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策道:“账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咱们还是得看实在的东西。裴大人,”他问裴元:“如今应天府官仓里还剩多少钱粮了?”
裴元道:“不多矣。”
公孙策道:“一两也是不多,一百两也是不多。到底是个什么数目,还请裴大人告知。或者裴大人可以带我们去官仓里看一看,究竟还剩下多少,一目了然。”
裴元道:“账册都已经拿来了,你们想知道的都在里面。要想知道官仓里的钱粮,就请自己去算。”
包拯皱眉:“裴大人,我等是奉旨办事,难道你要抗旨?”
裴元瞪大了眼睛:“你们要查账册,我已经把账册给你们拿来了。你可知我只是个知府,想开官仓,你们得去找掌管钱粮的转运使。”
包拯道:“那我们就去找转运使!”
裴元冷笑:“不巧得很,转运使正在襄阳王府宴饮,一时半会儿,恐怕没空见你们。”
包拯勃然大怒:“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宴饮?”
裴元道:“王爷是君,我等是臣。王爷要宴饮,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从命。”
对公孙策道:“这位先生,账你是看还是不看?若不看,我就收回去了。”
公孙策拎起一本账册的边角,对着裴元一抖,抖下了一捧飞灰,裴元咳了两声躲了开去:“大胆!”
公孙策笑道:“裴大人,你以为给我拿了十年的流水账,再将数目做得极繁琐,我就算不出来了?”
裴元道:“你乐意算,你就算。”
公孙策道:“好。”
“那咱们就一天一天的算,一年一年的算。裴大人的秤不是称得出千分之一厘吗,那咱们就算算,应天府的账究竟差了几个千分之一厘。”
第54章 我当初就该亲手掐死你……
正月二十一, 汴梁城里又下了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片从天际飘落, 赵受益寅时三刻被透过窗棂的亮光晃醒, 一瞬间还以为已经是正午时分。
刘恩为他披上厚衣:“又下了一场雪。”
赵受益点头:“下雪好, 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会好起来了。”
只不过雪太多了, 开春融化的时候会引起桃花汛。各地的河堤被去年的水灾弄得不堪重负, 恐怕到时候防不住洪水。
“蒋平的水泥厂每天能出多少的货了?”
刘恩道:“咱们城里城外的堤坝修得差不多了,少了这一块需要,蒋老板几个厂子连轴转,每天能出一百万斤是水泥。”
赵受益叹道:“辛苦他了,然而还不够多。叫他或是再建一处窑,或是多招些工人, 一定要多烧些水泥出来,分派到各地, 叫他们学着京城的样子以工代赈, 趁着冬天枯水赶紧把活儿干了。全国不止汴梁一处需要加固河堤,去年遭灾的州郡,春天都有风险。务必要在雪化之前将这些地方的河堤都补过一回。否则明年再来一次汛情,各处的赋税收不上来,你我都得喝西北风去。”
刘恩道:“是, 这就叫人给他传话。”
赵受益拦着他:“不忙, 这才几时。他管着好几处厂子,平日也够忙了,现在恐怕才刚睡下, 等下午再叫人去找他不迟。”
刘恩道:“是。”
赵受益叫他开了窗户,远远地望着窗外的银装素裹,笑道:“憋了一晚上,趁着现在空气好,多开会儿窗户通通风。”
玉宸宫宫室狭小,小屋子就得常通风,方不憋闷。
刘恩道:“窗户开久了,容易冷。”
赵受益的眼睛被雪光晃得有点疼,收回了视线,笑道:“谁说我要在这屋子里呆着了?”
“醒也醒了,横竖再也睡不着,不如找人聊聊天去。”
刘恩问:“找谁去聊?”
赵受益抱起扒在窗边向外探头的雪球:“走,咱们去看看太后的病养的怎么样了。”
刘娥自从病了之后,一直在凤宸宫静养,一步也没有踏出房间过。病人自然要早睡晚起,赵受益洗漱完毕、用完早膳,坐着步辇到了凤宸宫时,刘娥才刚刚醒来,还未更衣。
凤宸宫主管陈琳恭恭敬敬地对赵受益说:“娘娘尚在更衣,请陛下稍待。”
赵受益笑道:“朕来与母后叙叙母子天伦,倒不忙。”
于是抱着雪球,在正殿里等待。
雪球鲜少被他抱着出门,忽然来到了一个新环境,显得有些不安,扒着赵受益的衣领,喵喵地叫了起来,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缩。
赵受益抚着雪球炸起毛来的脊背,问陈琳:“它这样叫,太后能听到吗?”
陈琳道:“官家仁孝,太后在寝殿,听不见此处的声响。”
可惜了。
赵受益不无遗憾地想,轻轻挠着雪球的下巴:“别怕,以后常带你出来玩,多出来几趟就不怕了。说了多少遍不许咬我,给人看见了不好解释。”
雪球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下来,这时刘娥的贴身宫女前来通报:“官家,娘娘请您到偏殿相见。”
赵受益抱着雪球起身:“走吧。”
那宫女看着雪球,欲言又止,默默在前方带路。
娘娘最怕猫儿,官家身为人子,不应当不知道,却还抱着一只白猫来见娘娘……
唉,算了,皇家无母子,只有君臣,她一个宫女,哪有资格去想这些……
偏殿很快到了,赵受益迈步进门,看见了倚在榻上的刘娥。
自从那天以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刘娥。
她似乎是真的病了,面色蜡黄,嘴唇苍白,发髻间夹杂着几缕银丝。
与从前艳光夺人的皇太后简直判若两人。
见赵受益进来了,刘娥并不起身,只是一点头:“皇帝来了。”
赵受益坐在她的面前,将雪球放下:“阿娘的病好些了?”
刘娥颇有些忌惮地看了一眼雪球,带着一丝讥诮道:“托皇帝皇后的福,好得多了。”
当初赵受益娶寇窈娘的时候,打的就是为太后冲喜的名头。
赵受益笑道:“寇氏是个好妻子,温婉安静,颇识大体。又是莱国公与宋氏夫人的幼.女,与我皇家也有旧亲,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了。”
他指的是宋氏长姐曾嫁与太.祖皇帝为后一事。
刘娥笑道:“皇帝满意就好。皇帝长大了,什么事情也不需要本宫拿主意了。”
赵受益道:“寇氏还为朕生下一儿一女,朕也算是有了后。”
他笑盈盈地看着刘娥:“皇后出身高低也并不要紧,只要能为我皇家开枝散叶就好。朕与寇氏成婚一年多,有儿有女,朕很知足。”
刘娥嘴角抽动了一下:“皇帝有福了。”
毕竟她就是那个身份既不高贵还没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的皇后——她孤女出身,嫁过一任丈夫,好容易生了个儿子,还夭折了。作为一个皇后,她确实也挺失败的。
赵受益将雪球招回来,抱在怀里——这小家伙刚才跑去刘娥脚边转圈了,赵受益怕刘娥飞起一脚把它踹出去——对刘娥道:“当然,朕此番来找太后,并不是来和太后炫耀朕儿女双全的。”
刘娥默默地看着他。
所以你是来炫耀大权在握的?
赵受益道:“朕有要事,与母后相商。”
刘娥道:“老身如今,还能与人商议什么要事呢?”
赵受益道:“自然是家事。”
刘娥道:“怎么,皇帝要纳妃,让本宫给你掌掌眼?”
赵受益笑道:“自然不是。如今水旱频仍,朕已将宫廷用度削减了大半,连皇后都穿着三洗之衣,哪里有钱纳妃呢?”
刘娥道:“那是为了何事?”
赵受益收敛了笑意:“应天府的那个赵爵,阿娘知道他吧?”
刘娥的面色也沉了下来:“他又干什么了?”
赵受益道:“看来母后对朕这个叔父很是了解,那朕就不兜圈子了。”
他低声道:“应天府遭了水灾,朝廷给拨了足数的钱粮过去,结果他们居然赈灾不利,闹出了上万流民跑到了京城。朕疑心赵爵侵吞了赈灾的钱粮,想要谋反。”
刘娥看着赵受益,忽然嗤笑出声:“他果然是疯了。”
她放松了身体,靠在榻上:“就这么个心高气傲、志大才疏的东西,也想起造反来了?”
赵受益道:“千真万确。”
刘娥歪着头看他:“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赵受益道:“亲王造反,不是小事。一旦闹大了,恐会给人以可乘之机——西夏那边正用兵,各地刚遭了水灾,人心浮动。朕怕赵爵振臂一呼,真闹出不可收场的大乱就不好了。朕已派侍御史包拯前往应天府查案,一旦确定赵爵确实侵吞了赈灾款项,就立即将他押解回京。”
刘娥笑了:“襄阳王是陛下的叔父,派他去应天府居住是先皇的意思。无缘无故就让人家回京,总得有个说法。难道陛下要昭告天下,襄阳王有意谋反吗?”
赵受益摇头:“当然不是,所以朕来找母后。”
“母后是襄阳王长嫂,长嫂如母,母后宣召赵爵入京,应该不会惹人非议吧?”
刘娥点头:“确实不会。”
赵爵比刘娥小了能有二十岁,说一句长嫂如母,并不为过。
赵受益道:“那就有劳母后了。”
刘娥笑道:“可是本宫如今尚在病中,如何能召他回京呢?”
言下之意就是,想要本宫帮你这个忙,总得先让我的“病”好了。
赵受益看着她的眼睛,捏了捏怀里雪球的耳朵尖:“母后正在病中,刚好可以召襄阳王回京侍疾。”
刘娥但笑不语。
赵受益忽然轻唤一声:“母后。”
刘娥道:“本宫在。”
赵受益摇头:“母后年纪大了,记性都有些不好了。”
刘娥道:“本宫从不忘事。”
赵受益道:“那就好。有些事情,还是记得清楚些为好。”
他对侍立殿中的宫娥太监们挥了挥手:“你们下去,朕与太后说两句话。”
宫人们应声而去,陈琳也要退下,赵受益道:“陈公公留下来罢。”
陈琳的心突地一跳。
他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心中惊疑不定。
他并不是皇帝或者太后的心腹,皇帝与太后密谈,为什么要将他留下?
陈琳道:“奴婢遵旨。”
他怀揣着一个秘密,快要十六年了。这个秘密被他深埋腹中,渐渐地与他的血肉融合在了一起。
当今的皇帝,是……
他看着容貌酷似先帝的皇帝,仿佛能听见体内血脉奔涌的声音。
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说。
这个秘密,要带进棺材里。
刘娥也直起了身子。
皇帝举动异常,让她有些不安。
皇帝、陈琳……
她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移动。
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将陈琳留下来?
此时的殿内,只剩下赵受益、刘娥、陈琳、刘恩四人。
还有一只喵喵叫的白猫雪球。
刘娥道:“不能将它放出去么?”
赵受益笑了:“放它出去做什么。”
带它来就是为了吓唬你的,怎么可能放走。
刘娥问:“皇帝到底要与本宫说什么?”
赵受益沉吟良久,道:“母后的内侍郭槐,已经死了。”
刘娥点了点头:“意料之中。”
赵受益看了她一眼:“朕就知道母后不会怜惜一介阉人的性命。但郭槐本人,倒是分外看重自己的生死。”
刘娥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个人呢。”
郭槐是她多年的心腹,了解她所有的秘事。
赵受益知道,刘娥绝不会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他继续道:“朕命人将郭槐投入天牢,不过一晚,他就开始忧心自己的性命前程。朕叫刘恩去审了他一会儿,他就吐露出了一件埋藏多年的秘密,想要用这个秘密来换自己的命。可惜,朕知道了这件秘密之后,就更不能留下他的命了。于是他就死了。”
这是谎话。郭槐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至死都没有没有暴露刘娥的任何一件秘密。
刘娥看了一眼刘恩:“你倒是攀上了根高枝。”
犹记当年,这个太监还是她安插在赵受益身边的一枚棋子。
沧海桑田,时移世异,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刘恩道:“多亏了娘娘成全。”
赵受益道:“娘娘不想知道这是件什么样的秘密吗?”
刘娥缓缓道:“陛下愿意说,自然会说了。不愿意说,本宫想知道也没用。”
赵受益道:“朕愿意给母后讲这个秘密。”
“那郭槐说,先帝曾有一妃,姓李,居住在玉宸宫。娘娘生太子之前,那李妃就已经诞下一子。娘娘害怕李妃抢了后位,于是就用一只剥皮的狸猫将李妃所出之子替换了去,还命宫人寇珠将那婴儿抛弃在金水桥下。”
刘娥道:“一派胡言。”
她语气平稳,仿佛并没有被人揭穿自己平生最大的隐秘。
赵受益笑了:“说起这位李妃,与朕也有一面之缘。”
“当初朕刚刚即位之时,曾误入冷宫,见了这位李娘娘一面。回宫之后,朕还替这位李娘娘向母后求过情。奇怪的是,就在当晚,冷宫就失火了,那李娘娘也烧死在了冷宫里。”
他问刘娥:“母后不觉得此事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刘娥点头:“是很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