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看了一眼那账册的封皮,点了点头:“没错。”
公孙策说:“好。”
“天禧三年, 正月甲子, 得三司内藏绸万五千匹;”
“丁卯,出银三千七百一十六两四千三分六又千分之四百三十二厘移栽宫苑树木;”
公孙策抬头:“裴大人,细致。”
“乙亥,出粮三万一千二百一十一石又六斗二升四又百分之二十一合供养厢军;”
“裴大人,这百分之二十一合的米,是打算喂猫哪?”
裴元闭目不语。
见他不答话, 公孙策也就不再搭理他,兀自将账目念了下去:“己卯, 出绢三千一百三十二匹购买笔墨;”
“丙戌……”
他的语速逐渐加快, 食指飞快地扫过账目,迅速翻到下一页,半个时辰后,半尺厚的账册都被他翻完了。
裴元道:“这位先生,可曾算出些什么?”
他语气略带嘲讽, 实在是公孙策翻账册的样子颇类儿戏。
连把算盘都不拿, 半个时辰翻完一府之地整年的流水账。难道他以为草草翻完这些账目,就能找出什么线索吗?
公孙策微微喘.息,额头隐约渗出些晶亮的汗水, 目光炯炯,从眸底透出些兴奋。
“裴大人,”他说:“应天府在天禧三年这一年里,结余的银钱、绢帛、粮食,折抵黄金,约为九万七千六百四十八两二钱六分四厘。”
他笑了一声:“裴大人,金银至厘而止,米至合而止,否则不仅是账不好算,算出来的数目,还有些吓人。”
裴元缓缓道:“应天富庶,每年有些结余,也不足为奇。”
公孙策点头:“当然,应天是国朝南京,理应有些钱粮留存。”
裴元道:“天将过午,公孙先生与包大人不如随本官前去用些茶饭?”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悄悄地揩了一把冷汗。
天禧三年,那时候他还不在应天知府的任上。但从前任留下的记录来看,那一年,王爷确实拿了黄金十万两去……
公孙策道:“不忙,学生家贫,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那一顿在驿站吃了,晚上那一顿天黑之后再吃也不迟。”
他伸手拿过另一本满是积灰的账册:“饭要一顿一顿地吃,账要一年一年地算。来,咱们再对一对天禧四年的账。”
裴元道:“公孙先生不饿,本府也饿了。恕本府不能奉陪了。”
他得赶进去告诉王爷,事情有变,这二人留不得了……
他刚抽身欲走,忽然手腕被人死死地钳住了:“裴大人,国事要紧,还是留下了与我们核账吧。”
裴元一回头,正好对上包拯那张威严肃穆的脸。
包拯皱着眉头,紧紧攥着裴元的手腕:“公孙先生核账还需一些时间,裴大人不如坐下来慢慢等待。”
裴元想要挣开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似铁钳一般,力大无穷,根本挣扎不动,心中暗骂:好个农夫!又因查账之前是他自己将随从护卫都遣离的,这会儿也没人进来救他,只得被包拯拽到了桌案前坐下。
公孙策捧着天禧四年的账本,笑吟吟地踱步到他面前:“天禧四年,庚辛,正月戊午,得内廷赏金一百五十两……”
裴元绝望地闭了闭眼。
王爷,大事不好了!
襄阳王府内,赵爵斜倚在贵妃榻上,看着殿上舞姬翩翩起舞,饮了一口美妾手里艳红的葡萄酒,歪头对转运使霍芳道:“你看,还是咱们在应天府,山高皇帝远来得好。听说我在汴梁的那些哥哥们,现在连肉都吃不上一口,门也不得出,日子过得别提多么凄惨了。”
霍芳的目光从殿上一名绿衣舞姬的身上收回:“官家都减了常膳,王爷们也只好委屈点,跟着吃几天的斋饭。横竖也不过十天半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赵爵哼笑一声:“孤是一天也委屈不得!”
他向后一仰,躺在了一名美妾的怀里。美妾惊呼一声,继而娇笑,向赵爵的嘴里喂了一颗剥了皮的葡萄。
赵爵咽了那颗葡萄,对霍芳道:“孤生来就该享尽天下所有的富贵,生来就该居于万人之上。我那侄儿也忒不晓事,”他笑了一声:“好好地做他的皇帝就是了,这世间什么不是他的,何苦来的委屈自己,还带累亲戚跟他一起受罪。”
那绿衣舞姬踮起脚尖,身姿飞旋,越发趁得细腰盈盈一握,弱柳扶风。
霍芳道:“王爷说得是。”
赵爵皱了一下眉,拿玉箸敲着金碗,对着殿上喊:“那个绿衣服的,上来给本王斟酒!”
那绿衣舞姬一惊,动作一滞,却被裙角绊住,跌倒在地。她吃痛地“嘶”了一声,左手撑地坐起,肩背腰肢起伏之间形成一道完美的曲线。
霍芳慢慢坐回座位,饮了一口酒。
他刚才几乎瞬间站了起来。
赵爵暗地里冷笑,对那舞姬喝道:“动作快点!”
舞姬不敢抗命,飞快地站起来,整理衣裙,小步趋至赵爵面前。
赵爵捏着她的下巴:“你叫什么?”
舞姬娇娇柔柔地道:“奴名翠翘。”
赵爵笑了:“你瞧本王,放着你这个美人在府中,竟从没宠幸过你,真是暴殄天物。”
他猛地将翠翘拉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孤今晚,就给你这个脸面。”
翠翘双颊绯红,不敢言语。
赵爵掐了一把她的腰肢:“还不谢过本王!”
翠翘低声道:“奴谢过王爷恩典。”
赵爵满意地笑笑:“这就对了。”
推着她站起:“下去吧。”
翠翘低头离开。
赵爵支着下巴,对霍芳道:“霍大人,回魂了!”
霍芳举杯:“恭喜王爷,又要做新郎了。”
襄阳王志得意满地笑了:“这个算什么,姿容不过中下,若不是……”
若不是你看上了她,我可没那个兴趣动她。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觊觎本王的人?
瞧你对本王的大业有几分用处,才给你个好脸,你就得寸进尺,想起本王的女人了?
赵爵道:“不说这个了。裴元那边,已经把包拯拖住了吧?”
霍芳点头:“已经拖住了。我们做了十年的账册,包拯想要查,就让他查去吧。等他查完……”
赵爵大笑:“等他查完,本王早就当上皇帝了!”
他喝了不少的葡萄酒,葡萄酒不醉人,却让他的血热起来了。
他现在浑身发烫,应该去干一些高兴的事情。
房中还有一个新收的美人等着他……
赵爵动了动胳膊:“霍大人,本王失陪了。”
霍芳道:“王爷请便。”
赵爵起身,正要回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对霍芳道:“咱们的黄金,已经运走了吧?”
他这十来年在应天府搜刮了不少的钱财,全都折算成黄金,藏在了隐蔽之处,打算招兵买马,以成大事。现在皇帝忽然派了个包拯来应天府查赈灾案,还叫他配合,明摆着就是冲着他来的。
虽然包拯的圣旨已经被他派人偷走了,但保不齐皇帝那边还有什么杀手锏。那些黄金太显眼了,若是被包拯发现,他的野心就暴露了。
赵爵再自大,也明白就凭自己现在麾下的这几个江湖人士是难与皇帝对抗的。
他只能小心再小心,让裴元以假账册拖住包拯的脚步,再叫霍芳偷偷将这些黄金转移出城。
霍芳点头:“王爷放心,臣必不叫王爷十年的心血白费。”
赵爵又道:“本王在城外安排了高手接应,你只需将黄金运出城,随便安放在什么地方。到时候自有人去你府中,你再告诉他黄金再何处,叫他去取就行了。”
霍芳道:“臣明白。”
赵爵满意地点了点头,抻了个懒腰,往内室走去。
霍芳继续留在席上,看了会儿歌舞,吃了几口菜,喝了一壶酒,这才起身,坐轿子回家。
回到家中,他洗了个澡,在房中点上数支大蜡,捧一册文选,细细研读。
到了后半夜,蜡烛将要燃尽,他手倦抛书,忽然灯火一闪,一个面目平凡的昂藏大汉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大汉问他:“黄金呢?”
霍芳笑了笑:“什么黄金?”
那大汉皱眉,正要发问,就见霍芳喝道:“有刺客!”
大汉一惊,回身欲走,一支细箭破空而来,钉入他颈侧。他半身发麻,心知那箭上有毒,自己恐怕命不久矣。又想自己半生英雄,竟然命丧此处,不由得满腔悲愤,伸手抓向霍芳。屋外冲进一队侍卫,将他拉起来,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颈血溅了三尺来高,有些溅到了霍芳脸上。
霍芳抹了一把脸,对侍卫们道:“将他的头割下来。此人名叫邓车,是个江洋大盗,偷过钦差包大人的圣旨,想必包大人看了这颗头后,能对我网开一面。”
侍卫用刀将邓车的头割了下来。霍芳又道:“收拾收拾,本官要歇息了。”
等侍卫们打扫完现场,将邓车的尸身拖出去后,霍芳才躺到了床上,嗅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一声叹息。
“本官知道你冤枉,”他喃喃自语:“可本官又如何不冤枉?我乃一甲进士出身,相公王旦是我的老师。我本来前途无量,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转运使。可竟因一时糊涂,伙同襄阳王做下此等滔天祸事。襄阳王若果真是个帝王之材,也就罢了。可他竟是这么个人,如何能成就大业?也是我识人不清,竟受了他的蛊惑。”
他刚来应天做转运使的时候,本是想大刀阔斧地做出一番事业,将来好回京拜相,青史留名。
谁知应天府还有个襄阳王。
襄阳王在应天府经营多年,整个应天就是襄阳王的一言堂。他这个转运使,若不投在襄阳王的麾下,就注定毫无作为。
更何况,襄阳王以事成之后的高官厚禄引诱他的时候,霍芳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动了。
老老实实地在地方上做政绩、在京城里攒资历,一步一步往上爬,怎比得上从龙之功、一步登天来得痛快?
霍芳几乎没有怎么挣扎,就称为了襄阳王一党,为襄阳王做一些见不得人的秘事,偷偷地笼络江洋大盗,贪墨公款,准备招兵买马,挥师西进。
可是越与襄阳王相处,霍芳就越发现,襄阳王,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
虽然他们干造反这一行的,普通的仁义礼智信早已抛在脑后了,但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想要造反,总得做出一个礼贤下士的模样,为自己挣一个民心吧?
可襄阳王就不。别说是千金买马这种高难操作了,他连一个女人都吝啬与属下分享。
在襄阳王看来,他生来就是天皇贵胄,皇位是他的囊中之物。属下忠于自己,是他们应当应分的,要他礼贤下士?凭什么?
想到这里,霍芳几乎要冷笑了。
你这么尊贵,怎么没见太宗、真宗传位于你呢?
造反就好好造反,造反得来的皇位坐着也不烫屁.股。就怕明明做着造反的事情,心里却觉得自己是正统,别人都该捧着自己,连一点小小的代价都不愿意付出。
霍芳转头对地上那滩血迹道:“此事之后,虽然我弃暗投明,恐怕也保不住官位。你丢了性命,我失了官位,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罢。”
说完,又长叹一声,和衣而眠,直到天明。
府衙之中,公孙策合上最后一本账册,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黏在前额的碎发拨开:“裴大人。”
裴元看了看包拯,又看了看公孙策:“你们要说什么,就说吧!”
公孙策道:“学生只是觉得裴大人忒会当家。从天禧三年直到如今,应天府年年都能结余不下十万两黄金。这可真不是个小数目,黄金百万,都够官家在汴梁开二十几座工厂的了。”
裴元道:“本官担任应天知府,不过三年耳。”
公孙策道:“那就更了不得了。历任知府,都这么会当家。看来应天不愧是龙兴之地,风水就是好。”
他两手撑在裴元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然应天知府这么会当家,府库结余这么多钱粮,去年的大水,为何还叫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若不是那些百姓居然一路走到了汴梁,你们是不是还想要隐瞒?”
裴元沉默不语。
公孙策道:“裴大人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裴元道:“本官什么也不明白。”
公孙策直起身子,抱臂问道:“裴大人,学生就问你一句话。应天府这么多年结余了一百余万的黄金,去年水灾朝廷又拨了那么多的钱粮赈灾。这一切足够你们将灾民好好地安抚好,顺顺利利地度过这个饥年。可是应天府偏偏就没能赈好这个灾。到底是裴知府你是个蠢货,拿着这么多的财物也赈不好这个灾,还是另有隐情,比如——”
“这百万黄金并不在府库之中,连带朝廷的钱粮都被人挪用了呢?”
裴元道:“我是个蠢货。”
公孙策被他逗笑了:“裴大人太谦虚了。”
裴元道:“这并非谦虚,盖因我从来也不聪明,当年科举,我是殿试最后一名。”
公孙策点头:“殿试最后一名,也算是个好名次了。我从十二岁考童子试,到现在二十四岁了,依旧只是个秀才,连举人都没考上。”
裴元道:“人各有命。”
公孙策道:“我虽然没考中举人,但却给一处钱庄做过几年的账房。我家乡那处县城,城外有一片连绵的山脉,险峻无比,里面不少强人出没。山匪们打劫过往的客商,得到了金银财物,总得找个地方销赃。一来二去,我所在的钱庄就和山匪勾结在了一处。我平常闲来无事,也常和来销赃的山匪谈天说地,听说了一些奇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