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从来回忆了半晌,“他说他要去找人,也不知是什么人。”
“他要找的人……是我。”
说完,江霁上前便将手里的书信递给他,“我托白铭帮我问令弟的死因,这是他给我的。”
白从来诧异地接过书信,看完后更是十分惊讶。
“怎么会是这样……”
白让确实让猛兽咬了,伤在腿上,但那伤口并不致死,只要原地休息,等人来救便不会有事。可白让偏要走动,拖着负伤的腿走了一路,血就滴了一路,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
江霁叹道:“白尚书字节礼,从进入礼部起便为简化礼节而奔波,莫非与此事有关?”
白从来把信折好还给他,仰着头负着手,“我原本名叫白询。弟弟死后我颇受震动,以为都是礼制害了他。那之后,我便改了现在的名字,从来如此,就本该如此么?若没有那许多繁复的礼节,是不是便能少一些人受苦?”
“没想到这么多年的执念,竟原本没有道理……”
听了这些事,江霁不由得苦笑,劝慰道:“您也不能这么想,若不曾去山里,他也不会出后面那样事。在有猛兽的山里守孝,原就是不该的。”
他觉得知道事情的真相,对白从来来说并不会有什么影响。虽然礼制不是白让去世的全部原因,也至少是原因之一。
可他自己这么多年的执念,却是真没有道理。
当年他获知白让的死讯时,悲痛欲绝之余,也一直在苦思冥想他的死因。白让去世那天,对他们来说原本是个特殊的日子,白让同他约好在那天离开家,到南方来找他。
但白让为什么死了呢?当时的江霁认为,白让以前常同自己抱怨他的母亲,说母亲对他极为蛮横,动辄打骂,毫无缘由也能拳脚相向,只有父亲才能挡在母亲面前保护他。
然而那时候,他父亲去世了。江霁就以为,白让失去了父亲的庇护,要么被母亲打死了,要么受不了母亲的迫害自尽而亡。
从那以后,他心灰意冷,离开家四处游历,试图排遣悲怀。他去过很多地方,却没有一处能治愈他的伤痛,直到他来到了雍州。
他在雍州结识了流沙教的教徒,被他们的教义深深吸引。每个人都没有权力控制他人,所以每个人都能完全地控制自己。如果白让能够控制自己,而不是活在母亲的专横之下,是不是就不会死……
在雍州住了几个月,江霁又偷偷跑去察多国,在那里见到了楼萨。在流沙教的一次次集会中,他变得愈发虔诚,相信只要按照教义来治国,每个人最终都能获得自由。
楼萨知道江霁是读书人,便让他回到大平继续科考,日后在朝廷做官,便可把流沙教的教义带到大平。他一开始会加入素隐堂,就是因为流沙教反对欧阳清严苛的政策。
与此同时,他与流沙教安插在京城的狗熊等人建立了联系,随时听候楼萨的指示。
如果白让的死和母亲的□□毫无关系,那么自己这么多年聊以慰藉的流沙教就不过是虚幻的想象,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白让是为了要找自己而死的,原来害死他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么……
犯了这么大一个错啊。
离开白从来的府邸,江霁没有回家,而是往郊外走去。
这一天是狗熊他们进城巡察的日子,下午这会儿,屋里不会有人。而由于狗熊的屋子被用于流沙教的聚会,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门钥匙。
把能弥补的做了,然后就离开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守城士兵1:陈大人出去这么久也没回来,干啥去了?
守城士兵2:我看他近日心情不佳,怕不是想不开了,直接死了没啥好处,死在战场上还能讹朝廷的抚恤金啊!
守城士兵1:有道理。
陈述之:主角怎么可能死??
第114章 破敌
“即生与义两衡之,所欲原无异情也。……”
蘸饱了墨的笔尖划过纸张,每个笔划都十分工整,尽管如此,梁焕抄完一句,和原文对比一下,还是觉得相去甚远。
这是他乡试的另一篇文章,题目是《生亦我所欲二句》。这样的题目容易落入舍生取义的老套立意,但他这个破题可谓新颖。
生和义都是本存于人性中的东西,如果可能的话,自然都是想要的。
没想到他那个总是把纲常伦理挂在嘴边的人,也能写出如此通情达理的文章。
梁焕放下笔,出神地望着整个抱岩阁里堆的字纸,要么是他的,要么是自己抄的他的。
前些日子,邓直慌慌张张地跑来未央宫,告诉自己,他死了。
见到自己没有任何反应,邓直表现得十分错愕。
而自己却在想,他是如何做到让旁人觉得他死了,而非离开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朝廷的五品官员,死了得有骸骨遗物吧?他是如何圆过去的?
不过想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死了,走了,失踪了,叛逃了,无非就是个说法而已。
这个时候,想必他已经去了想去的地方,找到想找的人了吧。
想到那个画面,梁焕不由得身上有些不适,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去。
自己这几年这么辛苦,不就是为了他过得好么。自己做不到的事,那就让别人去做。只要他好,怎样都可以。
疼就忍着吧,久了就习惯了。
卢隐敲了敲门进来,躬身通报:“林丞相来了,在未央宫候着。”
梁焕连忙平复了面上神情,起身同他出去。
他现在已经不愿住在未央宫了,而是搬去了瑞坤宫和吴镜一起住。只有在接见臣工的时候,才会临时到未央宫去。
他坐在正厅的主座上,接过林烛晖递过来的文件,随口问着:“事情都交待好了?”
在梁焕刚登基那会儿,林烛晖总是像慈父照顾幼子一样看待他。可到了现在,虽然他们的年纪还是差那么多,他却再也不敢用那种态度对待这位年轻的帝王。
林烛晖半低着头,恭谨道:“是,臣已见过他们,这里是交待给陛下的。向您辞别后,臣这两日便离开京城。”
梁焕也没看他递上来的东西,凝视了他半晌,“叶廷枢这几年,是朝廷欠他的,你同他说一声,生前身后,该给他的朕一样也不会少。至于你嘛……你就算了。”
听见这话,林烛晖垂着目光,跪在他面前,“臣不敢多求,如今这样,已是陛下恩典。”
梁焕点点头,也没什么想多和他说的,刚想让他走,便听到他又来了一句:“陛下,臣还有个请求,臣想把女儿带走,可以么?”
“啊……可以啊。”梁焕有点没反应过来,“怎么想起来这事?”
沉默一会儿,林烛晖低声道:“这次的事陈行离和他母亲帮了很多,臣想表达谢意,却不知道别的法子。臣自己都走了,女儿便不必在宫里了,想着他日后回来碍眼,还不如让臣把她带走。”
梁焕的手一点点攥成拳,故作平淡地说:“真是难为你想出这么个主意。不过你也不用谢他了,他死了,不会回来了。”
“邓直也说过他过世了,但臣总觉得并非如此。”
他这样怀疑的理由是,如果陈述之真的死了,那么梁焕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淡然。
这个理由,倘若梁焕还是几年前那个撒着娇问他如何讨人欢心的孩子,他可能会说出来。但面对现在的梁焕,这样说就太不恭敬了。
梁焕不想跟他深究此事,“随你吧。最好把你闺女劝走,不然日日在这巴望着我,弄得跟我欠人家一样。”
“您这样说,那臣就必须带她走了。”
到这里也无话可说了。梁焕起身下座,来到林烛晖面前,搀扶他起身。他望了望这位满面沧桑的老臣,话音柔缓下来:“操心了一辈子,晚年享享福,再别管朝中这些事。”
听前面林烛晖还有些感动,到了后面却只剩一个苦笑。他总是为自己的鞠躬尽瘁而自我陶醉,没想到到了最后,他所辅佐的君王居然跟他说这样的话。
林烛晖无声地叹息一声,后退半步,朝着梁焕一丝不苟地三叩三拜,做足了离开前的场面。
大平的五路兵马迅速向西进军,由于沿途经过的城池守军极少,所以势如破竹。在察多国有所察觉之时,雍州失陷的土地已经尽数收复。
然而收复故土不是战争的结束,在边境,五路兵马合为一路,向察多国内部进军。察多人迅速募兵抵抗,可一时间能凑出的人数太少。况且,大平军队所用的兵器已经过改良,察多人的坚铁便没什么优势。
军力不足,兵器也不比对方强多少,虽然合恨草治好了他们的冻疮,察多人仍然节节败退。大平军队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察多国的首都。
最初开战只是为了收复雍州,大家都认为能往察多境内打几个城便属不易,谁也没想到一直打到了首都,所以这之后的事都没有预案。
几个将领很想直接把察多国灭了,但他们做不了这个主。于是就只能先把察多的王室和官府控制住,免得他们趁机募兵抵抗,然后把消息传回京城。
这一日的早朝上,众人就如何处置察多国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朝中有不少人对这个敌国恨之入骨,主张直接灭掉它,将其并入大平的版图。
然而吏部和户部抱团不同意。他们认为,大平和察多两个国家长期共存,很多事情处在平衡之中。如若察多国突然没了,那大平的经济就会被严重搅乱。而且现在的大平还没从欧阳清治下的阴影中恢复,突然多了那么一大片国土,根本就无力去管。
手下的两个部都不同意了,朱幸就只能跟着一起不同意。朱幸不同意,而邓直又没说同意,下面的人再怎么喊也无用。
下朝后,梁焕叫了邓直和白从来,又让人去管外交的鸿胪寺抓上几个人,一起商讨和察多国议和的事。说是议和,其实是要求察多国称臣纳贡,成为大平的属国。
商讨完要事,梁焕随口问了邓直一句:“前线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个问题太大,邓直不知从哪答起,便开始事无巨细地讲粮草是怎么运进察多的,讲冲进首都的士卒是怎么编队的,讲前线将领如何对待察多百姓……
屋里其他人听得昏昏欲睡,梁焕也被气得够呛:“邓直,你这是以原先和林丞相说话的方式和朕说话?那朕要丞相有什么用?你还不如回去当你的兵部尚书。”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当着大家骂人,也太不给邓丞相面子了。陛下这是嫌原来林丞相太过嚣张,新上来一个就赶紧打压一下?
邓直急得满头大汗,“臣……”
他话还没说出来,门口便有卢隐进来通报:“陛下,晋州吴家遣人来传话。”
听到这话,梁焕有些疑惑。这么多年,那边好像从来没往京城传过话。
“什么事啊,要紧吗?”
卢隐犹豫了一下,“也不是很要紧……”
“那等等再说。”梁焕转而看着地上的邓直,“你方才要说什么?”
邓直彻底泄了气,讪笑道:“臣就想说几句请罪的话,您还有旁的事,臣就不说了。”
梁焕轻勾唇角,“请罪就不必了,好好改改你那些毛病。再把兵部尚书的缺填了,不许找你们林家的人。”
说完,他把屋里这些人全赶出去干活。
这时卢隐便过来说:“吴先生传话,说他们夫妇二人三月初的时候在家中被人绑了,蒙着眼什么都看不见,最近才放他们回去。”
“他们还说,路上听到些声音,旁的都不认得,只认得一个是陈……陈员外的。”
梁焕身子一僵,“他说什么了?”
“说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没别的了?”
“没了。”
梁焕皱着眉思索,陈述之后来又见过吴氏夫妇?若是如此,那么他必定对自己有所隐瞒。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和他的突然离开有关。
他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把所有事重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强忍着疼痛,努力用理性分析其中原委。
终于,他找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送陈述之回家,回到车上时,看到一张字条,写着“别走,跟着他”。
如果陈述之果真是为了与那些人见面,那这张字条又是谁写的?
他唯一想到的可能是,并不是陈述之真的要见那些人,而是有人想让他以为陈述之见了那些人。
“卢隐,有天晚上朕去陈行离家里,回来时车上有张纸条,你扔了吗?”
卢隐道:“没有扔,存在库房里,奴才这就去找来。”
纸条上的字很是清秀,却不是梁焕熟悉的笔迹。他看了一会儿,还是把它交给卢隐,道:“你去找些很多人签了字的文件,挨个比对一下。”
“陛下要哪些人?”
“先看看宫里的人和朝中的人,不行的话,京城百姓也要看。”
到了晚上,卢隐递过来那张纸条,另外还有一份奏折。
梁焕将它们同时展开,奏折的作者是江霁,在奏折中可以找到“走”“着”两个字,仔细对比,果真和纸条上的笔触一模一样。
啪的一声,梁焕将奏折摔在桌上,“卢隐,去把江霁叫来。”
“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去了……”
“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梁焕忽然怒道,“回去了就到家里叫,这还用朕教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