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倦强忍疼痛,把拳头攥紧,顾北筠的手劲很大,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冒犯了顾北筠,毕竟他也没洗脚,也不知道脚的气味如何。
黑鸦鸦的刘海遮住脑门,姑娘们细长的粗辫子悬在胸前,尚在发育的胸脯微微隆起,几个女孩偷偷躲在假山后面争先恐后地看着顾北筠的背影,顾四少是出了名的风流倜傥,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此刻他身边站着一个少年,发茬很短,显然认生,没想到顾北筠竟然让他扶着自己的小臂站起来了。
女孩们的眼光很快被那个男孩吸引了,这个男孩怎么竟比顾北筠还要吸引眼球,让人油然生出保护欲来。
林倦其实不是怯懦的孩子,只是从小种下的阴影,总是要伴随今后的人生,他与顾北筠初见就不太好,再说几次交集也不愉快,即便现在顾北筠为了脸面,在外对他颇有照顾,他一颗心还是悬着。
苦于无法交流,于是他连“谢谢”和“不用这么做”都说不出口,顾北筠自然看不懂他的手语,顾家上下,没有一个人如此排斥手语,除了顾北筠——这个未来要做他天的人。(注:古语丈夫是妻子的天)
“手给我。”
顾北筠讲话总是硬邦邦,林倦知道他不情愿,他也不会逼迫顾北筠做什么,他乖乖跟在他身侧,做个可有可无的雕像便好了,今日顾北筠不知是不是作秀给母亲看,还是良心发现,突然转性,在林倦面前表现得无比耐心。
林倦头一次伸出自己的手,前面高大的少年立刻握了上来,他头也不回地朝前带着他走,这会儿比刚才的速度要慢很多,这让林倦想起自己幼时,被父亲牵着手,穿梭在自家花园里。林倦的体温不似平常稚子,要温和一些,顾北筠的掌心却热得很,他领着林倦绕过假山,往前厅走,原本想找个地方把这个哑巴安置,没想到他这么麻烦,还是带着好了。
被握着的手,自掌心传向心脏,咚咚咚的跳动声从未有过的激烈,林倦不知是怕还是喜,他内心或许还是有几分喜欢顾北筠,毕竟他是众星捧月的四少爷,林倦这样孤零的孩子,若不是稚子,三辈子也碰不上顾北筠。
走到前厅,顾北筠像汇报工作一样牵着林倦的手,走到三姨太身边,意思好像在说:“喏,我可没有不管他。”
三姨太也没刁难,见儿子让步,已是进步,她不急催,笑盈盈一张脸,拢了林倦的手,喷香的丝绸帕子拍在手背上,林倦被香风席卷,妈妈总是这样美,顾北筠能生出这副皮囊,也全靠三姨太。
“倦儿,跟混小子去那桌坐。”
而后对顾北筠说:
“弯腰。”
三姨太不顾大庭广众之下,故意捏着顾北筠的耳朵晃:
“给我好好照顾倦儿。”
“给他夹菜,盛汤,他想吃什么,你要随时问。”
“知道了。”
林倦站在一旁,顾北筠被揪得哎哟直呼痛,他抿嘴微微一笑,还没见过顾北筠如此吃瘪的样子,他只觉有趣极了。
他轻笑一声,手下却一紧,那相握的手竟用力起来,捏得林倦有些疼,他这才知道,被顾北筠听见了。
两人落座,那桌都是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大人在一处喝酒打趣,孩子们有相熟的便聊几句,不熟的便各吃各碗里的菜,互不打扰。林倦握着筷子,只吃自己面前的菜,有人端上菜来,便侧身让开。
顾北筠见他胆小懦弱,又气鼓鼓地叹了声气,他站起身,不容拒绝:
“你坐我这儿来。”
其余人有些知晓顾家情况的还好,不知道的便把目光投向顾北筠与林倦:
“这位哥儿瞧着面生,不知是顾家的人,还是三姨太家里的?”
顾北筠懒得解释那么多,其余知道情况的也一概知道顾北筠厌恶这个稚子,便由着他信口胡说:
“我表哥。”
顾北筠打算把这套说辞贯彻到底,何乐不为,好用,又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那表哥可有婚配?”
……
这回换顾北筠无话可说,他怎么没想到小哑巴处处可以抢他风头,顾北筠保持风度,扯出僵硬的笑容:
“已有了,多谢这位姐姐挂心。”
如今民风开放,再不像清时那般固步自封,从前若看上对家的,征得父母同意后,得问了八字合婚,纳礼问名、纳吉纳徵、请期,方可迎娶妻子,一般由男方主导,未出闺阁的少女若提及婚配与否,便被认作失礼,而今不少子弟们留洋归来,做派也学足了西式,尤其眼前这位姐姐,比林倦虚长几岁,是沈军长的掌上明珠,她喜欢年轻男孩,看上了便相处一段时间,她说男女之间不先dating,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呢。
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对这个“得停”的含义不明就里。
林倦听见对话以后也不敢抬头,那位沈军长的千金自从知道他不会说话以后,更有兴趣了,甚至坐到他身边,请教他用手语怎么说“你好”“早上好”“谢谢”“对不起”“我爱你”等词语怎么表示,林倦跟她聊得开心,自然也没有顾及旁边少爷的想法。
“喂,你吃不吃饭。”
林倦被顾北筠喝得一震,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碗里快被顾北筠夹得菜盛满了,那张自矜自傲的脸上全是不满,筷子要把碗敲碎了,林倦对沈军长家那位抱以歉意,便吃起碗里的饭菜来了,那姑娘也笑,时而还询问林倦吃不吃别的菜,顾北筠有点不是滋味,他看不上的东西竟然还有人跟他抢,简直奇了怪。
这一天,他可算忍够了,顾北筠打了个手势,吩咐身旁下人去备车。
他要把这个不安分的哑巴送回去,妈妈问起来,他就说林倦不舒服先回家了,反正哑巴不会告状。
如果林倦不是稚子,一定是颇有强劲的敌手,毕竟没有人会比这个哑巴博得女孩的欢心。
匆匆吃完了饭,林倦还获得了邀约,沈军长家的请他下次来家里做客,反正顾家离沈家也不远。也不知是不是这一举动彻底点燃了顾北筠的怒火,林倦再次被顾北筠拖走,他们两个人离席间,林倦发现了站在顾鸿望身后的宋培风。顾北筠拉着他的力道比刚才大了,丝毫没有怜惜的意思,林倦知道,顾北筠的任务完成,可以不用忍着自己了。
他什么都明白,所以没有任何奢望。
宋培风抬头正好与林倦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看见林倦被顾北筠拉扯着,在人群中穿梭,府邸宴会颇大,几十张桌子,戚老太太坐在上首,还没开始发言,京胡便拉起来了,堂鼓密集的鼓点落雨一般响起,两边深红的帷幕渐渐拉开,聚在台上的灯光打在亮相的角儿身上,大厅整个灯光暗了下来,即便如此,宋培风还是捕捉到了林倦。
他一直紧跟林倦的背影,林倦朝他笑了,还故作坚强地朝他摆手。宋培风心跳失了频,老生浑厚的唱腔也拉不回他的思绪,他在隐隐绰绰的人群里一直追随林倦,而此时,林倦也看着那玉树临风的修长身影,如松柏,定定地站在原地,目送自己远离,那幽邃的凤眼蕴含无尽愁绪,若不是家道中落,他必是谢庭兰玉。
林倦深知,宋培风与自己一般,是苦命人。
“跟你的情人看够了?”
手被甩开,林倦吓得一震,顾北筠冷脸望他:
“你现在可以滚回去了。”
“这三天,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林倦木然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顾北筠,少年没有再看他,走离的背影让林倦出神,他一直安分守己,不曾做错过什么,而顾北筠就是讨厌他,他做小伏低,顺从讨好,顾北筠依旧讨厌他,即使山崩海啸,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他转身,看见戚公馆门口停好的轿车,眼熟的司机站在门口恭敬地等待他。
“林公子。”
他刚要跨出一步,身后突然立出一道人影。
林倦抬头,一把油纸伞撑在头顶,男人将伞递在他面前,嗓音依旧如清风拂过:
“下雨了,一路小心。”
明明不想哭,眼前却不听话地模糊了。林倦接过伞,朝宋培风单手打手语,速度很慢,仿佛一字一顿,宋培风的肩头湿了,他看着林倦的泪眼,挪不动脚步,简简单单几个动作,像耗尽了一生:
“培风,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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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北筠逢场作戏 会给林倦荣华富贵 但只有宋培风会给林倦送伞
四少我求求你做个人(?)
明天照常更新 今天有点迟 跟大家道歉啦
第17章
林倦没吃多少东西,等回到冷清的顾公馆,才发现下人们都睡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洁净的地板将背影拉得好长,他摊开掌心,小小的伤口刚刚结痂,他苦涩地提起唇角,再次叹气,以最快的速度沐浴,躺在床上,不再想任何事。
戚家办了三天寿宴,林倦在家练了三天的字,每日卯时起,迎着晨风在花园散步,闭上眼睛聆听鸟鸣,银杏树逐渐茁壮,风吹过时,鲜绿的树叶簌簌发出声响。
林倦转身,正好看见簇拥着顾鸿望归来的大队人马,林倦下意识就想回避,没想到被顾鸿望叫住了。
“这孩子是叫林倦?”
“多亏老爷记得,是老四的未婚妻。”
三姨太走上来亲热地挽住林倦的胳膊,林倦也不知道怎么行礼,只是呆站在那儿,低着头。
隐在人群里的顾北筠喝得有几分醉,但看见林倦时,他意识忽然清晰起来,拨开人往前走时,忽然发现顾鸿望慈爱地摸着林倦的头顶:
“好孩子。”
落下一声夸奖,便又被一群人围着走了,三姨太轻柔地摸了摸林倦的侧脸,问他用过早饭没有,林倦点头,三姨太没跟上队伍,被四姨太抢了位置,没想到顾鸿望还回过头来叫她:
“卿云!”
潘卿云是三姨太的闺名,潘家是有名的大士族,这些也是林倦从下人嘴里听到的。
顾北筠在队伍最后,他走得拖拖拉拉,仍然看见了周芳仪忽然脸色铁青,他不在意这些争斗,不过在顾家,谁都知道三姨太最受宠。
三姨太对下人们也好,不像四姨太那般刻薄,花销用度又大,三姨太偶尔还会用家用补贴,两相比较,三姨太比四姨太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二太太一心礼佛,家中俗事更是一概不管,常年吃斋,住在寺庙做俗家弟子,除非顾家出了大事,或是三哥有什么事,她才会回来。
“听筠儿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先回来了,害我担心好几日,这几天派人回来照顾你,可还习惯?”
林倦微微一怔后复又乖巧点头,三姨太这边被司令叫得急,只好拍了拍林倦的肩头说:
“老爷叫我,一会儿回房里再说。”
林倦笑了,顺从得让人心疼,三姨太深知自己做得不够,毕竟不是自己亲生孩子,不论她再怎么努力,林倦始终也没有真正让她走入内心,这个孩子,其实把自己保护得相当好。
三姨太急匆匆地走了,林倦没想到身前忽然落下一道身影,少年逆光而站,几乎看不清他的脸,林倦微眯双眼,勉强与他对视。顾北筠不知是不是宿醉的原因,脸颊酡红,此刻看起来倒颇有他这个年龄该有的青涩,只是说出来的话倒不见得那么可爱了。
“这么会讨人欢心。”
“你让我爹收了做通房岂不是更好?”
林倦愣在原地,全身血液逆流,而顾北筠说完这句话也不计后果,更没想到被四姨太房里的听去了,那小厮立刻弓着身子就去打报告。
林倦接连想到一系列事情,心中委屈被无限放大,直到顾北筠走了很久,他还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连眼睛都是红的,他怕哭出难听的声音,便死死地咬住虎口,原本结了痂的伤口缓缓裂开,鲜血顺着唇角滴在青石板上——
啪嗒、啪嗒。
犹如林倦的心脏被生生扯开,又撕碎,被顾北筠举高之后再重重摔在地上,七零八落,根本拼凑不起来。
他想过许多冷嘲热讽,没想到顾北筠竟会羞辱他至此,但他毫无反击之力,只能任由这位少爷羞辱,他天生就比顾北筠矮上一截,即便妈妈对他再好,也不可能有亲生母亲对他好。
林倦知道自己实在过于不知足,只是他被顾北筠这句话说得胸闷,甚至喘不上气,从顾北筠话中的意思咂摸出自己就是个放浪的稚子,甚至连顾司令都不放过,他的躲让退缩在顾北筠眼中看来都是逢迎讨好,林倦实在不知如何去做,他的泪水流了满脸,路过的下人也不敢看他一眼,他的手垂在身侧,鲜血仍旧在流,他仰头,风拂过他的脸,红彤彤的眼角怎么擦都抹不去悲伤,林倦的脚踝还未痊愈,一瘸一拐地往房间走去,不论有谁敲门,他都避而不见。
他本以为把自己关在房里就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谁知,紫莺急匆匆地敲他的门,喊他。
“林公子!林公子!出大事了!”
“信不信老子毙了你这小兔崽子?!”
顾鸿望将枪重重地拍在桌上,顾北筠吓得浑身一抖。林倦刚巧被紫莺领着从二楼扶梯上走下来,厅堂中央,顾北筠跪在地上,四姨太跟两位小姐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却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三姨太一言不发,连辩解都不说一句。
“你翅膀硬了,敢开你老子玩笑?我今天,打不死你这个混账东西!”
顾北筠也犟得很,一句话不说,恶狠狠地盯着地板,他这牛脾气倒是遗传了顾鸿望,林倦紧抓着扶手,掌心都在出汗,只见顾鸿望抽出一根马鞭,甩在地上,顾司令行伍出身,仍旧兼有武职,虽说言语粗放了点,却是个胆大心细的,谁人不知顾鸿望的大名,被人戏称十四师团的军神,用兵如神、行军如风,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