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筠以为自己病了。
“恭敬不如从命。”
康恒谷也答应了,就在三人闲聊之时,他们突然听见了闷哼的撞击声。
三人齐齐看向声源处,发现林倦跌坐在地上,两手抱着小腿,他修长白嫩的双腿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他死死地将头埋入腿间,两只手捂着小腿的患处,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来是林倦正准备起身往顾北筠时,被跑长跑的一位男生撞倒在地,膝盖蹭破了皮,小腿上划了两道口子,可能踝骨也错位了。
林倦疼得豆大汗水往下滴,整张脸快要溢出血来,单薄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着,把林倦撞倒的男孩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女孩子们七七八八地把林倦围住了,有几个把他从地上扶起,撑着他的身体,慢慢往医务室走。
杨乃琛拍顾北筠的肩,刚要开口,顾北筠已经转身朝相反的地方走去,杨乃琛打量顾北筠的背影,越发奇怪,只是远方亲戚而已,他用得着这么讨厌林倦吗?更何况,林倦简直乖顺到极点,根本无法让人挑出差错。
一天的课上完,林倦照旧站在校门口等顾北筠,他低着头,盯着自己踝骨上固定的绷带,捕捉到一双熟悉的皮鞋便跟了上去,杨乃琛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颤颤巍巍的林倦,不禁放慢了脚步,连康恒谷也配合着等待林倦,只有顾北筠一个人大喇喇地朝前走,还不满地说道:
“你们两个走不动?”
结果他一回头,眉头就皱起来了。
顾北筠冷哼,又装可怜。
林倦不敢抬头对视,只是步伐艰难地朝前走,他颇为歉意地朝杨乃琛和康恒谷笑笑,又摆手,意思不用管他,他们只要跟顾北筠走到一起就好了,顾北筠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原地等康、杨二人,他们两个人走上来,他立刻转身往前走,那步伐速度恨不得把林倦甩老远。
顾北筠承认,他对林倦的态度比之前还要复杂,都怪那个诡异的吻。
他时而会躺在床上抚摸自己的嘴唇,那样好像就碰到那小哑巴的唇瓣,柔软、红润,每次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都会翻身让自己赶紧入眠。
他不知道妈妈怎么想的,把那种人精老太婆安插在林倦身边教习,难不成要讨好他不成?这哑巴再怎讨好,他也不会喜欢。
绝对不会喜欢。
如果不是他,他就不会跟女朋友分手,如果不是祖母多事,早早给他定了这个碍事的哑巴,他也不用过得如此痛苦,被人笑话养童养媳。
顾家最丢人的难道不是他顾北筠吗?
进了轿车后座,顾北筠没再看林倦一眼,结果下车的时候,小哑巴又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车座很高,他今天腿又撞伤了,想踏下来很不容易,司机给林倦开了门,但根本不敢动他,稚子的身份甚至比女孩子还要敏感。
林倦坐在车里,再次目送顾北筠的身影离去,落寞地低下头,他知道的,顾北筠不会管他。
他扶着车座,门口站着的下人没一个人敢上前去扶,他用完好无损的右脚先触地,攥着车门的手不断发紧,就在他准备踏出左腿时,一股力量自他腰腹稳稳地拖住了他。
林倦惊讶地抬头,正好对上了宋培风的视线。
很快宋培风就背过身去,蹲在地上,回头看向林倦,缓缓露出笑意,他没有说话,多年来,他一直跟林倦用手语交流——
“我背你。”
林倦自然没有犹豫,他没有任何杂乱的心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朝宋培风笑,又朝他打了个谢谢的手势,宋培风转过脸,不再去看林倦,不安地将手心的汗擦拭在衣物上。
宋培风刚才站在门口就看见林倦腿上的伤,原本他不想管,也不该他这个下人管,他一直等,等四少爷搀扶林倦,没想到他直接丢下林倦走了,宋培风怔住了,他犹豫,但理智已经管束不了情感,他已经多日未见林倦,如今他住在三太太的房里,碰见自己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习惯林倦离开偏院,前两日,他弄了点林倦喜欢的糕点,兴奋地推开房门时,看见一室苍凉,才想起林倦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他的林公子已经初见青年模样,他比同龄人见着要小,但这段时间在三太太房里养着,长高了,原本只到自己肩头的小少年,此刻已经到了自己鼻梁处,宋培风知道自己不该动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根本不配,但再冷静,看见自己珍视的人被欺凌践踏,心中也忍不住这口气。
宋培风只是管粗实佣人的管家,人微言轻,在他头上还有专管老爷夫人房里佣人的总管,叫他一声宋管家只是礼仪罢了,其实他在顾家毫无地位可言。
身后背着林倦,两人谁都没说话,宋培风只觉穿过这条长廊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
那少年伏在他的背上,一双手轻轻地担放在肩上,宋培风忽然想起,林倦进顾家的第二年,自己也不过刚满20,那一晚林倦发了急热,他就这么背着林倦,在街坊大街上敲医馆的门,林倦烧得晕晕乎乎,嘴里说些胡话,那些含糊不清的哼声依稀能辨别出是“娘”的意思,宋培风的心脏揪紧,那一晚,大雨滂沱,他浑身湿透,抱着林倦,没让他滴到一丝雨。
林倦始终不肯放开他的手,口中一直叫着娘。
宋培风将林倦放下,那少年细瘦的长腿在自己的身侧晃,他太瘦了,甚至随时会被风吹倒。林倦抬首,看向宋培风,露出了真心绽放的笑容,这么长时间,他都没见到宋管家,说不想他是假的,在他心里,宋培风早就是他的亲人了。
但他不知道,宋培风并不这么想。
少年人心性率真直接,根本不会想那些闲言乱语,他径直搂住了宋培风的脖子,抱着他,在他的怀里撒娇,宋培风却猛地僵硬了,他连手都不敢抬,生怕自己推不开林倦,反而会把他往怀里带。
“宋管家,我好想你。”
“我想回偏院住,妈妈那里虽然好,但很不自由。”
他没有在宋培风身上腻很久,他只是忍不住想抱抱亲近的人,但他丝毫没发现宋培风的脸色不对。
林倦疑惑地看着宋培风,没想到他半晌才来了一句:
“你好好在三太太房里,如果得了空,也可以来偏院找我。”
见宋培风笑,林倦心想,这还是我认识的宋管家。
两人相视而笑,心里想得却完全不一样。
一阵风吹过,浅黄桂花传来迷人香气,树叶打着旋儿浮在半空,林倦恍然想起他刚识字那会儿,问宋培风的名字,男人握住他的手,蘸了水在他掌心缓慢地写了三个字——
宋、培、风。
林倦也笑着在他手心重新写下这三个字,他握着宋培风的手,掌心温热。
他打了个手语——
你的名字真好听。
宋培风笑,以手语回应——
你的也好听。
林倦又说——
以后可以叫你培风吗?
宋培风一愣,摇了摇头,那时他的神情,林倦到现在还记得。
这次他没有打手语,而是看着自己的双眼,仿佛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
“我是下人,你未来要做四少爷的少奶奶。”
“主仆有别,你还是叫我宋管家。”
这一声宋管家,一叫,就叫了十年。
第13章
其实林倦被撞倒只为去顾北筠面前,告诉他明日要参加戚家的宴会。一时忘了顾北筠警告,在学校不要跟他说话,事实证明,老天爷也让他不要靠近顾北筠。
林倦心里对顾北筠怕得很,虽然顾北筠没有对他动过拳脚,但他内心无时不刻都在想,顾北筠会不会一时气急对他动手,以他的力气和身板肯定敌不过顾北筠。
这日,顾家除了几个谋了差事的哥哥们,三姨太和四姨太跟在顾鸿望的身后,齐齐去了戚家。府里设宴,好不热闹,往日里素淡的戚公馆此刻骤然富丽堂皇起来。今日为戚家大少爷庆生,却由于他身体抱恙,迟迟未曾露面,佟锦也未出现。戚家不止请了顾家,还请了熟识的一些朋友,都是非富即贵的官宦人家。顾北筠倚靠在戚家回廊的红柱边,百无聊赖地看着池塘里的锦鲤,往里面不停投掷鱼食,那些鱼儿,红的、白的、黑黄相间的,便簇拥到他面前,争先恐后地张开嘴争夺吃食。
一股熟悉的暗香飘入,顾北筠微微一愣,正巧看见紫莺领着林倦站在自己面前,紫莺看着顾北筠,缓缓道:“四哥儿,三奶奶让我把林公子交给你,让你好生照顾他。”
顾北筠还没来得及说出拒绝的话,紫莺便走了,他连余光都不留给林倦,继续喂鱼。
林倦站在顾北筠身侧,静静的,不吵不闹,他不知道顾北筠喜欢什么样的人,反正不会是自己。顾北筠不是安静的性子,从小就喜欢爬树摸鱼,十足的皮猴子,他更喜欢能跟他玩在一处的人,不论男女,最好懂点情趣,会说讨巧的话,可是这几样,林倦一样都没有。
戚大少爷的生日与戚老太太的寿辰离得近,家中便一起办了,要连吃三天的酒,老太太好戏,戚总长请了最有名的红角儿来家中唱堂会,净挑些热闹讨喜的本子唱,小姐们都嘻嘻哈哈笑到一处,直捂着肚子喊疼。
三姨太陪着顾鸿望应酬,他是军官,穿着军装坐在那处不怒自威,顾北筠无疑是崇敬父亲的,他看着那身军装,眼睛亮得发光。
凉棚底下铺着芦席,天井四四方方,一群人坐在里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林倦坐在顾北筠身边,直瞅着戏台上变幻多端的戏法,他从来没看过这些,跟瞧西洋景一样,舍不得眨眼。他自然也没在意顾北筠对他嗤之以鼻的态度,认为他丢了顾家的脸,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顾北筠再怎么混蛋,也还是个少年儿郎,对于父母的紧箍咒依旧畏惧,更别说为了这小哑巴的事,他已经挨了不少罚,他把林倦看作眼中钉肉中刺也不无道理。他远远地吃了一记自家母亲的眼刀,立刻不敢再摆出不屑的神情,只是看着那哑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林倦看得入神了,两手搭在桌檐,身子微微朝前倾,脖子抻得老长,太师椅晃晃悠悠地把持不住,他看着戏台上那两抹斜飞入鬓的胭脂,如痴如醉,那男旦身段娇媚,唱腔婉转高亢,如空谷传响、黄莺鸣翠,葱绿水袖洋洋洒洒地挥舞在空中,那眼皮上洒了金粉,裙摆随莲步翻飞,围着那三面的戏台,博得满堂彩,姨太太们毫不吝啬掌声,林倦一时动情,忘记自己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此刻松手鼓掌,重心不稳之间,眼看就要落入那戏台子底下的水池里。
“啊——”
林倦的惊呼只有顾北筠听得到。
他眼疾手快搂住了那哑巴的腰,猛地往怀里一带。
后背撞胸膛,少年人的胸膛已经不是软肉,而是一块坚硬的铁板,炙热滚烫,林倦耳根唰地红了,又羞又愧。顾北筠的力气很大,拽着他的手腕,掌心也热得很。
林倦颤颤一抖,他不知道如何动作,此刻自己被顾北筠搂在怀里,坐在他的腿上,他动都不敢动,生怕被顾北筠呵斥。
他们两个人从来没有靠这么近,他闻到了顾北筠身上的奶香,说来也好笑,他一个十七八的男儿郎竟然还有股纯正的奶香味道,毫无攻击性,一点也不似他平日里对自己的态度。顾北筠的手劲很大,箍得林倦有点疼,他刚一挣扎,耳边就传来顾北筠温热的鼻息:
“别动!”
一点也不温柔,更像绑匪与肉票。
林倦立刻不敢动了,他哪敢忤逆顾北筠,顾北筠就算咳嗽一声,他也得抖三抖。
身后的佣人立刻递上药物,林倦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刮了一道口子,他低头,顾北筠的手从他腰侧探入,执起他的手,用很小的力气给他擦拭,刺辣的疼痛让林倦有些难耐,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浅浅地哼着,顾北筠已经压下厌烦的情绪,毕竟他亲爱的妈妈还盯着他,看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这位金贵的稚子。
“很疼?我已经用了最小的力气,你忍忍。”
林倦不敢说疼,摇头,又点头,全部都顺着顾北筠的意思,顾北筠说不疼,他就算再疼也会忍,婆婆说了,不要让顾北筠讨厌他,他做不到像别的男孩子那样,独立自主,他一直依附他人而生,如果不是顾家买了他,说不定他早死在那场瘟疫里了,就算不讨好顾北筠,为了妈妈和宝芝姐姐,他也要咽下所有委屈,与顾北筠在一起。
顾北筠偶尔流露出的温柔,或许是被逼无奈,或许是良心发现,都让林倦无意识地心跳加速。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大概内心已经把顾北筠当作要侍奉一生的丈夫,再说他本就配不上顾北筠,能成为他的正室妻子,已然是莫大的荣幸。
其实林倦已经做好了守活寡的准备,他知道顾北筠不喜欢自己,他浪费此生只为报恩。
报顾家的恩,报三姨太的恩,报宋培风的恩。
他们都是对自己顶好的人,那么他就要把他们寄托在自己的身上希望,完完整整地实现。
他转头,正好看见顾北筠专心给他擦药,那张俊挺的面目,眉间横亘一道深深的皱痕,顾北筠喜欢皱眉,林倦看着那道皱痕,未曾多想,就抚了上去。
当他指尖触碰到顾北筠的那一刻,顾北筠立刻把他推开,手里的药物扔给了下人,他不自然地说道:
“要不要吃点什么。”
声音又冷又硬,根本不像关心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