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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梁焕正在阁楼上写字。再听到脚步声时,他快速瞟了一眼楼梯上的人,却低下头恍若未闻未见。
他感到那人在楼梯口站着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有说话,而是从边上绕着走到他身后,看着他写字。
忽然,他握着笔的手上覆上了另一只手,他不由得停顿一下。接着,他感到那只手发力,带着他写完了笔下这个字。
这只手很软,很温热,隔着皮肉,似乎能触碰到流淌的血脉。
写完一个字时,那力气便停了。他继续写下一个字,那只手便适时地使一点力,帮他调整笔的位置。他仔细看去,这只手的每一次用力都让笔下的字更加精致。
就这样,他在带领下又写下几个字。兴致正浓时,那只手却忽然离了他的笔,落到他的腰间,和另一只手一起环住了他。
梁焕用左手摸了摸自己腰间那两只手,皱着眉道:“不写了,我的字丑死了,没有你根本就不能看。”
陈述之认真地说:“我觉得您的字很特别,有种说不上来的风骨,从未在别人那里见过。只是您下手太重了,该轻的时候轻不下去。”
“我下手太重了?”梁焕轻佻地一笑,“怪不得你总是喊疼。”
陈述之早就习惯了他时不时的调戏,却还是红着脸转过头去。
梁焕放下笔,随口说:“我刚才坐在这里,突然有个人上来,我还以为是你,叫了你一声,好像还说了什么奇怪的话。结果是个我不认得的人,我还把他吓跑了……”
原来在素隐堂里放了一堆文书的时候,这里是会上锁的;后来不放东西了,锁也废弃了。陈述之往前走了两步道:“我下去锁门。”
“不用了不用了,”梁焕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拽回来,“我又不碰你,你紧张什么?”
陈述之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开始动手动脚。
微风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翻动着桌上的纸张。等陈述之坐到他身边,梁焕就拿了一份给他看,道:“我读了好几遍,还有几句话没懂,也有两个典故没见过……”
接过来一看,陈述之发现是许恭抄的自己给他写的那份奏折。他抿唇道:“这事不是都过去了,何必还要看它。”
说到这个,梁焕便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不出是你写的,你生我气了。”
“要是为这个,就别看了,我不生气。”陈述之把那份奏折放到一边,却见到下面那几张刚写了字的纸。他看就算了,还抄?
见那几张纸被他注意到,梁焕便往他面前一推,仰头望着他道:“差不多就是这几句看不懂,你给我讲讲嘛。”
陈述之仔细看了看,笑意渐浓,“这几句……都是许在心自己加的。”
梁焕听了这话也笑开了,身子一歪,就往旁边那人身上靠,“果然是心有灵犀……”
说到这里,陈述之便把他从自己身上扶起来,转过身,低了低头道:“对了,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有什么好商量的,答应你就是了。”
陈述之只觉得他油嘴滑舌,仍是继续说下去:“我爹娶了宫里的人,他很是欢喜,我在家里住着就不太方便……”
听他这么说,梁焕就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了,却故意跟他装傻:“那你可以回雍州会馆住嘛。”
“太贵了,我住不起。”
“那你就去住兵部的值房,虽然条件差了点,但是好在不要钱。”
陈述之也看出他是故意的了,扭过身去,自言自语道:“算了,我还是继续住家里吧。”
这下梁焕总算玩够了,蹭过去从后面揉捏他的肩膀,状似无意地说:“要是实在没处住了,也可以来跟我住,我就勉为其难地给你腾点地方好了。”
陈述之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故意犹疑地说:“不太好吧,臣身份低微……”
“我家陈行离欲迎还拒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梁焕嘻嘻笑着,抽出一只手,去摸他的脸。
陈述之嘴角抽了抽,他说不碰自己?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作者有话要说: 潜伏多年的炮灰要出来搞事情了~
梁焕:这人见到我为啥要跑?是我太帅了吗?
第77章 陈怨
梁焕的双手在面前人的身前摸来摸去,他半仰着头,“你先回去和你爹说一声,再看看要带什么东西,不带也行,我这里什么都有。”
“那怎么行,”陈述之拿住他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与他十指交扣,“我进您家门,怎么能不带嫁妆。”
听到这话,梁焕忽然变得激动,往前蹭了蹭,整个身子贴着他,傻笑着说:“那我还没给聘礼呢。”
“给了,都给我爹了。”陈述之也不由得笑出来。
傻乐了一会儿,梁焕仍然十分兴奋,摸摸这儿蹭蹭那儿,咬着他的耳朵叫:“小媳妇儿。”
陈述之被他弄得身上躁动,整个脸全红了,却埋着头不肯给他看,“您别这样……”
梁焕又皱了皱眉,别过头道:“你能不能把那个‘您’字改了,哪有这么叫自家男人的。”
这种要求陈述之一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一直在按照让自己舒服的方式控制分寸,现在确实没有以前那么谨慎了。但他发现似乎在梁焕眼里,自己越狂妄,他就越高兴。
见他许久没说话,梁焕又补了一句:“你那么叫,听上去真是你伺候我一样。”
“本来不是么?”陈述之想都没想就说出来了,说完才意识到他不爱听。
虽然梁焕早就习惯了他这么说,但他还是不高兴,张嘴咬了一口陈述之的肩膀,嗔道:“你要是想伺候我,就每天把饭喂到我嘴里,每天自己往我床上爬,每天跪着给我侍寝,别光说不做!”
他又觉得总说这种话显得自己太下流了,连忙找补一句:“算了算了,不逼你,你想的时候再改吧。”
然而陈述之扭过头望着他,很认真地问:“跪着……怎么……”
梁焕憋住笑声,在他耳边吐气:“今晚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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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述之和陈岁寒说自己要搬去林未央家里,陈岁寒就“哦”了一声,什么也没问,就去陪他老婆了。
在屋里翻翻找找半天,陈述之发现确实没什么要带的东西,最后只带了一个小箱子。箱子里装着几本平时看的书,还有一些梳子、水稻、毛笔、花灯之类的东西。
拿着包袱走到家门口,打开门,陈述之被外头的人吓了一跳。定睛去看,王潜?怎么是他?
自从离开翰林院,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王潜了。许多往事已然淡忘,还以为以后都不会和他有交集了。
王潜咧嘴笑开,“我正要敲门,没想到你就出来了。好久不见啊,陈行离。”
陈述之不想让他进自己家,便走出屋子,在身后关上了门,淡淡地问:“找我么?有事?”
“当然有事。”王潜带着他走到田埂上,扬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前几日在翰林院里乱逛,进了一间叫‘素隐堂’的屋子。我上到阁楼里,遇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那个人以为是你来了,还叫了你一声。你再猜猜,他后面说了啥?”
陈述之逐渐反应过来,那天梁焕说在阁楼上遇到一个人,是能对上。他认识林未央,梁焕却不一定记得他,也能对上。
“他说了什么?”
王潜挑了挑眉,用轻佻的话音说:“他说,他有点想你了……”
陈述之浑身打了个哆嗦。
“好像一不小心知道了你的秘密呢,”王潜盯着陈述之,笑得很是轻浮,“原来你和那个瞎子整日住在一块儿,是这个缘故啊。你说我要是把这件事四处说一说,会怎么样呢?”
陈述之明白了,他这是拿到把柄,过来要挟自己了。
“说吧,什么条件?”
王潜拉长了话音道:“要是你能来帮我忙呢,我可以考虑一下不说出去……”
“什么忙?”
“你来了就知道了。”王潜负手仰头,四处溜达着,“明日酉时,雍州官办会馆,我等你。”
他说完又回头冲陈述之一笑,加了一句:“不只是明日,每天都要来哦。你来多久,这个秘密我就能保守多久。”
说完,他拍了拍陈述之的肩膀,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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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离开办公的地方,走路去雍州官办会馆,到那边差不多就是酉时。
一路上,陈述之想起了很多久远的记忆。
一开始知道王潜这个人,大概是十年以前了。
那时候陈述之还只是个秀才。一个夏日的夜晚,他在村口遇见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她见到陈述之就跪在地上叩头,恳请他救她。
陈述之就在路边听她讲了她的遭遇。她名叫温容,当时十六岁,刚刚嫁到了与怀远县相邻的会宁县,今夜是她的新婚之夜。
在婚床上,温容惨遭丈夫毒打,衣裳都被撕烂。她趁丈夫出去上茅房,偷偷从后门溜了出来,先是回了娘家,可娘家嫌丢人,把她赶了出来。于是她就跑到街上,见到个人就求他收留。
她一直从会宁跑到了怀远,也没找到愿意收留她的人。正巧这时,陈娴看到陈述之在与温容交谈,过来问了情况,坚决要留下她。
陈述之和陈岁寒都没反对,温容就在陈家住下了,和陈娴挤一个房间。
温容十分勤劳,每日都帮陈家做事。但她也知道这样呆下去不是办法,后来她不知从哪打听到,怀远的一个乡绅要置办几房妾室,就托了人介绍。
最后她以陈岁寒养女的身份嫁了过去,陈岁寒也很高兴,白赚了她的礼金。
这个乡绅在附近地方颇多交游,有一次到会宁县的王家做客,聊到新纳的小妾,说她本姓温,却从陈家嫁来之类的事。他要走时,王家一个叫王潜的后生叫住了他,详细问了那小妾的名字和容貌,以及陈家到底是哪家。
之后有一日,陈述之听邻居说村里有个人在骂他们家,连忙过去。王潜站在路口,周围环了一圈人,他正高声指责陈家诱拐他的新婚妻子,然后又卖给别家,引得半个村子的人都出来看。
陈家在村里也算是有些身份,加上他们平日和邻里关系不错,没有一个人帮王潜骂他们。这时陈述之站出来澄清事实,反而带得大家和他一起骂王潜。王潜气得要和陈述之打架,却被众人拦下。
王潜骂陈述之卖了他老婆给别人做妾,这事半个村都知道了,很快就整个怀远县都知道了。那乡绅听说这事之后,只好把温容又送到别家。
那年陈述之十五岁,他再次见到王潜,是在二十三岁时和其他雍州学子一起去京城参加会试。两人一眼就认出了彼此,却谁都没有提过去的事。
谁都没料到,两个第一次参加会试的人居然成了当年雍州仅有的两个进士,而且还都留在了京城。
陈述之想起了之前王潜偷自己文章的事。还有另一件事,他之前一直没弄懂,琼林宴的那个晚上他打算坐船离开,为什么后来会被发现。现在想想,看见自己收拾东西又可能往外说的人,大约也只有他了。
但是,如果他要报仇,最好的方式不是任自己离去,无法在京城做官么?把这事说出去,让人来留下自己,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算起来,是不是还该感谢他,幸好他把自己要离开的事说出去了?
陈述之来到雍州官办会馆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堂的王潜。他走进去,这家店和对面的雍州会馆气氛完全不同,到处都雕镂了繁复的花纹,里面的人也大多贵气。
见他进来,王潜轻哼一声,淡淡地扔下一句:“跟我来吧。”
陈述之跟着他转了大半个院子,停在一间屋子门口。王潜站住,用下巴指了指里面,命令道:“进去。”
他往里看了看,好像是一间厨房。进到里面,有一股食物霉烂的气味。
“你让我来这干什么?”
王潜背着手道:“刷盘子。”
陈述之看看身边的水池里,果然有一大堆脏盘子。
“把那些盘子都刷干净,这是你今天的工作。”王潜轻飘飘地说,“要小心,一个都不能打碎哦。”
他说着,自顾自地走了。
屋里的陈述之一脸莫名其妙,刷盘子?
他看着水池里的脏盘子,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伸手过去。
刷就刷吧,又不是没刷过,多大点事。
对付了几个盘子,陈述之逐渐发现这些盘子上的脏污尤其难刷,好像是专门放了好几天,等难刷了才给他的。
期间王潜时不时过来看他一眼,也不说什么话,只是翻个白眼就离开。
他花上一个时辰解决了水池里的脏盘子,走的时候王潜就在门口,冷漠地扫他一眼,说了句:“明天还是酉时。”
第二天,王潜让陈述之擦桌椅窗户;第三天,倒垃圾;第四天,倒马桶。
陈述之一手拎着一个马桶,忍受着刺鼻的气味,趔趄地走在院子里。王潜就站在旁边,忽然问出一句:“脏么?”
“什么?”陈述之抬起头,迷茫地望着他。
“我问你,脏么?”
“什么意思?”
王潜一副轻蔑的语气:“当时我还在想,这个穷乡僻壤的酸秀才靠什么勾走了温容。现在看来,原来这个人本事大着呢,靠着一张脸,走到哪里都要勾人,女人男人都勾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