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道:“不知宫里又是如何议论?”苏安道:“宫里忙着排曲《千秋乐》,只是那日,听至尊独自在九州池畔奏曲时,曲调忧郁,竟也似在思念长安旧人。”
徐青打量苏安,面色红润,神态怡然,却怎么也无法从那双桃花眸子中看出颜色,似早酿好了满池的桂酒,专候着当局之人——眼下,正当李林甫弃子之时
何谓弃子?苏安虽不晓国政,却擅于听辨人心,崔宅听徐青吹笛曲已觉察出三分间隙,如今更是清楚明白,转运司既已建成,大势不可逆转,崔家人的一腔抱负,在一向看李隆基脸色行事的李林甫眼中再无可用之处,徐青定不会执拗。
故而,苏安劝徐青不要在迁都奏表之上署名,因为即使署了,也表不了忠心。
徐青道:“苏供奉,崔公可待你不薄。”苏安道:“徐员外,我是浮萍之身,而今顾郎已革职,崔公还在梦中,我唯有对你们说这句实话,才能有处奏曲。”
如此,再饮了三杯,徐青也不无诚意:“请苏供奉转告顾郎,徐某原先错量他十年,并非本意,现,季云的策论已阅过,确实有见地,既约定了,通过不难。”
彼时,苏安起身行拜礼,一曲水调从绣花屏风的缝隙之中袭来,徐青大惊。
苏安抬眸,眼眶微湿:“员外郎,顾郎无家无势,所为无所指,只凭拳拳报国之心,这些话我听过就好,顾郎他得罪不起李阁老。”徐青道:“何至于此?!”苏安道:“徐员外!”徐青叹息,闭眼道:“徐某明白,定会尽力从中和缓。”
苏安所能触及的,倾尽全部去追求的,只有一把琵琶。令他感到遗憾的是,直到《千秋乐》合曲训练开始,他仍没有破开妙运的人眼,甚至于,丝毫没进展。
他答应了别家供奉请他为乐阵牵曲的邀请,然而,他发觉自己一点心思都没有,就连在御前,只要手指碰弦,耳边就响起河阴的号角与水流,挥之不去。
《六郎》是他真心所作,唱的本就是陇西人薛六郎至洛阳城求亲,所遇见的繁华风景,又怎料,这样一支欢快的曲子,要和自己一样,漂浮在起伏的浪潮中。
那一日,紫微宫终于传出了中书舍人苏晋带着醉意的喊令——殿中崔隐进表
“东都洛阳,地处中原,人才济济,交通便利,宜建都,解关中饥荒之情……”
苏安拉着雷海青,匆匆跑去,在宫道中寻见了正在等候入殿,整理绛紫衣袍的崔隐。雷海青笑着叫了一声:“崔殿中,你头上的白笔沾了墨!黑了!”
崔隐回过身,连忙把耳边插的白笔取下,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小太监道:“崔殿中,快别听他们胡说,好好的白笔,没用过哪来的墨,下奴替您簪回去。”
“多谢苏供奉提醒。”崔隐回答的语气却十分坚定,“簪笔是礼,不能乱。”
苏安按住要捣乱的雷海青,便是隔着几根朱红的廊柱,看见崔隐眸中含着泪,扶正进贤冠,颤着手从那铺黄丝绸的盘子中,把奏表再拿出来,过目了一遍。
“你捏疼我了,我知道,你的宅子是他帮忙翻修的。”雷海青甩开手,轻声道,“有什么好看的,每天也有这样的老头子来觐见,不就是怕至尊忘了他们么。”
这个孩子每每语出惊人,而苏安目送着崔隐进殿,五味陈杂,叹了一口气。
这道殿中省的奏表,正切时宜,也不切时宜地,在金秋之际引发了一场混战。
七日之内,接替顾越扛起转运司大旗的游桓之,因拉拢地方、勾结朋党受到训斥,交权;紧接着,刺史李彬毛遂自荐,英勇地接替游桓之,又因作诗戏论贡品,被罚去田产,交权;再接着,李道用后继而出,因与宴时流口水被贬……
而崔隐公本人,更是被弹劾的牒状淹没,一面,是暗涉械斗、沉船、匪盗的满盈恶贯,一面,又是举办乐赛的如火热情,谁也分不清究竟是哪张面孔。
苏安守在宫中,找高冯问了问信,得知李隆基近来喜怒无常,歌舞却怎么也看不够,于是,议程便被安排在佳节当日,公论贺表之时,群臣共商此事。
千秋节,五更天明,宫中彩绸铺道,明堂的斗拱之下悬挂起千百面青铜镜。
立部伎的太和之乐响起时,苏安坐在台面的左侧,静静地等待着盛大的判决。这回奏《千秋乐》,他的旁边添了一把五弦,是新拔的文舞郎跟班上道来了。
妆容也比平日里的更讲究,傅过铅粉后,还要在额间画象征长寿的鹤兰。舞姬如流云的衣袖缓缓度过,一朵朵鹤兰绽放,众家再相逢,却是心境各不同。
于是,苏安学着当年的林蓁蓁,给新人讲述了一下即将到场的阁老们的故事。
“中书令张九龄,《千秋金镜录》,贺簿;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
时,张九龄和李林甫面对着面,在五凤门楼落辇,两边的树上有蝉在鸣叫。
秋天的蝉又叫寒蝉,象征着高洁,发出的声音是暗哑微弱的,从来不会聒噪。
侍者将洁白的玉笏呈上,张九龄笑着拾起:“李阁老,今日奇了,秋蝉也能作响。”语罢,在李林甫面前晃了一晃,从容地装入腰间的一个精致的绣袋中。
李林甫弯腰鞠躬,陪说道:“张阁老,看来是至尊的寿辰吉光普照,感化了这只蝉。”张九龄道:“嗨呀,还以为你又要说螳螂。”李林甫道:“那也可以,说起螳螂和蝉,不禁就让人想起那几句话来,‘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
“此三者,皆是只看眼前之利,而不顾其后有患。”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众人看去,正是跛着来的崔隐公,“二位阁老,请先入宫,珍重身体,别站久了。”
宦官抬礼而过,携来的风,把乐坛的珠帘搅得左右摇晃。苏安轮番勾过五根弦,校完音,忽然,又听得一声洪亮的通报——门下侍中裴耀卿,贺牡丹水月镜
“什么?!”
那刹,崔隐的面色一变,顿住脚步:“至尊何,何时把裴阁老从南边召回了。”
张、李、崔,几位徐徐行走的老人,一回头,全唏嘘不已,叹岁月年华不公。
一件紫袍,风驰电掣地穿过门洞朝他们赶来,步子轻盈,几乎只见脚尖点地。
“崔殿中。”裴耀卿身材精瘦,深窝眼中燃着炽热的火光,隔着十丈就挥袖行起礼,“一路乘船过三桥,洛阳依旧好风景,我险些错过。张阁老。李阁老。”
张九龄笑了一笑:“守仓大帅回来了。”裴耀卿道:“刚路过河阴,补完最后二十万石。”张九龄道:“方才还在说你。”裴耀卿道:“哦?”李林甫道:“罢了,听到宫音三连没?《太和》都要结束了,来,裴阁老先请。”崔隐:“……”
裴耀卿道:“请!”
太和之乐结束之时,李隆基登临宝座,立部伎改奏起群臣上寿所用的《休和》。
一年一度,观寿礼的时刻又到了,雷海青很开心,一直拉着苏安指指点点。
他们级别高,并非负责奏仪式雅乐的立部伎,便是屏息凝神,看着东宫、寿王、忠王等等等等,十余位成年封王的皇子,带着五光十色的礼品,敬献而上。
辰时,张九龄近前,拿出玉笏,禀奏道:“陛下,臣愚见,明镜用来照人的形体,妍媸显示于表面;往事用来照人的内心,善恶能得到反省,缘于此义,臣张九龄,谨于生辰节上《事鉴》十章,分为五卷,名曰《千秋……”文才斐然。
群臣附议,却没有人知道李林甫的盒中装的是什么,叫李隆基拍案笑出了声。
李隆基笑道:“朕已阅过奏表,卿劳苦,近日迁都之议甚多,朕想再听一听。”
崔隐的一道贺表,落满百家名姓,并献了来自东海的红珊瑚,贺喜东都太平。
随之,裴耀卿也把那面在扬州甄选的,随自己游历四方的牡丹水月镜交代了。这镜子的独到之处在于,镜面柔软,一点,会泛开花纹,故而名“牡丹水月”。
各州、王府、国贺礼,持续了一日。
直至金种响,苏安才醒过神,开始牵《千秋乐》。为突出舞艺,舞遍增加至八遍,领舞的女姬是张云容,她的舞姿召风唤雨,几乎要卷飞场上所有绛紫官袍。
如此,阴阳又交汇,一时瑜亮,道不尽的快活太平。新人不解,为何张九龄和李林甫总有说不完的话,而裴耀卿敬崔隐吃酒之时,又是那般的盛气凌人。
苏安掩面道:“你放心,至尊和各位大人绝不会在欣赏舞乐的时候动真气性。”
红飞翠舞之中,李隆基倚靠龙扶手,轻轻唤了一声:“裴爱卿。”裴耀卿立答:“臣在。”李隆基道:“朕已经有很多镜子了,爱卿的镜子,不知有何来历?”
“臣……”
当此一问,热闹的讨论戛然而止。苏安一颤,把一板一眼改为了一板三眼。新人却是不知事的,仍然在弹,苏安闭上眼,打弦而过,那瞬间,杀住了杂音。
裴耀卿跽坐于毡,沉默片刻,哽在一个臣字,呼吸不平静了,似老树发新叶。
李林甫轻咳一声:“裴阁……”裴耀卿起身,当堂稽首,应答的声音响彻殿宇:“陛下,臣门下侍中,江淮河南转运使,京兆尹户部侍郎裴耀卿,有本奏。”
“去岁八月壬寅,汴口场东置河阴仓,西置柏崖仓,三门东置集津仓,西置盐仓;开凿十八里漕渠,以避三门水险;年内北运百万石,南运二百万石,运粮整三百万,按照这样的速度,往后推广,关中再生饥荒,则陛下不必再屈尊东巡。”
字字殷红。
裴耀卿顿了一顿:“陛下恕罪,原本有人劝臣,将节省的僦车钱二十万贯献给陛下贺寿,然而,臣认为这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是公家的赢利钱,故而斗胆请奏,将这笔钱充入各州的常平仓,作为补偿耽误河南道的水稻播种的用度。”
全场人声皆寂,唯剩琵琶在弹挑。李隆基让高冯去把裴耀卿扶起来,自己也伸出手,虚扶了一把:“这么说来,倒真让朕思念长安,也不知秋季适不适合回。”
裴耀卿看了崔隐一眼。崔隐手中筷子落地,幸好红丝绒地毯,并没太大动静。
裴耀卿道:“陛下,秋日田里正收割,容易耽误农时。”李隆基慨然。张九龄笑着想圆场,李林甫抢在前面,道:“普天之下何处不是王土?陛下想什么时候西行,就什么时候西行,大不了,免去沿路的田税,赐福百姓便是。取纸笔。”
李隆基才刚蘸着墨汁,坛中乐工也不知如何是好,忽闻一声欢快琵琶音飞来。
铸得千秋镜,光生百炼金。
分将赐群后,遇象见清心。
台上冰华澈,窗中月影临。
更衔长绶带,留意感人深。
挑老弦的时候,苏安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就像顾越也在坐席中,看着自己。
正是这一日,他破开了人眼。
千秋宴会之后,一切回归平静,朝廷正式颁布《漕运法》,设置全国转运司。
该走的没走,崔隐和方文成被罢职之后,依然住在洛阳城;崔匙虽受其牵连不少,紧随顾越被革职,却还是住在苏宅的隔壁;该留的也没有留,前仓部郎中顾越的名字,无论状元郎、月老还是将军,都像石沉大海,街坊巷里无人再惊奇;
令游桓之、李彬、李道用这些老战友感到惊险的是,裴耀卿设置巡院后,竟然回过头,把当时在朝廷下令停工的时候,那些当真就停了工的人,一网打尽。
细细思之,从漕改风声一始,但凡顾越在转运司走错一步,都不会有如今。
含嘉仓也实现转运,自此,东都洛阳似乎真的变得更加隆庆,更加太平了。
一艘漕船,原本从江南起运至关中,需要整整一年时间,如今,只需三个月。
其间成就,不言而喻。
苏安却比谁都更先体会到了其中的便利——十月里,南牡丹坊即将迎来两批乘船而至的,戴着斗笠的客人,西自长安来,东从沧州起,纷纷来为顾越过生辰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记得顾越的生辰在十月十八,那便是衡水魏颖儿,至于王庭甫和张仲臣,完全是跟过来凑热闹的,他们想顺路看一看如今的新河道。
可叹的是,苏安忙着撰写《闲录》和供奉曲目,也忙着帮顾越接待客人,却把另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世态炎凉,人心不古,那一日,顾越骑着驴回城,在南牡丹门前落脚,听到伙计们来来往往,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便是……
“亏此人曾为状元郎,原来不过一个绣花枕头,事不会办,人情都不知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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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是关于私铸。
《新唐书.食货志四》:(开元二十二)信安郡王祎复言国用不足,请纵私铸,议者皆畏祎帝弟之贵,莫敢与抗,独仓部郎中以为不可,祎议亦格,久之,坐事出为衢州刺史。俄历滑、怀二州刺史。
《资治通鉴》第二百一十四卷 (开元二十二):张九龄请不禁铸钱,三月,庚辰,敕百官议之。裴耀卿等皆曰:“一启此门,恐小人弃农逐利,而滥恶更甚。”秘书监崔沔曰:“若税铜折役,则官冶可成,计估度庸,则私铸无利,易而可久,简而难诬。且夫钱之为物,贵以通货,利不在多,何待私铸然后足用也!”
这是张九龄的镜子,扬州的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