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弋执起马鞭,对苏安道:“前三面为朝廷专用的旗,麒麟旗代表吏和礼,白虎旗代表兵和刑,龟蛇旗代表户和工,合起来就是三省六部。”
苏安问:“再往上是什么?”郭弋道:“一曰朱旗,画朱雀,为皇族所用;二曰青旗,画青龙,为王所用;三曰苍旗,画日月星辰,唯至尊圣人所用。”
“苏公子,不光是这,后面那些是军旗才多讲究。”王庭甫虽身为文官,却一向尚武,知之甚广,“军中一队有十伍,一伍有五人,用燕尾的旆旗作为标志,而咱们统共二十队人马,勉强算作一旅,故而,为首的银甲卫可以执枿旗。”
苏安又问:“那枿旗为何纹狼?颜色为何青碧?”王庭甫看了一眼郭弋,回道:“旗的颜色表示方向,赤为南,白为西,金为北,碧为东,黄为中央。”
郭弋接过话:“除此之外,军有旞旗,营有纛旗,临场有用于指挥列阵和进退的三角令旗,及至兵种、器械、粮运等等皆有其旗号,一个带兵的,只有懂得执掌旗号,判断何时为真,何时为诈,士气如何,动机如何,才能……”
苏安深吸一口气,觉得再听下去是个无底洞,又见望春亭已经散场,连忙打断道:“认旗是半个将军,我知道了,我们该出发了,路上再说另一半。”
却不见,一巡长号音响,郭弋调转马头,从容不迫地回到队列的首位。二巡号音响,扬起马蹄,挥舞□□,左右各一下,不偏不倚。
银甲骑兵得令,举狼旗高出一仞,正对日升方向而持立不动;往后旗手传令,一为锁子甲轻骑,举黄旆旗,列于队中守护车马;二为明光甲□□兵,举白、碧二旆旗,前列楔形阵,尾列方队;又有侧翼之斥候,肩背三角红旗,大喝传军纪。
三旬号音响,待到宣抚使周全扶着仆从的手,颤巍巍登车之时,散布于野坡的一千卫队已然变阵而归位,郭弋收起□□,不动声色,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
如是,十月廿五,秋风度飞叶,万木摇曳,长乐坡上蛰伏的苍鹰终于抖擞羽毛,展开巨翅,逐着日升的耀眼光芒,一路东出,翱翔直往长乐驿。
苏安从未去过长安以东或以北之地,满心都是憧憬,骑马便吹笛,坐车就弹琵琶,编撰着许多故事,早就忘了问郭弋做将军的剩下那一半是什么。
至长乐驿,官道赫然分出两条,一面往南,青山叠嶂,一面往北,墨蓝苍原,锦绣平原就这样被一座红漆绿檐的门楼隔开,行人纷纷在此处欢笑别离。
苏安夜里想去酒肆听曲,顾越赞同,于是换好常服,邀请王、郭二人,由驿丞陪同,在门楼肆点了几坛子郎官清品尝,顺便分发带来的乌米饭。
“这乌饭法,取南烛茎叶捣碎,渍汁浸粳米,九浸九蒸九晒,米粒紧小,黑如瑿珠,用这个袋子盛装,吃起来方便又美味,适合远方……”
顾越正说着,但见邻桌无名氏,一边题壁作诗,一边在嘟囔着狂语:“一客难寻春朝路,骅骝不识南北尘。”郭弋道:“好诗!”
无名氏回过头,行个礼,笑道:“如今太平盛世,人生契阔何其多?无论往南还是往北,征伐还是屯田,冬去春来,终归有缘能再见,兄台,可愿共诗一首?”
郭弋卷起袖子,眸中放出光:“求之不得,哦,明月……”王庭甫的神色微微一尬。苏安呛了大口酒,抓起琵琶要抢救,顾越拉住他,应声对完下句。
一客难寻春朝路,
骅骝不识南北尘。
但说飞雪如杨花,
依有醉游曲水人。
无名氏谢过顾越,说自己南下任职,马到长乐驿却怎么都不肯走,似乎不甘心为功名而奔波。顾越笑了笑:“懒马认驿,赶紧换一匹得了。”驿丞照办。
如此,一处关驿,一处风流,苏安随着使团走走停停,记住了长乐驿的别离之味,潼关的天堑之险,冀州的上州之政,先禹之德,尝遍地方风味,听遍民间小曲,终于在一月之后,抵达了范阳道的首站——沧州。
沧州印象,一条永济渠。
经过先前的一番“牵丝线”,顾越多方打听,初定了此次宣政的两处突破口,一是沧州永济渠的粮草转运,二是幽州蓟县的铜铁冶炼,必先顺着其中关系,切断地方官员和薛家之间的利益瓜葛,才能为朝廷后续的和平撤藩铺平道路。
当日,天晴,使团入州城,宣抚副使周全咳疾缠身,自行休息去,顾越几人留在公堂,先和别驾、长史、司马传达朝廷的礼章,再和录事参军、司功参军这两班子直接与礼部对接的官员聊天,而后,听长史汇报各郡县的风土人情。
“沧州六郡,百七十县,河海之地占其中三一,漕运便利,盐业发达,商贩交易往来,能通东夷;而在平原之处,土地肥沃,水文适宜,麦谷、棉花等作物的产粮高,年年有余,是故,沧州亦能产物,亦能运物,有‘辽东粮仓’美称。”
长史在当地德高望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顾越一边翻阅卷宗,一边问道:“阿苏,要不要先去休息?”苏安打了个呵欠:“我只想去永济渠,亲眼看看前朝开凿的运河。”顾越道:“好,听你的。”长史愣了一下。
顾越拿起羊皮地图,沿着永济渠挑选,指出一个东光县:“就这地方如何?据载,历史悠久,风景宜人。”王庭甫和郭弋对视一眼:“甚好甚好。”
长史颇有些意外,往年礼部使臣宣政,都是以结交当地的刺史为目的,还没有急着要去郡县巡视的,况且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军器监、都水监、工部、户部的官员例行督查,也大多避开是非之地,潦草过场,唯顾越,偏往火坑里跳。
“顾郎,夜里沧海楼设宴,有沧州特色炭火鸡和羊肠子,别驾和司马好行对字令,待和刺史一起赏了地方曲《卧牛城》,再去东光县巡视如何?”
顾越摆了摆手:“不必,我要认识一个人,张仲臣。”长史略一思忖,答道:“顾郎的状元策——边防轮战十策,开篇说的就是交通枢纽之地的用人,这东光令张仲臣,以孝廉授官爵,一向有爱民之美名,明白了,这就安排同去。”
这是永济渠上的一处重要港口,南引沁水通黄河,北通幽州范阳郡,宽阔的河道中,千帆万舸穿行而过,官漕商贾各自忙碌,挤满十里堤岸,望不见尽头。
县令张仲臣迎面作揖,一袭洗白的官袍,一双退色的布鞋,面色是常年受河风磨砺而成的紫红,声音更不像文官,反而像南来北往的船夫:“顾郎,今日咱们湿一湿鞋!”
顾越回礼道:“张县令,我们还没吃饭,苏公子想听曲子。”苏安一笑:“对,就是我。”张仲臣一直往前走,挥袖相请:“少不得,来,旗亭里坐。”
旗亭就在河边,外有歇马打酒的旅客,内设座位,之间用丝布隔开。这种半透光的丝布,名卧牛,是沧州特贡丝绸,轻薄却能抵御寒风,备受时人的喜爱。
几人坐定后,店家用石锅炖煮羊杂和羊骨,放大块羊尾油,滚沸再加葱、蒜、胡椒,请他们品尝了沧州的特色佳肴——羊肠子。而后,待热菜暖过脾胃,又上了一道糖蟹和一盘鱧鮬,同样也是土贡,一时间鲜香四溢。
觥筹之际,又进来一双嬉笑打闹的姑娘,一位抚琴,一位作舞,天然淳朴无粉饰,张仲臣介绍说是渔家女,天天在河边等候夫郎归来时,便作《卧牛城》。
相传,永济渠开凿之后,因其交通便利,旧卧牛城的百姓一个接着一个把家搬到渠边的新幞头城,那边拆,这边垒,只用半年功夫,一座沧州城就垒起来了。
苏安放下筷,研究起那造型独特的琴——十三弦,似筝,小异而大同。曲调而言,既有《摸鱼子》小石调的旖旎妩媚,又夹杂东夷婉郁风格。两姐妹回答苏安道,琴名伽倻,是高丽国乐匠仿古筝而做,因沧州港漕运发达,故有幸得之。
顾越夹起一片羊肉,在碗边沥干油水:“方才看过县志,官漕岁转谷物百万石,商船过税井然,客船载渡有序,六年没有发生过一次差错,着实让人敬佩。”
张仲臣朗声应道:“东光县虽小,干系却很大,北往幽州运送前线的军粮,西往关中运送户部的官粮,东涉高丽、日本,北通康国、契丹,来往者不计其数,稍有不慎,芝麻点小事误传出去,都将酿成大祸,不得不重视。”顾越道:“是。”
说来,县令张仲臣,成也东光县,败也东光县。成,迁移渔场,协调民怨,疏通河道,督造舰艇,只叫沧州离开他不行;败,五年前水匪袭击村寨,擅自将作为贡品的丝绸挪用于消灾,因此,耽误了刺史沈池的升迁,自己也再无前程。
苏安不是官场中人,没有那多忌讳,先行劝酒:“张县令,这要是在长安,有句话就叫破罐子破摔的好官,我敬你。”长史坐在旁边,又愣了一下。苏安笑着,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场。张仲臣也是不会服软的性子,仰面就饮酒。
顾越嚼着羊肉,就这么看苏安一杯接一杯,一杯接一杯,一边还行着酒令,丝毫没有犹豫地,接连和张仲臣喝十斗土窟春,王庭甫和郭弋,谁都拦不住。
苏安的面色微微泛红,却一点醉意都没有。他拿起琵琶,稍行改编,即兴教了渔家姐妹一首宫里的东夷曲《高丽伎》。长史识得其中意蕴,赞不绝口,与顾越和王庭甫探讨几番,作为——南北时运共涟漪,卧牛白马两相依。
好在吃完了饭,一掀起丝帘,吹吹冷风,大家倏地就清醒了。张仲臣在前面引路,顾越一众人跟住,步子很稳,鞋也没湿。苏安观望来去的船只,笑谈不止。
却是彼时,一阵浪涛涌过,惊起鸥鹭连片,只见河道尽头,铁索连环,赫然停泊着茫茫百余艘吃水很深的大船。船队似铜墙铁壁,隔绝一切欢笑,只能隐约看见负责清点的漕官在甲板上行走,而船工挥手吆喝,时刻报告着风向。
“张县令,这些庞然大物想必就是运粮的漕船,你得和我们讲一讲。”王庭甫饶有兴致,问道,“大旗为金色,纹虎,可是往北发往幽州大营的?”
张仲臣道:“王郎好眼力,范阳道节度使令,岁末至年初,调用沧州三十万石粮,入冬后分三批次运达范阳郡,这也是数年来的旧例。”王庭甫道:“旧例?那往年是多少?”张仲臣道:“六年前,十万石,三年前,十五万石。”
顾越道:“好,我们上船叙话。”长史的面色微微一变,心想这六品的礼部本部员外,有些癖好也就罢了,管的未免也太宽,于是劝道:“顾校书,漕船又脏又湿,没什么可以看的,倒是天色尚早,回州城且还赶得上夜宴,刺史……”
“我想上船看看。”苏安抢道,眼睛笑弯成一条缝。张仲臣身为地主,自然不会放过向京官表现的机会,立刻说好,并让县丞回县衙把历年的漕运簿取了来。
于是,几人坐舟朝船队驶去,苏安探身而望,一艘艘巨大的漕船如同一座座漂浮在雾中的巍峨山峦,那舱洞里伸出的桨,像探云之树木,在波浪中摇摆起伏。
登船,侍从掌灯,众人见礼。顾越走进舱中,先命人戳开几个粮袋,验证了内容,而后,一一盘问起这条运河之上经过的各州北调的粮草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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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漕船
登船,侍从掌灯,众人见礼。顾越走进舱中,先命人戳开几个粮袋,验证了内容,而后,一一盘问起这条运河之上经过的各州北调的粮草辎重。
涉及往来大宗,许多连长史都答不出来,却是张仲臣,一清二楚,门门通透。不时,县丞翻开漕运簿,由礼部录事的吏员比对了其中的几件,竟然分毫不差。
如是,顾越点了点头,捏起几粒麦子:“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幽州前线的将士之所以能够英勇奋战,守卫大唐疆土,离不开沧州,离不开永济渠。开元之初,至尊曾在宣政殿亲自面试一百县令,并且详细划分出三个等级,足见地方的用人何其重要,我今日所见,县令张仲臣,材优干济,执政清明,为官擅断,即便不敢列入唯至尊钦定的‘上等’,也当为‘中等’,无愧。”
张仲臣的脸,连同脖颈,涨得通红。王庭甫啧啧不已,弹了一下录事的毛笔:“还不快记,‘中等’县令。”长史躬身行礼,挂起一触即碎的笑容:“过誉。”
巡视至此结束,当夜,众人留宿,唯长史赶着回去和刺史禀报。官驿灯火通明,马鸣不断,半里之外的潮汐拍打在石岸的声音,一习一习,似老人的嗟叹。
苏安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什么也没说,先是帮顾越把铺盖整理好,然后拿出蜜蜡,借着一盏陶豆灯,坐在榻边给琵琶上蜡,防止木头冻裂。
一段段旅途中,他见识了不少官场世故,识得了不少陈规墨据,才体会到,顾越的那卷破旧的竹简,就像他指下的五弦,静时浅薄,动时却是一片天与地。
顾越手里攥着竹简,和王庭甫、郭弋一起围于火盆取暖,说道:“我们不见刺史,先见地方县令,其实是大忌,不过,要论沧海楼夜宴,周郎中出面,总是比我们几个芝麻小官要得体,何况,幽州成败,还得看张仲臣开不开口。”
王庭甫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想来,张仲臣今天是碍于长史在场,所以只说了好的,看他和县丞的脸色,一定还知道更多关于漕运方面的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