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是三千人。根据盛西的推算,这三千人还有两天到达。
再问庆阳来的援军,只说没看见。
所有人都沉默了。
五千人守着白真县的优势,在三千察多军面前变得无力。仅仅三天时间,局面就突然被扭转。
陈述之当即把盛西拉出去,严肃地问他:“三千人会怎么样?”
盛西老老实实答道:“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白真县守不住,我们这些人全都得死。”
陈述之握紧拳头,颤抖着声音问:“那陛下怎么办?”
盛西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五千人活不成。”
“你们就不能留几个人保护他吗?”
“怎么保护?”盛西轻嗤一声,“整个白真县都陷落了,一个也活不成,懂么?察多人又不是不知道他在这里,来了肯定是要拿他的。他若逃跑,整个城的人都要跟着遭殃。我提议啊,让他自己去死。”
陈述之顿时脸涨得通红,怒道:“你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么!”
盛西挑了挑眉,冷哼道:“你哪来的资格教训我?我自打陪你们来,就知道多半是回不去了,反正我带着那五千人去死,剩下你们和一城的百姓,你们自己看着办。”他说完转身便走。
没有阳光的日子里,西北的冬天格外寒冷。
顾鸿恩瞧见陈述之那气鼓鼓的模样,连忙过来帮他顺气,“你和他生的什么气啊。我听说了,察多人进城不杀人的。就算城破了,我们谁也不寻死,就安心待在县衙,他们不会杀我们,还要靠我们治理百姓……”
陈述之不知如何回应,只是转身,重新回到屋里。
他一进屋便看见梁焕直直地坐在主座上,手里拿着一个茶杯,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杯底。
缓缓地,他去到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犹豫着开口:“您怎么想的?”
梁焕没有移动眼神,干脆而流利地回答:“拼死去打,便是打不过察多人,能杀一个是一个!”
陈述之并不是想问这个,他拿过梁焕手上的茶杯,帮他加满,“那您自己呢?”
“我自己……”被他这样一说,梁焕才开始想这个问题,边想边说着,“察多人定然知道我在白真,如果我不出现,他们就会挨家挨户搜查,为难县中百姓。如果离开这里,那就是弃城而逃。如果不走,被捉住就更不行了……”
他忽然转头看着陈述之,眉眼弯弯,轻快地道了一句:“那我就只能寻死了。”
周身骤然一寒,这话听在陈述之耳中,就像他平日里的一句调笑,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梁焕看了他半晌,渐渐垂下眼眸,叹道:“这样也好……”
陈述之很想对他说不行,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却又无法为他找一个更好的出路。
是啊,他带来的所有文官都不会死,只有他一个人,不死,那还能怎样?
他莫名心里绞成一团,连必要的礼数都省略过去,转身就出了门。
*
“什么!”武城一掌拍在桌上,“你可看清楚了?”
探子战战兢兢地回报:“是,三千人,那条路只能是去白真县。”
“还有几天?”
“两天。”
“我们现在发兵,过去要几天?”
探子没回话,这可说不好。
“丁计!”武城厉色道,“现在就带你的人走,去白真!”
丁计站出来,小心地说:“没有粮草,郭算不给……”
武城道:“我跟你一起去,盯着他给。”
丁计无奈地摇摇头,“你去了也要不出来的。”
武城想想也对,这几个叶氏的将领从来也不服自己。他思索了片刻,便点了另一个和郭算有旧怨的人:“你带几个人,去把郭算捆了。我们自己拿粮草。”
那人一阵错愕,然而他也早就想收拾郭算了,现在武城给了他机会,他自然要去。
丁计又过来问:“带多少人?要多少粮草?”
“一万人。粮草有多少拿多少,就算整个庆阳全都饿死,也要先救白真。”武城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想给炮灰起名叫张三李四王五><
郭算+丁计=算计 武城是因为他是守城的,陆良是因为他管粮草hhh
死是不可能的,甜是一定的
第48章 浮冰
陈述之在街上晃了一整天,看了看路边零星开起的几家店铺,看了看防守城门的兵士,看了看每家每户的炊烟,最终来到了白真城后的山上。
这座山是附近唯一的一座,名字就叫白真山。不是很高,也贫瘠得很,没长什么草木。然而山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山洞,自从战争开始,白真人就开始修葺这些山洞,以及修建从县城直接到山上的路,以供受到侵略时躲避。
陈述之绕过一个个山洞,一直爬到了山顶。山顶有土无木,只有一座破败的茅草屋。他上前看看,屋里已经乱得没法住人,但门口的水井还能用。他就打了些水,解了一日的干渴。
接着他便在山顶坐下,俯瞰白真城里的人间烟火。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座座房子间星星点点地燃起亮光。他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哪束光来自县衙。
走来走去一整天,就是为了回避脑子里混乱的思绪。但如今坐在这里,就再也回避不了,该想一想了。
还有两天,三千察多军就要来了。倘若援军来不及到达,盛西说,白真县一定会陷落。
当初梁焕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有事,可这世上就是有那么多始料未及,超出了人能谋算的范围。
如果当初知道会是这样,自己就是死也不能让他来。可就算自己真的死了,他可能还是会想来。
现在就是他承担后果的时候了。其实早该知道,如果他在战争途中出了事,那后果很可能只有这么一种。虽然这样会造成一阵动荡,但他的名声必须保全。
他开始思索一位君王的死亡对朝局和国家的影响,想了半天却越想越难受,这才发现这些事与他本没多大关系。他应该去想的是,梁焕这个人的死亡对自己的影响。
想起梁焕这个人,他第一感觉是仇恨。无论他给了自己多少恩惠,过去被他欺骗和背叛的事,自己永远也不能彻底原谅。
第二个感觉是感激。不可否认他为自己做了太多,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那些确实都是自己需要的。
还有吗?
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潜藏在内心深处,努力去想,会觉得很难受。可如果不想,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了。
鼻尖一凉,陈述之抬头,发现天空中有零碎的雪花跌落。
今年的第一场雪啊……
也不知道京城下过几场了,反正雍州是第一场。
去年的第一场雪,他和林未央在街上玩了一个下午,他到现在都记得,林未央拿雪球砸他,他没来得及还手。
去年的第二场雪,他在琼林苑里悲痛欲绝,差点坐船逃走。
去年的第三场雪,梁焕突然跑到他家来说要看他,他记得那天梁焕从头到脚都很奇怪。
来京城一年多,太多的记忆和他有关。
他赖在自己身边这么久,对于他的目的,自己是从来没想明白过。如果说他只是随便玩玩,不应该如此坚持不懈,而且他的眼泪和绝望都是真实的。但如果说他认真了……谁敢信他认真呢,那会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如果两日后他就要离开,自己与他的关系就完结在这里,可以吗?
他觉得,还是不可以的。
有些事被压在心底,一直拖着不去面对。可现在只有两日了,再不面对,就永远错失了。
*
吃过晚饭,梁焕就一直在伏案看东西。陈述之挑了个时机挤过去,伸着头问:“陛下在看什么?”
梁焕侧身给他指了指纸上的几个数字,“在看白真的人口。明日打算把百姓转移到山上,白真山上有可以住人的山洞,等安定了再让他们下山。察多人虽然不会肆意屠杀,也怕破城时殃及他们。”
陈述之点点头道:“那我也一起去吧。还有,城门的布防也去看看?”
“好。”
“还有付知府和顾知县,要提前安顿他们,怕到时候又寻死。”
梁焕歪头看着他,笑道:“还有什么?你这么周全,要不把遗诏也替我写了?”
陈述之的心猛地揪住,神情一滞。
他静立半晌,忽然俯身下去,贴着梁焕耳边问:“您一会儿看完了,去做什么?”
“不知道呢。怎么,你给我安排了?”梁焕一抬眼,看见他那张面容离得这样近,竟有些紧张。
“那……”陈述之脸上红了红,垂下眸子,轻声道,“到后头的园子里走走,好么?我先过去。”
梁焕觉得他今日怪怪的,不过在这种危急存亡的关头,有些异样也属寻常。
“你约我,我都不想看了……那你先去吧,我很快来。”
*
西北的天干冷,风划在脸上如同刀子一般。雪越下越大,明朗的月色艰难地挤过鹅毛的间隙,依稀照亮脚下的路。
为了躲雪,陈述之束着衣袖钻进园子中的假山洞里,出神地望着洞口之外的白幕。
很快,他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他在的位置能从外面直接望到,只是衣衫的颜色太过素净,须仔细分辨才不会混入雪中。
梁焕在山前站了站,便直奔着山洞而来。他披着一身白雪穿过洞口,用衣袖擦了一把额头间融化的水,靠到洞中那人身侧。
见他来了,陈述之一反常态地没有起身行礼。许久,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感受着身边微弱的暖意,似能抵御铺天盖地的寒冷。
陈述之一直没有斟酌到合适的词句,又怕他等得不耐烦,到底还是试探着牵起他一只手,轻轻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梁焕闻言一愣,随即咧开一个饱满的笑,仍旧是那番油滑腔调:“怎么,舍不得我?”
听到这话,陈述之忽然开始掉眼泪,他低下头遮掩,却还是被看得清清楚楚。
梁焕敛去笑意,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脸颊,话音坚实:“你别怕,到时候我写些东西回去,在京城找人照顾你。没有我,也会有人对你好的。”
“不是……”
“还是说,你为我难过,是因为觉得理当如此?”
“不是。”
陈述之缓慢地抬头,用杂糅着复杂情绪的眼神望了他一会儿。眼前的人仍如当初一般俊朗,即便危难当前,他眸中的从容也没有丝毫消减,用他最灿烂的面目为身边的一切铺下光辉。
他循着那光辉,身子一点点靠上他手臂,下巴杵着他的肩,仰起头,眼角仍挂着晶莹。
“你又干什么?”在梁焕的印象中,他一靠近自己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陈述之凑过去吻他。
感受到他的柔软,梁焕整个身子一阵酥麻,在冰天雪地中点燃一团火。寒冷的天气给了他冷静,他用力把贴过来的人推开,皱着眉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觉得我活不了几日了,可怜我?还是要感激我、报答我?”
见他许久不说话,梁焕挑了挑眉,一副轻佻的样子,“上次说了,下一次就是心甘情愿的。你再来,我可要信了。”
听到这话,陈述之笨拙地挣脱开他的双手,重新凑上去亲了一口,然后便把头靠在他肩上,刻意避开他目光。
安静的洞里,他轻柔的话音听得分明,话中的哽咽却稀释进了洞外的细雪:
“原本在当初打算离开京城时就该放下了,可同样一个人日日在身边,从前的那些就都被翻出来了。我知道我眼前这个人不是林承平,但你们有再多不一样,终归还是一样的多……”
梁焕的眼中骤然闪过光亮,他紧紧拥着怀中的人,唇角在笑眼角在哭,话音颤抖:“行离,你心里是有我的,你喜欢我的,对吗?”
洞中安静半晌,陈述之把头埋在他肩窝里,几不可闻道:“是,喜欢。”
双臂之间怀抱着坚实的躯体,仿若经久漂泊后初次涉足的河岸,温暖透过衣襟,灌注在胸前心口。
“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梁焕问完,自己就先答了:“你怕我还像以前那样,再骗你一次,再伤你一次。”
“您是怎么……”
梁焕低下头,吻了吻他留在自己面前的耳垂,“是你自己告诉我的。那天在雍州会馆,你喝大了,和我说了很多。”
说着说着,他忽然抚上他的脊背,“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大不了逃走都行。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那怎样都可以。但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陈述之苦笑一声,对着洞穴的墙壁说:“若不是这样的情形,这些话我永远也不会说。只剩两日了,您总不能喜欢我一日,再抛弃我一日吧。一日还是两日也没什么分别,还是不留遗憾的好。”
梁焕想了一会儿,蓦地笑开。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给自己留了这唯一的一条路,那也没什么可考虑的了。
他把陈述之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过去顶着他的额头,一只手指在他唇上点了两下,轻轻地笑开,“什么叫‘不留遗憾’?”
“陛下……”
“不许这么叫我。”
梁焕捂着他的嘴,盯着他的双眼,“这两日我什么都不是,没有任何身份,我就是个想你想了好久的痴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