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暖,深藏在越行锋衣里的气味逐渐散出,沈翎心惊:“你、你去杀人了?”
越行锋扶额,忽然觉得杀人是一件小事:“你还记得那滴血吗?”
推测与杀人无关,沈翎放下心:“是乐渊另做的勾当?”
越行锋目视他一双充满求知欲的眼:“想知道?”
“嗯。”
“好,我告诉你。”
第199章 民间童谣
说是乐渊另做的勾当,其实也算不上。这位太子殿下由始至终只专注这么一件事。
牢房里的人是影魅,至于他的来意,即便越行锋不说,沈翎也能猜到几分,但沈翎万万没想到那一点,也就是山谷中的乱箭射杀。
初闻之时,沈翎惊得唇色发白。虽不知常目到底派出多少人,可毕竟朝夕相伴过一段日子,那样一群甘愿以生命为祭献的人,居然平白无故地就死了。越行锋千方百计想保住所有人的性命,终归棋差一招。
但,究竟是柴石州违约,还是乐渊授意,如今不得而知。
生长在昭国公府,沈翎很清楚,按兵不动还好,但凡一方见了血,那真是不打也得打,即使勉强握手言和,日后种种亦是极难估量。通常拖延到最后,还不如打一仗来得利落。
关键是,当初柴石州口中明确道出谷中之人乃是战俘,而身为一国储君,居然胆敢将战俘全歼,此举传出,必将朝野震动,可谓太子失德。
然而这口黑锅,八成是柴石州背上了。满朝上下皆知乐渊不在衡州,带兵出征的人是柴家公子,无论从事实,还是帝君的偏颇,如何拐弯抹角也赖不到乐渊。
可怜柴石州为他尽心尽力,这回当真是要把爹得卖掉,最终落得与沈家一样的下场。
看似残忍无情,然对于乐渊,却是无可厚非。
从长远看来,哪怕有一人权倾朝野,都是一国之君的隐患,更别说分派党羽。之前有昭国公沈恪与柴廷,如今只剩后者。
说不定这时,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君还隔岸观火,喜闻乐见。
无论太子犯了什么事,有人担罪便是,如同当初的沈翎。
延续想到这些,沈翎不寒而栗,感叹朝野风云变色,全无预兆可言。若有可能,真想让父兄一道退出朝廷,去乡野间享自在。但,有的事,注定很难放下。
既然放不下,就暂且丢在一边。沈翎去看越行锋,发觉他正愣着:“想什么?”
越行锋回过神:“我在想,我把牢里的影魅给放了,还打伤了不少人,为何到了现在,府衙内还风平浪静……难道他是故意给我放人的机会?”
沈翎细想道:“让你放人,也就是故意让你知道山谷里的事。他不怕你直接去杀他?”
越行锋摇摇头:“他很聪明。若我去杀他,定会被影卫围攻,到时候你我都跑不掉。”
想来也是,凭乐渊的心性,绝无可能做亏本生意,但有意放人,难不成是自负?
沈翎试探问他:“不会是炫耀吧?那么幼稚。”
越行锋盯着沈翎,看了许久:“你说的,可能是对的。他想赢我一次,很正常。”
这一刻,沈翎终于明白当初两人为何会结为挚友,因为两个都是自大狂。
放下自大的事不说,沈翎真心感觉现时火烧眉毛的状况:“你就什么也不做?”
越行锋摸着鼻尖,若有所思:“明面上,当然什么也不做,反正他也希望我什么都不敢坐,我就顺他的意思,让他高兴高兴。至于暗地里……”言语迟滞时,越行锋的表情变得肃然,“可能真的要动用你的人。”
这正是沈翎跟随左右的目的,他点点头:“你说,我做。”
看他一脸认真笃定,越行锋忍不住迫到他眼前亲两口,待他脸红才说:“让你的人去都庞岭,把我先祖的宝藏运下山。”
沈翎不想问原因,只是想问:“这个容易,让羽知会出去便是。但,你要送去哪里?”
越行锋抬起一指,勾起沈翎的下巴,微笑道:“说过是补给你的聘礼,当然是送去画岭,难不成你想送回去孝敬你爹?”
沈翎撇开他的手,皱眉道:“你不是认真的吧?那可是南越的军费!眼下这情势,九成是要打起来,你再把家底搬走,常目他们岂不是很惨?”
越行锋支颐看他:“你倒是很为我着想。既然如此,那就留个十分之一好了,够他们挥霍一阵子了。只不过,哪怕是十分之一,他们也未必守得住。”
“难道还有人去偷?”沈翎揶揄一句,发觉越行锋正笑着,“莫非真的……”
“嗯哼,他杀人杀得那么利索,很有可能已经知道那堆钱的事,只是无地图指引,一时之间寻不得地方。”越行锋的眼神忽然黯了黯,“翎儿,还有一件事。”
“你说。”做一件是做,做两件也是做,沈翎感觉没差,可他没想到越行锋要说的事。
虽说沈翎猜得到乐渊的最终目的,但他还是漏过一个重点。越行锋想到了。
此事非同小可,越行锋沉吟道:“如果柴石州因虐杀战俘之事获罪,那么朝廷必将改换统帅,而位列柴石州之后的人选,只有一个。”
“我哥。”沈翎脱口而出,语气平静自然。
“不怕吗?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很有可能使得你与沈翌对立,说不定兵戎相见。”在事情发生之前,越行锋必须挑明,给沈翎选择的机会。
“那有什么办法?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已不属于昭国公府。”沈翎笑着看他,从襟口取出那枚指环,动作小心翼翼,“不是嫁给你了吗?刚才还收了一大笔聘礼来着。”
胸口似有火苗窜动,越行锋深深拥住眼前的爱人,他彻底明白沈翎爱他爱到什么地步。
承认自己是越家的人,且无惧与兄长对立,无疑是一种背叛。然沈翎却甘愿担下此后的骂名,对此仅是一笑而过。
其实,沈翎的想法很简单。不陪着越行锋,难道又要回京城么?那种地方。
*
一夜枝头冰花落,暖室皆是春。
被某人从被窝里拖起的时候,沈翎还是半昏的状态,反正某人会替他穿衣洗脸,他昏着也没什么大碍。
只不过,当沈翎清醒过来,已经被越行锋拖上大街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逛街?沈翎瞥眼瞅瞅,果不其然,又是一堆做作的眼线。
越行锋贴耳道:“昨日去拢翠阁,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乐渊本是被他爹派去西临逛逛,可眼下他却在衡州,听花家的姐妹说,眼下在西临的,是一个与他眉眼相像的替身。”
沈翎听得愣神,话说乐渊有这个本事欺上瞒下,旁人又能多说什么?
哪知越行锋笑得诡异:“今天出来,可不是逛街,与上回一样,有事做。”见沈翎想到什么,即刻摇头否认,“不是熘去拢翠阁,而是……耍阴招。”
沈翎用宽大博爱的眼神看他:“你平时就挺阴的,根本不用耍。”
“是吗?”越行锋清咳两声,搂在沈翎腰际的手,突然弹出一记内劲。
“干什么?”沈翎刚问,便听闻街边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
越行锋假装关切地跑去,将小孩从地上扶起,心疼地替他拍打衣上的灰。
沈翎第一次被晾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好追着跑去,刚蹲下,就见越行锋从怀里摸出一颗金锞子,塞入孩子手心。
越行锋对沈翎笑笑,而后温和地对孩子说话:“孩子别哭,哥哥给你金锞子。”
那孩子抹抹眼睛:“不行,娘说了,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越行锋拍拍他的手:“不是随便,是哥哥想请你帮忙,这个当是赏钱。”
孩子的表情变得认真,重重点头:“好,只要不是坏事,我一定帮。”
沈翎漠然旁观,心说越行锋要做的不是坏事,那就怪了。
只听越行锋摸摸孩子的脑袋,从后边那几人看来,像是安慰孩子,实际上,他在教孩子唱一首童谣:
“西边龙子不为龙,南岳山下窝成虫。关使节,暗搓搓,长归殿中耳朵聋。”
听着唱词……沈翎险些砸了下巴。
这首童谣要是传了出去,只怕全天下都知道太子欺上瞒下的事!
凭着那位帝君的脾气,指不定会尽出精锐,搜遍全天下捉人。越行锋这是找死么?
那孩子很是聪明,听越行锋唱了两回便记下了,之后揣着金锞子,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沈翎有些担忧:“你不怕牵连到这个孩子和他的家人?”
越行锋笑道:“不会。天下之大,谁能堵得了悠悠众口?难不成还大开杀戒?”
第200章 临行一击
“西边龙子不为龙,南岳山下窝成虫。关使节,暗搓搓,长归殿中耳朵聋。”
朗朗上口的唱词调子,使得这首童谣,在两日之间,街知巷闻。
然而,这不是结束。引诱好事之徒深挖唱词中的意味,才是越行锋的真正目的。
众所周知,太子乐渊去了西临,事实上只去了一个替身,而他的真身在衡山脚下蛰伏,然这一切的一切,久居深宫长归殿的帝君,则被蒙在鼓里……
待童谣传散去了京城,传到帝君的耳朵里,此时再遏制谣言,已然太晚。
当外头已是风声鹤唳,有传言太子之位难保之时,越行锋与沈翎正悠哉地落子成局。
甘愿被禁足的例子鲜有人见,眼下却是活生生地摆在眼前。
清净的屋子,恍若隔世,只余下棋子落盘的轻响。
羽静立在边上看着,强撑着几欲闭合的眼皮,盯着自家主人的拙劣棋艺,无言叹息。
其实,沈翎的棋艺不算很差,往昔在国子监里,这还算是勉强拿得出手的技艺,奈何今日遇上对手,越行锋的棋路实在变态又刁钻,有一搭没一搭,让对方摸不着方向。
如同往日的对战,越行锋放水了。然此并非他所愿,除了沈翎,府衙之中再无第二人愿意与他下棋。若连沈翎也给气跑了,那可真得无聊了。
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在某人屡次放子的前提下,沈翎以一胜七负的战绩稳住颜面。
羽也是懂棋之人,怎奈观棋不语,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家主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知不觉又到了饭点,沈翎揉揉脖颈,眼眶微微发暗,打了个哈欠:“羽,什么时辰。”
羽懒得去看棋盘,往窗外一瞟:“午时。”
沈翎盯着棋盘,只觉两眼昏花,遂歪了身子躺下:“不下了,不下了,好累。”
越行锋的半颗心记挂着外头状况,要是不下棋分神,只怕整颗心都得悬着,毕竟是一步险棋,怎么也得悠着点。看沈翎是真累,也得说:“下完这一盘,好吗?”
沈翎连连摆手:“不不不,你最好一个月别跟我提”棋”这个字,否则我休了你!”
把话说到这份上,越行锋只得作罢,百无聊赖地朝外头看:“今天怎么没人送饭?”
说到饭,沈翎来了精神:“羽,你去看看,今天怎么晚了。”
羽刚要俯首应下,一人脚步已近在门外。
当然,越行锋也听见了,示意羽噤声退去里屋,顺手拉起沈翎,塞了一颗棋子去他手心。
能近在门外才显现脚步,可见是个高手,而柴石州从来不掩饰,所以,来人只会是他。
乐渊直接推门进屋,一脸阴沉,比中了剧毒还要难看。他见越行锋二人正在下棋,好一副闲情逸致,不禁怒由心生,把之前的镇定打算全给碎了干净:“是你做的?”
越行锋明知故问:“我做过的事可不少,不知太子殿下问的是哪一出?”
看他一副欠揍样,语气居然轻佻成这般,乐渊怒意更甚:“西边龙子不为龙……”
“南岳山下窝成虫。关使节,暗搓搓,长归殿中耳朵聋。”没等乐渊把唱词念完,越行锋倒是自发自觉地替他念完了,还念得抑扬顿挫,“是,我写的。”
“你是找死!我随时可以杀了你!”乐渊双拳紧攥,青筋凸起。
“你不是见光死么?太子殿下,今时今日,还是低调一些为好。你说对吧,媳妇?”越行锋悠悠说着,顺道扯去沈翎那头。看他偷笑的模样,越行锋颇为满意。
乐渊唇角抽搐:“低调?此事已传到我父君耳中,现在低调有个何用!越行锋,我对你以礼相待,你为何这般对我!”
越行锋轻笑一抹,两指把棋子丢了,侧目看他:“以礼相待?以礼相待就是把山谷里的人全给杀了?那是战俘,身为太子……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是我的事!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他们不是!南越疆土早已归我大崇所有,你们起兵就是谋反,我身为太子斩杀反贼,何错之有!”乐渊说得愈发震怒。他想一剑刺死越行锋,但是……不可以。
“是,你没错。你弄个替身去西临,一点也没错。”越行锋握了沈翎的手,小心裹着,随即说道,“你来找我,是说这些,没别的?比如,送饭。”
“你走吧。”乐渊背过身,不愿多看一眼。
“走?我?”越行锋没有下坐榻的意思,他笑道,“我倒是不愿意走。说句实话,留在衡州也挺好的。若我回了那边,指不定还得被要挟一遭。划不来。”
乐渊回过身,咧开一个笑,略微嘲讽:“你对南越,不是没有感情,无论是否血统作祟。你愿意涉险去救那个影魅,便是证据。”
低沉的笑声,从越行锋咽喉深处缓缓溢出:“与其说是感情,不如说是不值得。影魅如同你的影卫,为君王而存世,君王死则散。他们应该回家娶妻生子,而不是在这里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