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带的人又多又杂,所以完全没人注意到其中混着一个根本没资格的兵部主事陈述之。
*
因为一行人中有不少是文官,所以选择坐车行进。走了十天时间到达雍州境内,天气转寒,风沙也大了。
八万大军驻扎在雍州庆阳府的城内,从京中来的一行人预备和他们在那里会和。在还有两日路程到达庆阳的夜里,他们在一片湖边安营扎寨。
一路上尽是荒郊野岭,难得见到湖水。陈述之安顿好了自己,便出来沿着湖边闲逛。
一弯明月挂在空中,月光只有浅浅的一层。然而雍州人烟稀少,湖水清澈,仍然如同镜面般光亮,水下风光看得一清二楚。
父亲和妹妹都去了京城,而自己却重新踏上雍州的土地。他也知道,这趟来几乎不可能收复故乡,战线已经逼到了庆阳府,而自己家所在的怀远县早已入察多人囊中多时了。
他原本正看着平静的湖水沉思,不知何时,忽然发现水中有什么东西在动。他连忙凑到水边察看,那动的东西好像是……人。
他并不会水,不敢贸然走进湖里,便匆匆跑回营地,叫了两个正在烤火的守卫过来。那两人扑到水中,果然从水里捞出两个人。
两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一人呛了一肚子水。守卫忙去叫来随军的大夫,两个大夫把那两人翻来覆去一通折腾,让他们吐了水出来,然后和守卫合力把他们抬进屋里,换了衣裳靠着火盆。
两个大夫两个守卫,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陈述之不想大晚上的去打扰长官,干脆就自己守在这里。
到了子时,他正要睡的时候,其中一人睁开了眼。
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原来阴曹地府长这个样子啊。”说着就要起身下来。
陈述之连忙把他按回床上去,“大伯看清楚,这还是人间。把你俩从水里捞上来,可费了功夫。”
顾鸿恩愣愣地望着他,看了一会儿,眼里竟含了泪,自顾自呜咽道:“救我们干什么……我们早该死了,拖着有什么意思……”
陈述之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眼熟,也没来得及细想,只管安慰他:“你先别难过,我们是京城来的,这里也有能做主的人。你有什么难处,既然救了你,那我们没准帮得上。”
“帮不上了。”顾鸿恩摇摇头,“既然如此我也不瞒着你了……”他看了看旁边那尚未醒过来的人,“他是平凉知府,我是下头的一个县官,整个平凉府都让贼人占了,我们二人当时贪生怕死逃了出来,现在发现根本无处可去,刚好这里有一片湖……”
陈述之一惊,“平凉哪个县?”
“怀远。”
“……您可是姓顾?”
“你怎么知道?”
陈述之站起身来一拜,恭敬道:“学生陈述之,拜见县尊。”
“你是陈述之?”顾鸿恩也十分讶异,回了半礼,“怪不得看着眼熟,听说你去年中了进士,现在……”
陈述之上次见这位县令也是好几年前了。科考的第一阶段由县里主办,县令就是每个中试者的座师。后来陈述之中举时顾县令还跟他吃过饭,再后面就没有联系了。但平凉府的知府是新换的,陈述之不认得他。
他慢慢回忆起顾鸿恩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又劝他道:“您就别关心我了。既然当时逃了出来,又何苦再想不开。平凉失守本就是武将的事,哪轮得着你们一个知府一个知县来寻死?就算要论罪,那也要上京到吏部、刑部去,不可先给自己判了死罪。”
虽然曾经是顾鸿恩的学生,但陈述之如今比他身份贵重,说话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他也发愁,这次根本就没带吏部、刑部的人,没法当场给他洗刷罪名。要是让他到京城去,路上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我没脸活着啊……”顾鸿恩叹道。
平凉府所有县的守卫都是叶家军负责,失守了也没这两个人什么事。就算送到刑部去,有责任的算个降职,没责任的话根本就没事。
但他们是府、县最高的长官,自己的领地被敌人占了,便有人认为他们的死能够承担失守的责任。
这里没有具体管事的人,什么都管的丞相也不在,那就……
唉,算了,救都救了,帮人帮到底吧。
“你们先等一下,我去找个能做主的人。”陈述之说着出门,还让外头的大夫帮忙看着点他们,别一不注意又寻死去了。
陈述之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让门口的守卫进去通报,其实这种事没必要非得半夜说,但他怕白天人多,更见不着。
梁焕正坐在床上,研究菊花茶里放多少菊花多少水比较好喝。他听见通报只说让进来,也不起身去迎,反而放下茶壶,倒在床上装睡。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打仗没啥好看的,你为啥非要去?
陈述之:还不是怕你死在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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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廷枢:尸骨无存就说我死了??
第44章 宣威
走进营帐,陈述之见前厅没人,只好进到卧房里找。
屋里点着一盏灯,梁焕衣裳都没换,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见他茶喝了一半灯也没吹,陈述之便知道是装的。
装睡?还希望自己趁他睡着做点什么不成?
陈述之才不上他的当,过去安分地跪在床头,。
梁焕躺了一会儿,见什么也没发生,只得装作刚刚睡醒的模样,睡眼惺忪地望着陈述之,懒懒道:“你来了啊。这大半夜的,来陪我睡觉?”
陈述之就知道半夜来找他会是这个后果,只得垂了眸子道:“等臣先说了正事,再陪您。”
梁焕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捧着他的脸,捏了捏鼻子,话音十分勾人:“可是我心痒难耐,等不及了。”
他的头愈发低了,没有回话。这还能说什么呢,随便他吧。
见他这个反应,梁焕轻轻一笑,揉了揉他的脸道:“说吧,什么正事?起来说。”
陈述之便站起来打算说话,还没开口就被他拉到榻上坐下,肩上又被他搭了根手臂。梁焕就这个姿势听他说完了河里捞到人的事情。
“营中找不到料理此事的人,臣想让陛下赦免他们的罪过。”
梁焕皱了皱眉,“我不太懂,这事有罪么?刑部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吧,城破又不能怪他们。”
陈述之本来想说一句“我也这么觉得”,但他没查过律例,不敢在梁焕面前胡说,最后只说出一句:“臣也不太懂。”
“你怎么这么好心,”梁焕瞪了他一眼,“什么人你都帮,为了水里捡来的人半夜来找我?”
陈述之把头低了下去,梁焕见他这个模样,便知道他又要说什么“犯上”的话,自己先心虚了。
“若打扰了陛下,臣认罪,但臣不觉得半夜找您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梁焕一愣,接着转过身面对他,忽然抬起两只手臂环住他的脖颈,望着他因为低头而挡掉一半的容颜,话音沙哑:“我一路上都没碰过你一下,现在想得很。你这么撩拨我,一会儿可别哭。”
陈述之无奈地一笑,以前撩他撩成那样他都不下手,这才到哪啊。
他渐渐抬起头来,与面前人对视,认真道:“那两人中的一个与臣有旧,臣怕他畏罪活不到进京。就想着左右不是什么大过,向陛下求个恩典。”
梁焕挑了挑眉,“和你有旧,什么旧?”
“怀远县令。”
“哦……那是应该。另一个是什么来着?”
“平凉知府。”
梁焕放下挂在陈述之身上的手,思索着道:“这两个人有用,他们是见过察多人破城的。不仅不能死,还要带着他们。你去跟他们说,不管他们有没有罪过,朕做主让他们将功折过,跟着一起去庆阳。”
“臣知道了,谢陛下。”陈述之起身行礼。
他刚要走,衣袖却忽然被拽住。他只得转过头来,见梁焕正眼巴巴地望着他。
干什么,真要睡觉啊?
他原地站定,梁焕便从榻上起身,一点点蹭到他面前,慢慢伸出手,抱着他一只手臂。
“行离,我好想你……”
“嗯。”
“嗯什么嗯,你不想我么?”
他这样一说,陈述之才发现这些日子虽然不见他,却不知为何每天都会想到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无事可做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就会冒出来这个人。
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他,怕他一高兴了,真做出些什么来。
见陈述之许久未动,梁焕就当他是不想又不敢说了,颇为尴尬地笑笑,只是说:“你快回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又要寻死。”
*
第二天夜里,陈述之去问了水里捞上那两人的情况。得知他俩没啥事,他又去梁焕的营帐那里转了一圈,见门口还有人排队找他禀报,也就没去打扰。
第三天下午,浓云阴郁,一行人到达了庆阳府。
在陈述之的印象里,庆阳算是雍州一个比较大、比较繁华的城市。可马车一进城,他就被道路两旁的景象吓了一跳。
所有房屋大门紧闭,店铺也不开张,路边到处是垃圾秽物,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再往前走,经过一片宽阔的空地时,他看到那里聚集了许多身着白衣的人,空地上设了灵位,挂着铭旌,有人在灵前大哭,还有人满地撒纸钱。配上阴晦的天气,着实有些凄怆。
办丧事不在墓前,也不在自家灵堂,跑城里来做什么?
庆阳府衙就在这块空地旁边,是这一行人停歇的地方。府衙里,庆阳知府杨楠率领众人跪地迎接。
叩拜完毕后,杨楠听见的不是让他平身,而是梁焕气鼓鼓的声音:“你就是杨楠?你不解释一下你府衙门口在干什么?”
杨楠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解释道:“两个佐领因为分营的事打起来了,其中一人便让手下兵士到衙门口祭奠叶将军……”
祭奠叶将军,就是告诉对方,我曾经是叶将军赏识的人,将军亡魂犹在,你凭什么骑到我头上来?
梁焕冷哼一声,“这帮土匪,好大的能耐。”
于是他没让大家进去安顿,而是带着所有人出了府衙。当然,不是他带的,是他自己出去了,大家只能跟出去。
梁焕没管身后的人,径自走到那帮穿着白衣的人中间。他们纷纷停了手上的动作,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大家都觉得,这是另一个佐领派来的人,过来砸场子的。
然而梁焕只是缓缓走到灵前,也拈了三柱香,对着叶廷枢的灵位拜了三拜。
拜完后他便回到衙门口,也不进去,只问杨楠:“叶将军走后,他手下谁管事?”
杨楠道:“争到今日也没争出来。”
梁焕点了点头,“那就去把所有有头脸的都叫来。”
“是。”
等待杨楠的这会儿,梁焕就在门口站着。他站着,就谁也不敢回去。那些穿白衣的人偷偷过来打听这人是谁,打听到了,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堆白色的垃圾。
很快,杨楠的人带着几个将领跪在梁焕面前。
梁焕扫了他们一眼,拿下巴指了指旁边的那一堆白色的东西,问:“在这里祭拜的,是谁的人?”
半晌才有人小心翼翼地答话:“是……臣管教属下不力……”
“好,”梁焕提高了话音,“他给你们提了醒,叶将军亡魂尚在,强虏未灭,现在还不是自家人争高下的时候。”
“朕知道你们不和,都想让叶家军跟自己姓。这些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朕叫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大平的军队不能跟任何人姓,只能归朝廷管制。不管你们是叶将军麾下也好,南边来的也好,也不必再争了,以后你们都是平级,各自领自己的属兵。”
“从今日起,朕便是这八万将士的主帅。”
忽起一阵裹挟着沙尘的风,将空地上的白色吹得漫天飘飞。
后头跟的几个老臣暗暗惊讶,在他们的印象中,梁焕一向不管这些事,原来心里竟藏着这么多谋略。但是……
你让这么多人,这么多车,和你一起站在衙门口训话不太好看吧?能放下东西换个衣服再说这事吗?就急成这样了?
梁焕确实急成这样了,他看到庆阳城里的情形简直想打人。可是这么多人打谁啊?气没处撒,只能把这几个将领叫来骂一顿。
说完了看看身后站着的这些人,好像场合是不太对?
梁焕咳嗽两声,拉着杨楠就往里走,带着众人收拾东西去了。
队伍的末尾,陈述之是这些人里最没身份的一个,默默跟在后面,却听见了前头发生的那些事。
是以往自己小瞧他了,还是他刚刚才变成这样?
*
一行人刚到庆阳的几日,察多军尚未有新的举动,正好给了梁焕时间来做事。他做主帅,并不是自己干活,而是把该干的活扔给他带来的一套班子。
他叫来邓直,让兵部给所有军士重新编队,平分给几个将领。
他把这事扔给兵部,兵部所有人都不想干这种无聊又繁琐的活,邓直就只能扔给陈述之。他是新来的,还地位最低,没人做的事只能他做。
然而陈述之出现问题时从来都不问邓直,而是直接半夜无人时去找梁焕。梁焕每次跟他说完正事,自然都会再做点不正经的事。陈述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直接找邓直,反而要拐弯抹角地去受他的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