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记忆中的京城都是近两三年的样子,记载着每一次的相逢与陪伴,动人心弦的情感让一处处画面显得生动。
城中的喧嚣逐渐听不见了,他缓缓坐回来,闭上眼,那些画面交叠处模糊地浮现出一张极其工巧又极其易碎的面容。
他想,等回到家空闲了,就把这一切全都写下来画下来,和那个箱子里的纸放在一起,珍藏起来,记一辈子。
从京城到晋州需要好几日路程,梁焕却不想耽搁,怕自己的速度比不上那帮人做事的速度,回去之前真让爹娘以为他们死了。
然而从离开京城的第二天开始,路上就下起了暴雨。相比于春雨,夏雨更加猛烈也更加汹涌,泥泞的路面全是积水,马车寸步难行。
无奈,他们只得找个旅店先住下。
中午进了旅店,梁焕倒头就睡。雨声最是催眠,他整整睡了一个下午。
到了晚上,雨没有小,人反而清醒起来。梁焕靠着枕头,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嗅着鼻子里泥土的腥气,听雨滴敲打房檐和地面。
这样的情境仿佛回到两年前的那场雨,那天自己欢喜得要疯了,以为他真的把一生都许给了自己,三十年五十年,他都会在自己身边。
谁知道他的一生就只有这么长。
从那之后,他也没少和自己闹别扭。可无论是他害怕也好,伤心也好,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陷进去出不来也好,他至少一直都在这里。这已足够好了。哪怕他真的从自己身边离开,忘了自己,甚至恨自己,哪怕他真的去找别人,只要他过得好,自己就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可是现在,现在……
这些话,梁焕已经想过很多次,但这并不能减少他的悲恸。他一直压抑着,即便是在未央宫里,也怕哭太大声让门口的太监听见。
在这个荒郊野外,大雨滂沱的夜晚,他终于可以放肆地落泪。他低声呜咽了一会儿,越想越难过,转而变成号啕痛哭,原本英气的面容花成一团,满是可怜。
吴镜在一旁看着他哭,许久,她忍下无力的感受,坐到他身边去,揽着他的肩膀轻拍。
被她这样一拍,梁焕安稳了不少,靠在她身上,待了许久,忽而像孩童撒娇一般,用有些变样的话音道:“姐,我饿了。”
“想吃什么?”
“想吃……豆花,要甜的。”
吴镜出了房间,去到旅店的柜台问:“老板,你们这里有豆花卖么?”
老板笑道:“巧了,刚有客人点了豆花,还剩下一碗,就给你吧。要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多放些糖。”
风雨敲窗,暑气潮湿,梁焕坐在床上,刚才哭得太狠,整个身子一抽一抽的。他接过吴镜递来的毛巾,在沾满涕泪的脸上抹来抹去。
响起两声敲门,旅店的伙计在外头说:“您要的豆花好了。”
吴镜过去开门,接过放着碗的托盘,上面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
伙计解释道:“这是另外一位客人给的,说要交给你们。”
“什么东西?”梁焕下床过去,拿起那张纸展开,见上面密密麻麻一片字就头疼,也没细看,就把纸扔给吴镜道:“姐,你给我念念。”
吴镜看了两眼就皱起眉头,“好多字不认得。”
“那就你看了,给我讲讲呗。”
他这样说了,吴镜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看。看完整张纸,她有片刻的落寞,随即沉声道:“隔壁的人听见你哭,写几句话安慰你。”
“他说,听见你那么伤心,一定遇到了很难过的事。这时候流泪是人之常情,该把所有坏事回味一遍,一个个为之哭泣。等到哭无可哭了,自然就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多年以后再回头看如今的经历,也会感谢现在的丧失让自己更加清醒。”
梁焕一点点听完她念的,苦笑道:“他是觉得在丧失之外,还有旁的东西更要紧,才会这样说。”
可自己最想要的,恰就是所失去的。这样的安慰根本就无效。
说罢,他捧着那碗豆花去桌上吃。一勺勺冰爽滑腻,可吃惯了同一个人做的,再吃别的就无论如何也不是那个滋味。他只吃了几口,便丢下了。
第二天清晨,天公终于肯放过脆弱的土壤,收敛了他的泪水。住在旅店里的人也重新上了路。
颠簸的车上,梁焕摸摸自己的眼睛,好像还是肿的,不过现在确实比昨天冷静了不少。
他不由得想起昨天那个人写的话,其实也有些道理,缅怀过一遍,哭无可哭,就不会那样难过了。也许过几天还会反复,但一定是一次比一次轻的。
最后沉淀下来的,都会是自己想保留的美好记忆,而没了那许多离别时的愁绪。
想到这里,梁焕转头问:“姐,昨天隔壁那个人写的东西,你还留着么?”
吴镜打开随身的包袱,翻出折起的纸拿给他。
他想看看那人原话是怎么写的,吴镜有字不认得正常,她也没读过什么书。要是连自己都不认得,那也太丢人了。
梁焕展开这张纸,第一眼确实有几个字挺生僻的,第二眼……
这……这是……
吴镜侧头望着梁焕的神情,不懂他为何对着这张纸神情复杂。
接着,她看到梁焕倏然起身,掀起车厢的帘子,朝前面大喊:“停下!别走了,停车!”
一声马嘶后,传来车夫的声音:“怎么了?现在去哪?”
沉默片刻,梁焕一字一句道:“原路返回。”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不竞猜了,估计你们都猜到了><
吴镜:乖,以后姐给你做好吃的。
梁焕:能不能把盐罐子放下再说话?
第117章 偶存
天色逐渐变深,苍茫的荒原中,一队商人拉着货车,踏着飞沙前行。
为首的商队总管李纯转头看向众人,朗声道:“再走快一点,今晚便能去平凉府歇着,不然就只得幕天席地了!”
李纯觉得自己也算倒霉,加入西关商行以来,还是第一次运货去察多国,启程回来时还不知道大平已和察多开战,是进入雍州,看到四处荒芜、尸横遍野才明白过来。
还好商队人数不多,东躲西藏,没在半路上让人截了。
远远看见平凉府的城门,一队人都加快了脚步。然而,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城门口时,发现大门紧闭,四下空无一人。
转身看看城池附近的状况,李纯大概懂了。这么多尸体,一定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所以晚上不敢开门吧。
李纯懊恼地转身,正打算走,却忽然发现地上的那一堆尸体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只看见一个轮廓挣扎着起身,长且凌乱的头发披散着,随微风翻卷。
她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故作不屑地喊道:“什么人?”
那人试图站起身子,试了几次却站不起来,只能往前一趴跪在地上,“你是什么人?”
那声音温温柔柔的,就是有些虚弱。
还没等李纯再说话,旁边便有人喊:“我们是雍州的商队,你是大平的人还是察多的人?”
附近的几人看了他一眼,这问题实在没水平。
那人却没有回答,而是说:“商队啊……我受伤了,可否帮帮忙?”
李纯忽然觉得这个声音十分耳熟。她随手拉上身边的护卫,一起朝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走去。
走近了,渐渐看清他的面容,虽然脏得很,眉眼间的气度却独一无二。李纯大惊:“你、你是……陈哥哥?”
陈述之抬头,端详了她好久,才缓缓点头,笑道:“是你啊。”
他的笑原本是温雅的,可因为脸上沾着血,此时看来竟有些可怖。
认出故人,李纯又是惊喜又是担忧,连忙问:“你哪里受伤了?还好吗?”
陈述之一只手握着一条染血的发带,一只手往身上指了指,“身前被刀划了一下,还受得住,但还是尽快医治的好。”
李纯点点头,叫上旁边那人一块儿,把他扶起来抬到一辆空车的车斗里。
平凉府是进不去了,他们打算找个临水的地方,就睡地上。
李纯挨到陈述之边上跟他说话,主动告诉他:“西关商队来京城的会馆时,我加入了他们。最近干得不错,我也成小头目了。”
“挺好的。”陈述之抬手整理着头发,勉强笑笑。
“那你呢?陈哥哥不是在京城当官么,怎么上战场了?”
“来这边做事,一不小心就去了。”
被砍刀划过身子的时候,剧烈的疼痛让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可在地上躺了半天,意识却仍然清醒。他低下头看,只是在皮肉上划了一刀,并没有捅到内脏,血流也很快自己止住了。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牵扯到伤口就会疼,根本无法站起来,更不可能走路。
没办法,他只能原地躺着。从中午躺到晚上,终于听见附近来了人,才使出全部力气让他们注意到自己。
李纯关切道:“你先忍过今晚,明日一早我们便去平凉城里找大夫,顺便和你的长官说一声。”
“不用说。我不想回去做官了,还是不要让他们看见我吧。”
“啊?为什么啊?”
陈述之没有回答他。这样也好,让别人以为自己死在战场上,就不用想办法失踪了。
*
夏铃火急火燎地推开房门,一直冲进屋子最里面,果然看见陈述之眯着眼睛躺在床上。
“陈先生!你怎么样了?他们说你让人砍了一刀,真的假的?”
瞧着她面上起了焦急,陈述之抿唇一笑道:“没事,大夫来看过,上过药了。”
一旁的李纯补了一句:“大夫说要养上两三个月,恐怕得在这里多住一阵。”
“没问题,”夏铃粲然一笑,“陈先生,你就住我家好了,我养你!你要不要给谁送个信?我替你去说。”
跟在后头的易归安也说:“我可以去雍州的官府说你在此养病,让他们报到京城去。”
陈述之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父母知道我晚些回去,想来没事。我也不想做官了,就让他们以为我死在战场上了吧。”
听到这里,夏铃顺嘴就来了一句:“那林哥哥呢?你得跟他说一声吧,他不担心你吗?”
“林哥哥是谁?”李纯问。
“林哥哥……你不认得,就是一个和陈先生很要好的人。”
“不必提他了。”
夏铃大为讶异,“为什么不提他?你们怎么了……”
陈述之一点也不想跟她探讨此事。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告诉太多人,这时候还得都解释一遍,反复地刨好不容易埋进去的伤痛。
他只得转换话题:“铃铛,你们上次那个案子怎么样?官府没为难你们吧?”
他本来只是随便一问,夏铃却兴高采烈地讲了起来:“我们交点钱就没事了。倒是那个李专,他给那些大人们送了钱,结果没搞死我们,他就去官府撒泼,已经被抓起来了!还有还有,我的那个学堂开办了,找了去年落榜的雍州人当先生,现在已经在给童生上课了!”
听她说到这里,陈述之忽然问易归安:“雍州的战事如何?”
易归安回答道:“雍州的府县尽数收复,如今正预备往察多国里打呢。”
陈述之笑着点点头,很好,每个人都很好。
在西关商行的第一个月,陈述之是下不了床的。他本想躺着看书,脑子里却乱得很,见到字就烦,最后就变成干躺着。
这期间,他心里十分平静,没有太多情绪。当被砍了一刀时,他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一瞬间想了很多。经历过生死后,一些原以为比天大的事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自己离开平凉府后再没回来,他们大约都以为自己死了吧。死了,或是失踪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消失了,都无所谓,都只是个借口。到此为止了。
自己的东西都没带出来,手上只有一条发带。也罢,少一点也好,不过是一些年少轻狂时离经叛道的记忆,留一条线索,偶尔带出两件往事,也不至于把人淹没。
他开始认真思考未来几十年要怎样度过。不能回去做官了,但自己二十多年学会的大多数事都只能用来做官。不然,去做个教书先生,还是学者大儒,还是白衣卿相?
听上去好像每一个都可以,都能通往一种全新的生活,将过去尽数抛却。
第二个月,他一天能有两三个时辰下地活动,也觉得脑子清明一些,便在夏铃有空的时候继续教她读书。
第三个月,还有些疼,但他已经能随意走动了。他觉得不能再拖下去,再不回去的话,爹娘可能真以为自己死在雍州了。
于是他辞别西关商行的人们,给夏铃列了一堆书单让她看,承诺到了京城给他们寄礼物,再厚颜无耻地管他们要了一辆车,踏上回京的路。
从雍州到京城,沿途要经过晋州。在晋州与京城接壤处的几日,下起连绵大雨,马车走不动了,陈述之和车夫只得就近寻了个旅店暂歇。
坐在窗边,狠厉的雨声翻搅着他久远的记忆,逼迫他回想起在京城看过的几场相似的雨,以及藏在雨滴之间的甘甜和酸涩。
正在他感伤得将要落泪之时,却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几声低低的呜咽。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沦落此处,竟也有人替自己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