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焕握着他的手,鼻子一抽一抽的。他很想反驳他,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的理由都不容置疑,而仅仅是因为自己不想,根本无法反驳他冠冕堂皇的言论。
“我说不过你,可是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害了你……”他垂着头,话里满是自责。
陈述之闭上眼,“不是你害我,是我自己选的。”
*
吃过午饭,二人又到城墙上巡视。正午的阳光逐渐炽烈,积雪都被晒化了一层。站在门楼上,满眼皆是风沙。
盛西带他们看了一圈城门布防,他们也不懂这个,也就是看个安心。之后,梁焕随口问着盛西:“昨天看是三千人,今天可有变化?”
盛西道:“还是三千,没有变化。”
“庆阳来援军了吗?”
盛西低下头,“敌军靠得太近,探子过不去了。”
梁焕失笑,想再跟他谈谈这五千人能活多少的问题,又觉得太过残忍,到底没开得了口。
待盛西走后,二人便并肩趴在城墙上,向外看去。
白真这种小县城,出了城门便是农田和荒地。梁焕望着满目荒芜,自言自语道:“为何察多人的兵器会比我们精良?大平那么广大的土地,怎么没人造出顶用的兵器?”
“广大的土地,百姓都只会种地。”陈述之缓缓道,“就算有人开发了新的办法,朝廷也不会嘉奖,商业被抑制,又卖不出好价钱,便不会有人愿意研究这个。”
“还有,那个什么‘苛民富官’把税赋弄得那么高,百姓又要交税又要自己吃饭,活都活不下来,哪还有余力去做别的。”
梁焕叹息一声,“经年累月攒下的,看来大平有一阵都打不过察多了。可惜我忙活了半天,也没能等到欧阳清倒台的一日。”
“你没做完的事,之后会有人做的。”
清清淡淡的话语被卷进了风沙,飘摇在无边的旷野中。
沉默一会儿,梁焕忽然说:“行离,我觉得好愧疚。”
陈述之侧头看着他,无奈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其实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是我要来雍州,是我要来白真,是我害了你们。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白真县的百姓,对不起五千将士,对不起……”
陈述之张了张口,想说些安慰他的话语,半晌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说的是对的,白真百姓和五千将士的性命,确实应该他负责。虽然直接造成这个结果的是庆阳那边没有派援军,但他作为整件事的策划者应该提前想到这种可能。
现在计划失败了,庆阳的人要负责,他也要负责。就连自己,也要负没有阻止他的责任。
种种纠结,已经说不清了。
他走到梁焕身后,从后面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背上,“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没有怪你。你本是出于好心,我能理解。”
梁焕把双手放在他环住自己的双手上,话音饱含忧愁:“我这一生真是轻如鸿毛,五年半,我在这个位子上,竟不曾做一件利国利民的事。”
陈述之话音有些哽咽了:“虽然没有做成,可我们已经在做了,所有人都看着呢。如今我们要动欧阳清已经人尽皆知,他们会想,连最底层的人都敢于去做这样的事,那他们每个人都可以。我们离开后,一定会有人替我们做我们来不及的事。”
梁焕伸手抹了把眼泪,没有说话。
陈述之松开环着他的手,转到侧面揽着他的腰,“临走前,给他们留点东西吧?”
“好,现在就去写。”梁焕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
县衙办公的房间里,二人面前放了一摞纸。
梁焕拿着笔蘸好墨,塞到陈述之手里,“你来写吧,我字不好。”
陈述之又把笔塞给他,“不能亲手交的东西一定要亲笔写,不然人家该以为是伪造的了。”
梁焕想想也是,拿起笔开始写第一份。
“行离,你说我那几个哥哥的儿子们哪个比较好啊?”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挑。”
“好吧,我也不熟。雍王死了,那就二哥的长子好了。”
……
“要不,我把素隐堂那五个人写上吧?”
陈述之皱了皱眉,摇头道:“别写了,人家本来藏得好好的,你一写全暴露了。他们没有你就什么都不是,让他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唉,我总觉得欠人家的。”梁焕叹了口气。
陈述之思索道:“你写给林丞相吧,让他关照他们。”
“这个好。”
“你记得写上付文硕和顾鸿恩,可别把你的债算在他们头上,他们又去寻死。”
梁焕收了笔,盯着陈述之看,“我在想……怎么写你?”
陈述之笑着别过头,“不要写我,同他们说一声,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是兵荒马乱中不知如何死的。”
“那怎么行!”梁焕瞪他一眼。
“不然还真写我为你殉葬?”
“跟他们说你是为了救我而死的好了,名声好听些。”
“……”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你居然要给我殉葬呜呜呜好感动
陈述之:不然你一个人死在这,回去邓直再到处瞎bb一通,我能活得成?还不如和你一起死,我就是烈士,我妹妹高考还能加分……
第51章 鉴月
写完第一份,他便拿一个信封装起来,继续写第二份。
陈述之见他半天没下笔,侧过来看,“给谁的?”
“给我爹娘。”
他便觉得自己不该看,躲到一边去了。
“那我就说我们的事了,没关系吧?”
“没关系。”
……
“这份给林丞相,我让他关照了那五个人,还有你家人。这份给许恭,我让素隐堂先散了,保存实力。这两份我都附了自己对税收、吏治和军事改革的想法,能用得上多少就看他们了。”
陈述之一封封帮他装好,在封皮上写名字。
“再有一份给我姐……给你父亲也写一份吧?”梁焕把他拉到身边来,迟迟没下笔,“就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陈述之拿过笔,“还是我写吧。”
“不行,不能让你写。”梁焕又把笔抢过去,嗔道,“我都知道你要写什么,肯定是什么儿子不孝不能给爹养老,儿子是为国战死之类的。”
陈述之愣了愣,好像猜得差不多。
“若你写的话,写什么?”
“当然是有什么写什么了。”
陈述之连忙把手按在纸上,“不行,他会气死的。他会觉得是我勾着你做这些事。”
梁焕到底还是放下笔,陈述之便拿过来,写了封规规矩矩的辞别信。
接着,梁焕叫来卢隐,把所有的信一起递给他。第一封信上没有写名字,他便叮嘱道:“等我一死,你不要回庆阳,直接去江州,把这个给楚王。其余几封都写了名字,帮我都送过去,你就算伺候完我这个主子了。”
陈述之听了都有些伤感的话,卢隐却没什么反应,只应了声“是”。
等卢隐一走,陈述之便仰起头望着他,眨了眨眼睛道:“没我的吗?”
梁焕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写信是因为有话瞒着,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我又没有瞒着你的事嘛,你让我写什么?”
“也是。就是想看你的字。”
“又没你的好看……”
写完信,他们又把付文硕和顾鸿恩找来,陈述之叮嘱道:“等察多人进城,你们就在县衙等着。他们必定会让你们继续治理白真县,你们切莫与他们对着干。到时候你们逃出去了,或者大平再把白真打回来了,我们已经安排好,不会有人怪罪你们。所以,一定不要伤害自己。”
他说完,梁焕继续道:“到时候我们会提前离开县衙,若有人问起我们,就说陈行离得知我快死了,跑出去救我了。其它的都说不知道就好了,一定不可把我们的事往外讲。”
付文硕听得莫名其妙,问:“那你们到底是去哪了?”
“你就不要管我们了。”
顾鸿恩连忙拉过陈述之,对着梁焕道:“你不会要去送死吧?你拉着他做什么?我们怀远县几十年出不了一个进士……”
陈述之无奈地笑了笑,拍拍顾鸿恩的手道:“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您见谅。”
他这下明白过来,没了阻止的理由,便只是问梁焕:“这位大人,您是什么人啊?别人问起,我怎么说啊?”
梁焕瞥了眼陈述之,“这你都瞒着?”
“我……”陈述之讪讪道,“遇到他们那天夜里去找你,怕他们多想,我就没说。”
梁焕轻笑道:“多想?咱俩的事现在怕是整个白真县都知道了吧?”
“快别说了……”陈述之红了脸。
“见笑,见笑。”梁焕冲那边二人摆了摆手,“我叫梁焕,他们都认得我的。”
*
因为没几日就要过年了,而大家又十分清楚有些人过不去这个年了,所以打算提前吃一顿饺子。
饺子都是县衙的差役们自己包的,付文硕和顾鸿恩也跟着一起去包饺子,只有陈述之一直没参与,跑来跑去忙活着。
看着面前一盘香喷喷的饺子,梁焕问那边吃得正欢的两人:“陈行离哪去了?”
“他还在厨房呢,不知道在干什么。”顾鸿恩嘴里含了个饺子,话都说不清楚。
“我去看看他。”梁焕说着便起身要走。
顾鸿恩连忙拦着他:“人家给你做的,你去看什么,等着吃就行了。”
相比于陈述之第一次知道梁焕身份时的震惊,付、顾二人对此人却没什么感觉。在这个边远的穷乡僻壤,在这种生死未卜的情境下,梁焕这个名字,真的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而梁焕也丝毫不介意。陈述之这两天对他态度的变化让他感到很舒服,他现在觉得这座小城里所有人都应该这么对他。
一个人孤单地吃了半盘饺子,再抬头时,他看到陈述之正捧着一个盖了盖子的碗看着他,眼神里满含期许。
他心里顿时乐开了花,面上却不显山露水,故意正经地问:“你做什么?”
陈述之慢慢把那个碗放在桌上,揭开盖子,小心地说:“你尝尝,我第一次做,豆子泡得有些久了,不一定好吃……”
梁焕看到碗里的东西,惊喜的神色就掩藏不住,“豆花?是甜的吗?”
“嗯,是甜的。”
梁焕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在口中舔了好久,没好意思告诉他不好吃。
但陈述之太了解他了,眉眼的一个弧度就能出卖他的喜恶。
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看来还是太匆忙了,许多地方没琢磨透……”
他见梁焕好久没动也没说话,抬头去看时,刚好看到一滴泪落在碗里。
陈述之把碗盖盖上,端着碗要走,“不好吃就别吃了,吃你的饺子吧。”一句“以后学会了再给你做”差点没忍住。
梁焕见他要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手里的碗拿回来,“好吃,不许拿走。”
他掀开碗盖,一勺勺挖里面的豆花吃。
一年多以前,他从外面买了豆花给自己吃,当时的自己不知道珍惜,连夸一句都不肯。
这次,是他第一次给自己做豆花,也会是最后一次。
豆花软软的,糖放多了有点腻,每一口都是他的味道。
梁焕将一碗豆花吃得干干净净,吃到最后,泪水全流了进去,甜豆花都变成了咸豆花。他看着陈述之把吃干净的碗收走,怅然若失。
收了碗回来,陈述之便坐到他身边去,吃他盘子里剩的饺子。
吃了一会儿,顾鸿恩便过来拉着陈述之喝酒,因为也算旧识,陈述之不好拒绝他,虽然没有心情,却还是勉强陪着他喝。
这时梁焕便觉得很累,独自回卧房去了。
顾鸿恩拽着陈述之聊雍州的旧事,还问陈述之进京考试的事,他只能半真半假地给他讲。顾鸿恩的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陈述之跟他说了好几次困了想去睡觉,他都说:“我这个老头子都没困,你一个小伙子怎么就困了?”
连付文硕都看出来了,谁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人家怎么可能想跟你聊天?
可是他也没法拦,最后,还是陈述之把顾鸿恩灌趴下,才得以逃脱。
*
陈述之一回屋,便看见梁焕从榻上蹦下来,拉着他出了门。
白天晴朗了一天,外头的空气并不很凉。尽管如此,梁焕还是给陈述之裹上了个斗篷。
漫步庭院,仰头星子漫天,月亮弯成一芽,没有层云遮挡,月色十分明亮。
清辉弥漫下,梁焕拉着他走到县衙后的小花园,穿过层层花木,在一处角落寻到了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摆了香烛佛像,下面放着两个拜垫,是给县老爷的家眷参拜用的。
梁焕走上前去,把佛像前的香烛点着,又点了一把香拿在手上。接着,他回到下面,缓缓在佛像前跪下。
见他这样,陈述之也没多想,自然而然就跪在了他身后。
梁焕转身喊他往前一些,他犹豫片刻,算了,都什么时候了,顾不上那么多规矩了。想着便歪歪扭扭地往前挪了挪,和梁焕并排。
等二人跪好,梁焕便把手里的香分给他一些,自己高举起那些香。沿着手臂伸出的方向看去,香的后边是佛像,再后边便是月亮,连成一线。
“神明在上,我梁焕今日愿以天为媒,以月为聘,与陈述之结为连理。虽无六礼,只有一颗拳拳之心,愿共调琴瑟,举案齐眉,濡沫比翼,白首偕行。恳请神明恕我仪容粗鄙,许我得偿夙愿,今生今世绝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