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此事在这一天冒出来,就只有梁焕本人知道了。他在奏折上写的批语被看到,于是欧阳清挑这事出来回击,以此试探他的态度。
梁焕听了吕殊的奏陈,道:“你说是‘苛民富官’做得还不够,所以这人没钱买肉?”
吕殊回答:“‘苛民富官’已然施行数年,而今民生繁荣,官员薪俸已有上升,只是还不够……”
其实梁焕也是慌的,他从没干过朝堂上吵架这种事,多多少少有些紧张,“怎么个民生繁荣法?既然说了这话,就要拿出凭据来。”
“这……”吕殊拿不出凭据,他们从没在意过这件事做下去对民生经济有什么影响。
左丞相林烛晖从争论开始到现在一直在袖手旁观,现在见梁焕逼得太狠了,不得不开口:“要拿出凭据,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不如让吕侍郎到吏部、户部查阅这几年的档案,将具体的凭据奏陈陛下,再行定夺。”
梁焕还想继续逼问,听见林烛晖这么说,明白他是让自己收手。
左丞相林烛晖是三朝老臣,多年来一直看不惯右丞相欧阳清,但仅仅是看不惯而已。他最擅长的是和稀泥,让吕殊回去调查听上去是合理的做法,但其实他就是打算把这事糊弄过去。
六品官生孩子摆宴没肉,这能流传多久?等时间一长,大家忘得差不多了,加赋税这事也就过去了。
心里打鼓的梁焕见有人出来拿主意了,立即同意了林烛晖的说法。
下了朝,他发现自己整个手心都被汗水浸湿,不禁自嘲起来。不过是一件无聊的小事,有什么好怕的?还是只要和欧阳清吵架就怕?
还以为有多难,不过几句话而已,就算无法改变大局,至少能拖下来一件小事,也就不是一无是处。
回到未央宫,梁焕把卢隐叫出来吩咐道:“你去帮朕写封信,给雍州的一个姓周的州同,他女儿和陈述之订了亲,跟他说陈述之考中了,在这边另给他谋了亲事,他们那就不算数了。然后盖会试考官的印吧。”
*
会试之后就是殿试,会试取中的两百多名士子,要通过殿试来重新排名,再根据新的名次授予官职。
殿试地点在皇宫内的保和殿,只考一天。考试内容是三篇策论,要求考生评论时政。
考题梁焕都是看过的,他没敢弄什么土地农税的事来考,只挑了几道边疆战事的题。雍州地处边远,这种事对那边的人来说应该不陌生。
陈述之因为会试名次靠后,殿试的座位也几乎坐到了门口。他偶尔抬眼望向前方,只依稀看到几个人影,并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容。
*
幻真阁是京城最大的戏楼,此时楼内人声鼎沸,桌桌满座,一出新戏文正要开演。
戏楼老板马幻真腆着大肚子在客人的桌子间穿行,一边招呼着,一边大肆吹嘘:“今天这出戏绝对精彩,大家看得好了,多多给些赏钱……”
他挨桌把这些话说来说去,而说到某一桌时,他忽然注意到了坐在桌边的一个人。
哟,这位小相公怎么这么好看,瞧这皓齿明眸粉红唇,肌肤光滑又白嫩,摸起来一定很软。
向来好色的马幻真顿时有些馋,瞧他这打扮,应该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
马幻真悄悄挪到他身边去,一把抓起他纤长的手,奸笑道:“客官是第一次来幻真阁么?”
没等对方反应,他又在他脸颊上摸了一把,“肯定是第一次来,不然如此俊秀的面容,我怎么会不认得?”
陈述之先是微微往后一躲,随即皱了眉。
梁焕不动声色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事,想着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觉得陈述之相貌出众,连个戏楼的老流氓都要上手调戏,还真是老少通吃。
想着想着,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反应不对。根据他们现在的关系,他被人轻薄,自己应该暴跳如雷才对,怎么能如此淡然?不行,得赶快弥补一下。
于是他拍案而起,冲着马幻真吼道:“马老板!你的手知不知道该放哪?不知道的话,要不要帮你剁了?”
说着,他抓起马幻真的衣领,一用力便把他摔到地上。
四周的人都朝这边看来,梁焕这才发现这反应有点过,他脸上红了红,在众人的注视下讪笑着坐回去。
陈述之小心地用袖子擦了擦被马幻真摸过的脸,并没有仔细去想他方才的行为,只是转过头浅浅勾唇,轻声道:“谢谢你。”
梁焕连忙用力笑了笑,掩盖方才的不安,“跟我还说什么谢呀……”
马幻真狼狈地跑到后台,台上便一阵奏乐,戏文开场。
今天这出戏叫《君臣误》,讲的是一国之君孙宸和他的臣子何敬相爱的故事。何敬是个不得志的秀才,在家种田,因为苛捐杂税而贫病交加,差点饿死街头。结果这时他遇见了微服私访的孙宸,孙宸救了他,还提拔他进京做官。
看到这里,陈述之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随口跟身边的梁焕说着:“我离开雍州前,察访了一些农家因为税赋过高而难以维生的事。因为会试没想考中,就把这些写在卷子上交了。本以为会获罪,不曾想居然取中了,也是奇怪。”
梁焕若无其事地给他解释道:“说不定考官看了你的卷子,觉得你忧国忧民胸怀天下,故意取了你呢。”
“会么?”陈述之微微蹙眉。
台上,孙宸和何敬很快便互诉衷肠,两情相悦。然而他们的感情并不长久,这出戏很快就进入了高潮:
未央宫内,孙宸高坐在龙座之上,望着地上匍匐着的何敬,“朕今夜欲歇在贵妃那里,何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何敬往地上一叩头,“陛下请听臣一言——臣幸蒙眷顾,提携入京,宿在宸宫内。臣愿守贞为一人,未料陛下纳妾妃,夜夜欢愉无停歇。臣伏乞陛下,稍念旧情。”
孙宸闻言大怒,指着何敬吼道:“大胆!放肆!——朕幸你何敬赐雨露,你不念君恩反狂妄。你于床笫侍奉朕,守持贞洁乃本分;朕位至尊君天下,如何能与你等同?不敬君上是重罪!”
何敬大哭道:“罪臣一心侍奉君王,未料痴心付薄情。陛下若舍弃了当年誓言,罪臣便即离开皇城,山高路远不复见!”
孙宸扭过头不看他,傲慢道:“何敬是朕榻上人,如何能放你离皇城?去朕之后生他心,再往旁人榻里钻?”
……
陈述之后悔跟他来看这种戏了,只听说是讲情爱的,没想到既悲苦又狂妄,看得他很难受。
然而梁焕却看得津津有味,还在那边评论:“这个皇帝演得不好,小家子气,根本不是那个味道。”
“我也觉得是,”陈述之随口应和道,“哪有君王喜欢自己臣子的,太没规矩了。”
他这么一说,梁焕就不同意了:“君王怎么不能喜欢臣子了,四海之内都是王臣,照你这么说,皇帝就得孤独终老了?”
陈述之失笑,劝道:“别说这种话,再给人听见,多不好。”
天牢里,因为赶上了万寿节大赦天下,何敬被赦免了。但当孙宸来接他出去时,一提到贵妃,何敬就控制不住他的情绪。
“……嫉妒惊惧煎心肠,愧悔不敢侍君王。既恐在世生他心,臣便就此别陛下,千万不舍皆抛却……”
孙宸再次把何敬骂了一顿,最后说:“尔有不舍朕却无,去向何处尔自斟。”
听完这话,何敬膝行上前,一把拔出孙宸腰间的佩剑,照着自己心窝捅去。
台下一片唏嘘之声。梁焕摇头叹道:“谁编的这故事,真够惨的。”
陈述之轻描淡写地说:“何敬也是活该,明知道对方是君王还痴心妄想,不是自作自受么。”
“你这话我可不同意,”梁焕往他那边挪了挪,认真和他争辩,“何敬本来好好的,孙宸就抛弃他找贵妃去了,分明就是个负心汉!”
“哪有臣子没错,全是君王错的道理?”
听他说这样的话,梁焕总算明白那天他为什么会和吹糖人的小贩吵起来了,皱着眉道:“陈行离,你还真是读书人啊,纲常人伦学得这么好……”
“我说得不对么?”
他这样一说,梁焕就开始想,等殿试之后,陈述之是要在朝中做官的。如果他是这种想法的话……尴尬死了,要不还是别见面了吧。
想到这里,梁焕忽然想逗他玩。于是他凑过去趴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仰起头道:“哎,行离,你假设一下,我是说假设啊,如果你就是何敬,你看上了孙宸,孙宸也看上了你,你怎么办?”
陈述之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要是看上了他,那就想办法让自己不要看上他。他要是看上了我,那我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如其所愿就是了。”
梁焕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人如此古怪。这么听话,让他侍寝也来么?朝中那些老臣都不会有他这种想法。
这时陈述之才反应过来:“林承平,你要假设能不能用你自己?带上我做什么……我看上了谁,你还不知道?”
梁焕愣了愣,他看上了谁?不知道啊。难道是自己?不,不可能。
戏文落幕,马幻真走上台去,开始吹嘘他的戏。夸耀一通之后,他便说:“各位要是看得好,出去时门口有人等着,别忘了打赏一点啊!”
他的话把梁焕惹到了,进来时又不是没买票,出去时还让人在门口等着收钱,这不是明抢么?再想到刚才他对陈述之动手动脚的,梁焕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四下看看,发现邻座的两个人看上去也有些愤怒,便侧过头悄声跟他们说了几句。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呜呜呜这个戏好惨啊怎么be了呢……
梁焕:我月石准备好了!
第9章 独断
等马幻真演说完毕,梁焕身边那人突然站起来,对着台上高声道:“老板,你真以为你的戏很好么?”
整个大堂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梁焕朝陈述之抛个眼神,粲然一笑。
“首先,何敬不过是个秀才,哪有入朝为官的资格?其次,‘宿在宸宫内’,这话居然是何敬当着孙宸的面说的,他活腻了?还有,孙宸的万寿节是五月十四日,这和大平现在的万寿节可是同一天,你说谁是孙宸呢?我看你这戏楼是不想开了吧!”
整个戏楼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还有稀稀拉拉的鼓掌声,有人朝马幻真喊着“什么破戏别演了”“幻真阁快倒闭吧”之类的话。
梁焕赶紧拉上陈述之,趁收钱的还没出来,先溜走了。
路上,陈述之一直垂着眸子笑个不停,拍拍梁焕的肩道:“你懂得还真多,我都不知道万寿节是哪天。”
“那你记下来,将来入朝为官,万寿节要上贺表的。”
听他说这个,陈述之便起了疑心:“你不是没到过京城吗?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梁焕暗暗叫苦,他肯定又要追问自己身世之类的了。
回到房间里,他推门把陈述之让进去,自己跟在后面,靠在门上说:“家世和身份,一个月之内肯定告诉你。——不对,就剩半个月了。其它的你随便问,行么?”
听他说随便问,陈述之真的就开始问:“好,你的生辰?”
“贞贤二十六年五月十四。”
“年纪?”
“十九。”
陈述之只是算了算年纪和生辰能不能对上,没发现其它的端倪。
“籍贯?”
“晋州。”
“身长?”
“六尺一。”
“京城的亲戚是谁?”
“……说好一个月的。”
“好吧。那读过几年书?”
“差不多十年。”
“有没有功名?”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梁焕被他问得十分无奈,皱眉道:“你这都是什么问题,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似的,只知道读书考试么。你就不能问问我喜欢什么?”
“哦……”陈述之想了想,问得很小心,“那,你喜欢吃什么?”
“甜豆花。”
“最喜欢什么书?”
“《世说新语》。”
“喜欢什么地方?”
“我家花园里的假山。”
“喜欢做什么事?”
“出门乱逛。”
“最喜欢什么人?”
梁焕一句“好像没什么喜欢的”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及时反应过来,重重咳嗽两声道:“陈行离,你是不是故意的啊?一堆问题里夹这么一个……”
陈述之扯了扯唇角,平淡道:“是啊,就是故意的。”
他这样说,梁焕就当他问完了,没再说话,进屋生炭火去了。
“你还没回答。”身后忽然传来他低低的话音。
这种问题还用回答吗?梁焕只得转身面对着他,略有些敷衍道:“好好好,最喜欢你,行了吧?”
一开始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话,时间久了便愈发不好意思了。
再往那边看时,他发现陈述之低着头,面色凝重。梁焕没有在乎他的情绪,而是问:“住在隔壁那两个考生,他们没考中吧?怎么不回去?”
“说是在京城游玩几日再走。”
听着陈述之落寞的话音,梁焕觉得他最近变得心思深沉,越来越看不懂了。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胡思乱想些什么,不过估计和自己也没太大关系,不管他了。
*
礼部尚书兼殿试副主考官高开延走进考官们阅卷的屋子。本场殿试一共三个副主考,因为名义上的主考是皇帝,而皇帝又不能真的腾出工夫去管殿试,所以地位最高的副主考就成了实际的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