找个大夫来,看看你的眼睛还要多久才好,到时候帮你找个事做。”
找个大夫?那不就露馅了么。梁焕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不用管我的眼睛,我找个瞎子也能做的事就好了。”
“那是什么事?”
梁焕没有回答,他自己也没想出来。
抹完药,陈述之躺到地上去,衣裳也没换,被子也没盖好,人就先睡着了。衣裾襟袖的褶皱凌乱了一地,掩去所覆之人的风华。
望着地上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梁焕情不自禁地到他身边坐了一会儿,也不知何时就帮他盖上了被子。
*
早上没事的话,陈述之就习惯睡到中午,所以完全不知道在他酣眠时梁焕已经偷偷溜走。
梁焕溜走是为了回宫上早朝。虽然他必须出现,但他并不是早朝上什么重要的人物,只负责在朝臣吵架时做出折中的决定,如果有势力雄厚的权臣提出意见,他几乎从不反对。
下朝之后也通常不会有人找他,然而这天,梁焕正打算如往常一样回宫补觉,这次会试的主考官,礼部侍郎白从来却单独留下来。
他跟着梁焕来到未央宫,呈给他一份考卷。
梁焕莫名其妙地接过考卷,“你是主考官,你自己定夺便是了,什么稀罕东西还非得送到朕这里来。”
白从来恭谨地回答:“这份考卷是写给您的,臣认为还是该让您看看,要如何处置,臣也不敢擅专。”
梁焕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翻开手中经过誊抄且糊了名的考卷,一点点看下去,面上逐渐现了几分讶异。
这篇文章写得有些艰涩,通篇都是典故,他只能读懂一部分。但他能看出这份考卷完全没有管试题,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了篇东西,描述了作者的见闻。
农税一年年地增加,作者家乡的许多农户生计艰难,他为之心忧。他也清楚此事源自奸党作祟,所以希望梁焕惩治贪官,肃清朝野。
梁焕只有苦笑,写这么个东西给自己看,又能有什么用?朝野中多年形成的势力,哪是他一人之力可以轻易与之对抗的。
“白从来,你是什么想法?”他缓缓放下这份试卷。
下面的白从来等得脚都麻了,终于发表意见:“臣以为,此人虽离经叛道,却是本着一颗忧国爱民之心,不宜降罪。”
降罪?他这样说梁焕才反应过来,幸亏这份考卷落在了向来清高的白从来手里,若主考官是某个党派的某些人,找个由头要了这个考生的命都轻而易举。
但梁焕可没打算降罪,而是突兀地问:“你觉得这人文章写得怎么样?不管主旨,只看词句行文。”
“若此人正经写文章,该是能中的。”
“那你就取了吧。”梁焕若无其事道,“名次往后放,别太显眼,反正会试的名次不重要,能让他进殿试就行。”
白从来一阵错愕,本来是拿来问要不要治罪的,怎么就给取了?
他离开后,这篇文章仍在梁焕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个微贱的举人敢在会试卷子上写这种东西,为了献言能豁出命去,单凭这份心,他也是该取中的。
*
晚饭之后,梁焕等天色完全暗下来,提着个食盒出了宫,径直去了雍州会馆。
“行离,我回来了,给你带吃的了!”
一推开门,梁焕就看到陈述之单薄的背影,正坐在桌边写什么东西。他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拿着树枝在地上乱戳,缓慢地接近他。
陈述之回头望着那张眼前围了布条的脸,款款起身扶他坐下,浅笑着问:“怎么一天也不见你,看不见还敢乱跑。”
“你不是说让我寻个生计,我出门去找了嘛。”他说着,把食盒放在陈述之面前,“路上遇到有人卖这个,说是雍州来的,我怕你来京城想家乡的东西,就给你带了点。”实则是他从御膳房要的。
陈述之慢慢打开食盒,见里面是一盘切成条的甜瓜,不禁弯了眉眼,“京城还有这个?还是第一次见到。”
梁焕趁他吃瓜,自己没事做,就装作偶然摸到他写的那几张纸,拿过来把玩,顺便偷看。
“那是我没写完的信,你别玩了,墨还没干……”
这张纸上是陈述之写给雍州一个州同的书信,信上道他和那个州同的女儿有婚约,等他中了进士便去迎娶。他写信是说这次会试考得不好,让那州同另觅佳婿。
这事梁焕也就看个热闹,又翻到下一张,然而刚看了两句话,他面上就是掩饰不住的惊诧。
这篇文章,白天刚刚出现在白从来送来的那张考卷上。
原来是他写的。他这是根本没打算考中,提前打好了草稿,无论会试遇到什么题目,都要写这篇文章,试图让自己看到?
也不知这两张纸,谁是因谁是果?
他不动声色地把纸推回去,似是随口一问:“行离,你会试的文章是怎么写的?”
“问这个做什么?”陈述之吃完了瓜,仔细地用毛巾擦着手。
“好奇嘛,你这样温柔风雅的人,文章肯定也是不凡的……”
沉默良久,陈述之便带着些惆怅自言自语:“有时我也在想,读这么多书究竟有什么用处。八股文章写得沈博绝丽,也生不出一粒米,养不活一个人。”
透过布条,梁焕望着那个依稀的轮廓,他的身形里似藏着落寞,俊雅得有些凄凉。
“对了,你出去一整天,找到什么事做了吗?”陈述之不想多谈上个话题。
梁焕连忙转换情绪,状似轻松道:“瞎子也能做的事——算卦啊!”
听到这话,陈述之不由得呛咳了两声,“你还会这个?……那你有算卦先生的行头么?”
梁焕摊了摊手,只是编个由头蒙他,也没真想摆摊算卦。
没想到陈述之却爽快地说:“你看不见,我帮你做吧。”
于是,梁焕假装看不见地看陈述之忙活了一晚上,弄来了竹签,画了一张八卦图,还做了个写着“林半仙”的招牌。
*
人来人往的闹市,梁焕在街上转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一处风水宝地。他蒙上眼,在地上铺了一张画着八卦图的纸,放上签筒,又举起一根竹棍,挂着“林半仙”三个字。
做这些事让他感到十分羞耻。原本他只是编来糊弄陈述之的,没想到他非要带着那些同学来给自己“捧场”,梁焕就只能跟他约好时间,然后临时出摊。
他一直缩在角落不吆喝,偶有几个好奇的,都被他打发走了。很快,陈述之便带着几个同学往这边来。
见到这个派头十足的算卦先生,那几名同学纷纷报出生辰八字。他们都是算能否考中,梁焕便摇着签筒,引经据典地和他们瞎扯,话说得似是而非。
忽然,不知是谁把陈述之推到他面前说:“给他算算姻缘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攻视角多一些,后面主受哈
第4章 仓皇
对于相貌出众的人,人们总是好奇他的姻缘。陈述之刚想转身说自己不算,却听见梁焕在后头猛地把签筒拍在地上,“来!要算姻缘的,生辰八字报上来!”
众人知道他们两个认识,不肯让陈述之说话,而是悄悄地问他八字,再由别人报给梁焕,以为他不知是给谁算。
梁焕想起先前看见的,他和什么州同女儿的婚约,便打算趁这个机会多问几句。
“这个八字特别,我不用看签看卦,就能推算出来。”梁焕抱着手臂,故作神秘道,“这位小郎君,敢问为何有美好姻缘你不肯要啊?”
陈述之刚要说话,旁边一个同学就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附耳去听,再重复给梁焕。
“原无美好姻缘。”
“已有婚约在身,门当户对,为何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