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也是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情将学生们的神魂都勾走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竟能比他莱国公寇准的课堂更加有趣?
那青衫学子道:“先生,听说官家驾临清北大学,正在夏老先生那边呢。”
他们虽然没有上过夏玉奇的课,但和白玉堂同窗两年多,也都受过这个兼职的武夫子的训诫。对于他的师父夏玉奇,自然也是又怕又敬的。
寇准面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
“这样啊,”他轻声道:“原来是官家来了。”
满室的学子们都悄悄地低下了头,一声都不敢吭,教室里登时落针可闻。
他们又不是真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万里迢迢来京城求学,都是为了给自己谋个出身前程。对于近在咫尺的汴梁官场,恨不得花十万个心思去琢磨关注,削尖了脑袋寻个机会也捞个官儿当当。
寇准从前是做什么的,又为什么会一夜之间从大权在握的宰相莱国公沦落到清北大学里当个教授左传的清闲夫子,个中缘由,他们就算不了解全部,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无外乎是官家……然后莱国公……
也正因如此,他们虽不敢为寇准打抱不平——毕竟自己将来也是要给皇帝当臣子的——但也知道,最好不要在莱国公面前提起官家。
这次官家亲临清北大学,虽没有大肆宣扬,但也没刻意遮掩。
反正大部分师生都知道皇帝来了,没课的学生和老师都开始往造船厂那边凑,意图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将来出仕好抢占先机。
而有课的师生,都捶胸顿足,即深恨自己错过了这么一个刷皇帝好感度的大好机会,又不敢真的逃课去跟皇帝套近乎。
万一叫皇帝知道自己是逃课出来的,好感度没刷成,给皇帝留下一个好逸恶劳的坏印象,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至于寇准——
有意无意地,所有人都没有把皇帝来了清北大学的消息告诉他。
这一对师徒翁婿之间的恩怨情仇究竟不足为外人道,皇帝驾临清北大学既然没有传召寇准,摆明了就是不想见他。
而寇准难道就想见皇帝了吗?
青衫学子暗想,恐怕寇先生也不想再见皇帝了吧。
毕竟皇帝曾经那样对他……
“既然官家来了,”寇准拍了拍手:“咱们今天的课先停了,走,先生带你们去看皇帝。”
堂下学子目瞪口呆。
什么?
看……看皇帝?
这话说的,怎么这么随意呢?
寇准满脸笑容:“难得官家来一次,你们又都在学校。这时候不去看,还等到什么时候去看?我可告诉你们,往后金榜题名的时候,皇帝也是站在台子上检阅你们,你们连皇帝的脸都看不清。在当上天天被官家召见的常参官之前,这恐怕是你们唯一一次可以近距离看皇帝的机会了。还不快起来?”
众学子如梦方醒,连忙收拾笔墨书本,站起身来。
寇准看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还行,不错。”
此时教室里只有二十多人,都衣着整齐,拉去看皇帝也不算失仪。
寇准意气风发:“走,跟着我。皇帝是在夏先生那里?”
青衫学子忙点头:“对,在夏先生的院子里。”
赵受益刚和蒋平交代完让他的朋友去山西挖煤的一干事宜,就听见院外似乎有人员喧哗之声。
他一皱眉:“怎的了?”
刘恩会意,去院门外看了一眼,满面震惊地回来了:“官家,莱国公来了。”
“莱国公?”
赵受益奇怪:“他来做什么?”
寇准确实是在清北大学授课没错,但他之前也来了清北大学几次,没见寇准主动过来找过他。
今天怎么就来了?
难道刘娥真的用什么法子把他属意赵旭继位的消息传递出宫了?
赵受益思忖。
不能啊……刘恩的手段是有目共睹的。现在的凤宸宫不说是铁桶一片也差不了多少,刘娥打个喷嚏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寇准来找他做什么?
赵受益道:“莱国公今天没课吗?”
晏殊得了寇准之后,无论是于公于私,都不能叫他清清闲闲地做个教书匠。
那课程必定从早排到晚,一刻钟的闲暇都不可能给他留下。
现在大白天的,怎么寇准有空来找他了?
刘恩道:“应当是有课的,所以他把学生们都带来了。”
他向身后一指:“喏,马上就到了。”
夏玉奇的院门外,原本是稀稀落落地围着一些想要瞻仰圣颜的师生的。
然而这毕竟是在御前,他们又自矜是些爱惜颜面的文人,都不太敢主动上前。
寇准却没有他们这样的顾虑,领着二十多个学子大摇大摆地走到院门口,对守在门口的小黄门和颜悦色地道:“劳烦公公代为通传,就说寇准带着学生前来面圣了。”
那小黄门也是寇准的熟人——莱国公还没辞官之前,谁与他不是熟人呢?
因此一口答应道:“莱国公请在此稍候。”
虽然寇准辞了官,但到底还挂着一个国公的名号,他的女儿也还好好地当着皇后,外孙、外孙女不到三岁已经各有封国。怠慢了谁,也不敢怠慢了他啊。
院子里的赵受益无奈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叫他进来就是了。”
他也好长时间没见过寇准了,见见也好。
毕竟还指望着他长命百岁,接着给赵旭当老师呢。
寇准进了院子里后,对赵受益躬身施礼:“臣,寇准,见过官家。”
虽然辞了官职,但他毕竟是国公,不是草民。
赵受益笑道:“先生请起。”
寇准是他的政敌、岳父、老师、手下败将,按说他怎么称呼他都可以。
但这里毕竟是清北大学,入乡随俗,还是叫他一声先生的好。
寇准也没客气,直起腰板,回身对他身后跟着他一起施礼的学子们道:“官家叫你们起来呢。都起来吧!”
学子们也都纷纷起身。
赵受益接过刘恩手里的帕子擦了擦手:“这些都是先生在这里收的学生?看来先生老当益壮,不减当年啊。”
他和夏玉奇蒋平一起在水池边上看了许久的图纸,手上不免也沾了些水。
寇准道:“还行吧,都不算是蠢材。”
赵受益对那二十几人道:“还不快谢过你们先生夸奖!须知你们先生眼光高得很,连朕当年都少不了挨骂。”
众学子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寇准道:“他们如何能和官家相比?官家肩负九州四海,臣对官家的期许自然高些。他们将来不过是官家的臣僚罢了,臣对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受益笑了:“原来如此。”
又问:“先生今日到此,是有什么事情吗?”
寇准道:“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只是官家鲜少出宫,此番出宫却独独来了夏先生的院子。臣以为这院子里必定有什么于国家社稷大有用处的东西,所以才招来官家的青眼,因此就想让这些学生们开开眼界罢了。”
赵受益看了他一眼,勉强信了他的鬼话。
“既然如此,就让夏老前辈为先生的学生们讲解一番吧。”
赵受益对夏玉奇道:“如今自行船现世,少有人知其原理,更有平民以为神迹,朕听说南方还有人开了个什么神船庙奉行淫祀,皆因无知之故耳。寇先生的学生将来都是国家栋梁,老前辈不如将自行船的原理向他们讲解一番,他们了解之后一定会广而告之,也是开启民智、断绝淫祀之意。前辈以为如何?”
夏玉奇忙道:“草民遵旨。”
对那二十几个学生道:“书生们,这边来。”
学生们望向寇准,见他点了头,这才跟着夏玉奇进了屋里,听他讲解那一屋子机械的运作原理。
学生都进了屋,院子里只剩下寇准一个。赵受益凑近了些问他:“什么风,将莱国公吹来了?”
他可不信寇准来见他单纯是让学生们开眼界的。
见他语气认真,寇准也认真地道:“官家和太后娘娘到底在做什么?臣听说,先前还要册封皇子和公主。册封皇子也就罢了,册封公主做什么?空耗国帑,毫无用处。就算官家要做慈父,是否也该节俭些,爱惜民力呢?”
第114章
赵受益回过头去看了看跟着夏玉奇进屋的二十几个学生,见他们离得远,大概听不清楚这边的动静,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此事说来话长……来,寇先生,咱们这边坐着说。”
这个院子里有夏玉奇用来做实验的水池,旁边自然也有一套桌椅板凳,供他平日里写写画画,演算数据所用。
赵受益将寇准带到桌边,自己先拣了一个凳子坐下。
寇准自然也不客气,也坐在赵受益的对面。
他当太傅莱国公的那会儿,就对皇帝不是如何的敬畏。如今辞了官,脾性依旧不改。
而赵受益也是个不乐意拘泥俗礼的人,见他这样放得开,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他和寇准算是多年的老冤家老对头了,要是寇准也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倒还真叫膈应人。
“册封皇子,其实是朕本意。”
他对寇准道:“先生即使不在官场了,如今的形势也该略知一二。这两年朝廷困难,没有多余的闲钱大.操大办。像这个——”
他以眼神示意屋里的夏玉奇:“连研发建造自行船的资金都是裁军省下来的。”
寇准点头:“那些酒囊饭袋,早该打发他们回家了!当年也就是我……”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赵受益:“否则,官家不动手,臣也是要上书奏请官家裁军的。”
赵受益叹道:“形势都已经这个样子了,朕也实在不好册封旦儿为太子。而且,旦儿也才不到三岁,孩抱之物,恐怕受不了这个福气。当年太后娘娘的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后来不是也……”
旦儿,就是赵旦,他的长子。
“然后母后就为旦儿不平。都说隔辈亲,母后年纪大了,自然更偏疼孙儿,见我委屈了旦儿,就为他求恩典。既然不能册封太子,好歹也要册封亲王。作为补偿,不如一并给旭儿也上个封号。正好他们兄妹两个,一个楚国一个秦国。”
赵旦被封为楚王,赵旭被封为秦国公主。
“……秦国公主……”
寇准低声念道。
赵受益微笑:“先生,怎了?”
寇准问他:“与我这些日子听到的一丝不差。不过臣就奇怪了,连官家都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怎么太后娘娘竟会伸长了手为楚王殿下打抱不平呢?”
赵受益暗叹。也就只有寇准,说话永远这么不客气。
他摊了摊手:“这谁能知道呢。兴许人老了,就喜欢孩子。”
寇准道:“比起皇子来,官家难道更喜欢公主吗?”
毕竟赵旦是皇长子,被册封为太子理所应当,如今知得了一个亲王爵,是委曲求全。
而赵旭作为一个公主,却也得了秦国的册封,这是恩宠有加。
皇帝到底偏心哪个,一目了然。
赵受益思忖:“谈不上更喜欢哪一个。只是公主看上去比皇子聪明伶俐些。朕喜欢聪明的孩子。”
寇准道:“聪明不聪明,两三岁上如何能看得出来。就算皇子现在聪明得不显眼,以后请了名师大儒来教育,总也能教育出个样子来。”
赵受益一拍手:“先生真是说到朕的心坎里了。玉不琢,不成器。聪明不聪明的,还得看后天如何教育。”
但赵旭的666和赵旦的121是生来就注定的,后天如何教育也不能改变。
如果强求赵旦做个皇帝的话,大概他们宋朝能提前个一百年迎来艺术水平旷古绝伦的宋徽宗赵佶……
这就吓人了。
寇准点头赞同:“要为皇储择师,须得慎之又慎。臣听说,如今的昭文相范仲淹德才……”
赵受益打断他:“朕已经定下由他来为皇子公主启蒙了。”
寇准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皇子与公主一同启蒙?”
赵受益点头:“对。公主天资聪颖,不读书不是浪费么。正好他们两个是双生子,双生子做什么都在一起,一起读书也无妨的。”
寇准看了他一眼:“官家果然偏爱公主。”
又道:“范相公之才德确实堪为帝师。”
心中却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
若论起德才,论起做帝师的资格,他寇准难道有哪里比不得范仲淹吗?
唉,时移事易,一代新人换旧人了。世道变了,他老了……
赵受益道:“范卿才德无亏。”
又意有所指地道:“但这汴梁里,却有一个人比他更适合做皇储的老师。”
寇准心里狠狠一跳。
他历来将自己置于全天下所有人之上。一听皇帝说“有一个人”,立刻认定了这个人是自己。
皇帝在今时今日,还说这些话,有任何意义吗?
他不是已经把自己逼得辞官了吗?现在又来他面前感叹“新人不如故”……
难道皇帝有意再次启用他?
不,绝不可能。
寇准暗道。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是他现在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能容许莱国公依旧在京城生活已经是极限了。至于再次启用,除非他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