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甫捋着胡子,莞尔一笑。顾越缓过气,回陈昀道:“陈别驾,你看张中丞都懒得说这些话。” 张昌甫忙摆手:“我是自打少小离家,就没有回过。”
季云眉眼含笑,说道:“不过说起百犬,也不知苏供奉今日,会不会来观猎。”
陈昀道:“诶,可是那牡丹坊的座主?”季云道:“陈别驾有所不知,长安乐行千百派系,没有座主之说,只是苏供奉手中,有一只宣州的奇笔。”
一笔化恩怨。
陈昀听季云言,义门坊正在追杀竹西南不嫌,笑说荒唐,承诺出面调停此事。
几个人谈完这些,相互辞别。顾越吩咐季云跟去陪同,回过神,忽见一位紫衣俊俏公子,胯驭白马,肩背长弓,风驰电掣朝着猎营而去:“正中咽喉!”营中旌旗列列,如同燃烧的火焰,将他卷入怀中。
金草遍野的丘坡尽头,云卷云舒。
苏安来时,黄土大道奔涌着北去应考的官员的马车,一辆辆,与他交面而过。
顾越蹲在曲江畔的青草间,低垂眼帘,手里泼起清水,洗着一张红木弓:“怎么来得这么迟,还当是你又恼我。”苏安刚踩着草地,见此,笑得不行,扇起玉骨扇。
“十八,方才我还遇到裴郎,他们也都是为迎朋友,还有徐员外,吹的曲子换成《凉州变》,诶,季郎玩笑说,他吹得比你好……嗯,还听见一首诗。”
三年一上计,万国趋河阔。
课最力已陈,赏延恩复博。
垂衣深共理,改瑟其咸若。
首路回竹符,分镳扬木铎。
戒程有攸往,诏饯无淹泊。
昭晰动天文,殷勤在人瘼。
持久望兹念,克终期所托。
行矣当自强,春耕庶秋获。
这首诗,是李隆基在五凤楼前,亲自送十位采访使赴任时,张九龄为勉励众人所作,当时,人人泪流满面,而今,人人说起,都笑着说,九龄公好文采。
顾越笑了笑,把弓递给苏安:“阿苏,喜欢么?”苏安抢过来,揽在怀里:“好久不骑马了,快陪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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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下马陵,董仲舒之墓,其衡水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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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鹿鸣
二人紧随那紫衣公子,抱名姓入营,赶上的是一场已进行五日的盛大围猎。
汝阳王不仅姿容妍美,妙达音律,还有项闻名朝野的爱好,他擅射,好狩猎。虾蟆陵秋猎一向盛行,只是今年,至尊、岐王等长辈年事已高,而东宫和十王宅邸里的诸位皇子皇孙,又卷入官员考功任用的纷争中,唯有他,依然不忘享乐。
头两日,骑从用鹿哨模仿公鹿的叫声,将鹿群引来,策马布围;第三日,贺家、褚家、梁家近百户官宦子弟分工作战,合力搜山;而现在进行的,正是围猎。
到了围猎,气氛抵达高潮,鼓角、马蹄、射箭、呐喊混合,震撼山野,一个男子所有优秀的品质,勇敢、智慧、耐力、统御、决断,全都发挥得淋漓极致。
老辈据此寻觅佳婿,少女因此而春梦连连,更有皇室国戚,照此选麾下之才。
但凡欲藏争心,不想摆布官考,只图安逸在长安过日子的贵人,多乐得陪同。当然,也有许多似顾越、裴延、徐青,接待完友人,似有情不能宣泄,方才加入。
苏安和顾越去营中拜过王爷,换好窄袖圆领猎袍,便随仆从去马厩挑选坐骑。
两个人,都为汝阳王惊为天人的容颜而感到震撼。苏安背过身,咽了一口津液:“十八,近看,他肌肤如玉,生得好美。”顾越牵出一匹黑马:“我看得见。”
旁边负责教习的射生供奉正替他们上弦,听见这些,手臂的肌肉都抽搐起来。
苏安笑道:“小先生看什么?”射生撇过脸:“没什么。”苏安道:“没什么,你老是盯着我这把宝弓?”射生一愣,转而对顾越行礼,开始教授技巧。
这张结实而秀美的红木宝弓,是郭弋平调北庭副都护之后,从契丹营中缴获,专门用于训练女子开弓靠弦以及瞄准靶心,除非运用得当,否则不可能射死猎物。
“姿势有两个要点,先开弓,后靠弦,讲究既要果断,又要平稳,最好能做到速度均匀,一次到位,这样闭眼睛胡乱拉扯,不可……”射生的话,却没说完。
一阵凉飕飕的风刮过他耳郭,那刹,苏安开弓靠弦,稍瞄,发箭,正中靶心。
顾越笑了,鼓掌道:“好箭术!”射生默默地从木耙中拔出箭矢,躬身一礼。
一般,即使是武人,拉弦也多要用到扳指,否则容易勒伤,然而苏安就不必。只要是弦,在苏安的手中,稍微融进二三分精力,便能破出其性格,无有例外。
待他们暖过身子,鼓声咚咚响,射生招手,安排他们去左侧林场。场上的目标是几十只梅花鹿,与他们配合的,还有裴延所在的中场,以及徐青所在的右场。
每过半个时辰,场上清算一次,换骑从,如此,才能保证家家都有机会上阵。
苏安跃上马背,回头喊:“十八,你跟着我!”顾越不甘示弱:“好!”于是,一黑,一白,放下了书与琴,飞驰在秋野的尽头,与风劲相逐,与青影相伴。
苏安肩负十六支箭矢,而顾越持着训犬擎苍的哨,负责在奔跑的过程中,把鹿群驱赶到一起。同队伍中,有别家公子,还有男装的女官,个个意气风发。
他们整装待发,又陆陆续续碰见五六位凯旋而归的人物,包括打探过北选使的吴家等等,驾鹰呼犬,骑从簇拥,一件件披风所经之处,花瓣飞旋,金角齐鸣。
“看旗!”
“开弓!”
人驭马,天行鹰隼,地奔群犬,一幕轰轰烈烈的竞技,在千呼万唤中开始了。
灿烂的阳光恣意挥洒,满营军士高呼行猎之语——顺时鹰隼击!讲事武功扬!
“发箭!”
黄沙滚滚。
苏安的面前,忽地跃过一道轻盈的影子,他张弓靠弦,脸贴拇指,瞄准……
箭矢擦着鹿颈而过。
苏安再搭箭,再瞄准。
却不料,那个瞬间,那只鹿的眼眸,竟像是藏有春暖冬凉的琥珀,射出令人心驰神往的灵光。苏安怔了怔,念头一闪,这场围猎,岂不正如城内的那场官考。
他连发十五矢,再没一支碰过鹿毛。
喝彩越来越大声,羯鼓密集如雨。马蹄交响,飞沙走石,须臾,四散的鹿群已由左侧被驱赶至中侧。中队二十骑,右队二十骑,左右交错,一次次竞速而过。
苏安一声不吭退出场中,没有打搅顾越,径自林间拴了马,背靠大树透凉风。
他又怎忍心见那群温顺可爱的梅花鹿,被鹰犬逼仄到无处可逃的境地?他令人取来了妙运,一遍一遍,复弹起南不嫌的那些,如同世外桃源般自由的羽调。
角逐依然紧张进行着,左侧的猎手偃旗息鼓,反倒是中队和右队,几位年少的武官,乘风骑射不知倦怠,在观众的催逼中,如连弩上了膛,尽情展现着锋芒。
人喊马嘶,如火如荼。
“时辰到,鸣金!”
半时辰之后,围猎换场。
“中队,中八支!”
“右队,中八支!”
汝阳王端坐在高台之上,笑意雍容,慵懒地点了点鹅毛扇子。虽然竞争激烈,但比较之前,战果仍不算丰硕,不知是否天意,右队和中队竟然一度赛成平局。
中了矢的男子,疾驰场中,享受荣光,就像此生已无憾事,随时可以赴死。
谁又见,就在方才上阵之前,他们个个皆是青衣绶带,手不释卷的诗书文人。
授奖仪式结束,已是申时末,廿日即将过去,天际转红,一切才渐渐地安静。
苏安独奏妙运,听着欢歌笑语,沉浸在自己的意趣之中,突然,耳朵一动。他感觉到了不同于以往的动静,悉悉索索,除了人的脚步声,还有别的灵兽。
“阿苏。”
顾越口吹鹿哨回到林间时,浑身是尘土,手里捏根红绳,牵着三只小鹿崽子。苏安一咕噜爬起来,道:“十八。”顾越蹲下身,为鹿崽子挑去背上的苍耳。
苏安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灵。
四肢纤长,皮毛柔软如雪絮,尤其是眼睛,透出纯净与安宁,就好像是只要它还眨着眼,树叶就不会枯萎,秋华就不会凋零,长安城就永远不会有冬天。
猎罢搜山,有人抓来了这几只幼崽,当作祥瑞送给汝阳王。顾越向汝阳王进谏,来年科举乡试,万年办鹿鸣宴能用此物,条条言之有理,遂,把它们讨来了。
苏安灵机一动,当真弹起诗经中《鹿鸣》的曲调,逗弄小鹿崽子。顾越苦笑道:“为了它们,我险些被王爷幕僚的谗言说死。”苏安弹过三叠,才放下妙运。
城中,钟鼓响了。
“多谢你今日,出面调停竹西与义门乐派之争。”苏安说道,“我心意已决,待茂彦堂所营之业稳定下来,便带鼓儿四人南下,把牡丹坊开去扬州和江州。”
归途,两个人皆是步行。顾越背红木弓,拿玉骨扇,抱琵琶,苏安牵鹿。
顾越说道:“我还正要问你此事。”苏安道:“什么?”顾越耸了耸肩膀:“这张弓,还喜欢么?”苏安步子一顿,恍然想到,这张弓是顾越的第二十九礼。
“一直想对你说句道歉的话。”顾越道,“只是实在难以启齿,梨园附近,如今又建造起新的殿宇,足有三层,彩绘墙,琉璃瓦,能容得下八百人合奏。”
“青早就告诉过我。”苏安说道,“十八,我不是为你离开的,不只是为你。”
夕阳之下,人影斜长。
顾越神色平静。苏安飘身往前走,道:“我决定与你南下,也不只是因为贪恋你那三十件纳采礼,还因为,我答应过南不嫌,要让五弦牵曲之艺传至南地。”
顾越道:“你想好,此去江南,我大概永远不能被调回长安。”苏安道:“我明白,只是觉得,你也该提醒裴郎一声,让他别涉党争那么深。”顾越道:“阿苏,这点你错了。你不明白。”苏安笑道:“好吧,那我就不明白,我是乐人。”
有时,苏安觉得顾越忧虑太远,以至于明明太平盛世,却活得和屈子一般。所幸,他眼中的顾越依是在龙门山逆风起鸢的娇子,绝不逆来顺受,更不会跳江。
“十八,我能不能提前问问……”苏安忍不住道,“第三十件礼,是什么?”
“不行。”“我送你的玉,怎么到现在还没见你佩戴,不该是送了曹公子?”“说到这,你还没跟我解释,为何妙运会在南不嫌的手中发过声?”“他有本事。”
……
狩猎结束之时,正好,也是官考完毕之日,天下十五道氛围肃然,各归其职。
此次考功分第规则之严苛,前所未见,如是在凛冬到来之前敲响的洪亮钟音,上至封疆大员,三品国公府,下至九流杂色,天下百姓人家,无不为之清醒。
御史中丞张昌甫兼南选使;刺史李彬迁江南道采访使;游桓之拜御史大夫。
与此同时,顾越行牒文请年后出江州刺史,实为明升暗贬,无甚妨害,通过。
吏治有成,制度得以确立。
然而不久,长安降下了一场霜雪。
都说李林甫是神鬼手段,不知从何处得到蔚州刺史王元琰贪污受贿的证据,并以其夫人是严凌的前妻为由,弹劾严凌徇私舞弊,有损德行,不适于组织考试。
十一月初,严凌贬洛州刺史。
中书门下张九龄与裴耀卿二人,因力保严凌,触怒李隆基,双双被罢去知政事衔,又,因作风不变,依然阻止李林甫所荐牛仙客封官进爵,再度开罪圣颜。
十一月底,张九龄贬荆州长史,李林甫授为中书令兼集贤殿大学士、修国史。
一阵滔天大浪从皇城的承天门大街自北向南席卷而去,天昏地暗,波及无数。
是夜,平康霜雪皑皑,牡丹坊小小的院落里,一个肩披汗巾的小厮急匆匆跑进院中,手里拿着抄纸,口吐连珠白气,喊道:“少东家,吏部东堂的消息来了。”
“知道了。”苏安立在堂下,答得很镇静,“去回顾郎,我这里,一切都好。”
此刻,顾府的书房灯火通明。
一层层波纹热浪,从炭火盆的边缘泛出。窗外,冷风拍打长青叶,呼哧作响。
顾越踩在圆凳,一本一本把书从架子挪下来,季云、谷伯二人,坐在毡上。
“皆知,本次科举及考功改制,张阁老和裴阁老就像双翠鸟,牺牲自己的羽毛,方才护住朝廷最后的一批良木。”顾越背对着二人,继续翻看整理,“然而,某些官吏,见风向要转,急忙另寻庇护,反倒不自谦,还以为占了便宜。”
“啪”一声巨响。
一声巨响,成卷《论语》丢在桌案。
季云的双睫一颤,顿见竹简全成散片。谷伯安然端坐,没有吱声。季云连忙卷起袖子,收拾着掉在地面的金玉良言。
“季长亭,我说的是你。”
季云一顿。
顾越语气冰凉:“他们如何获悉蔚州王刺史贪污,你以为,天下无人知晓。”季云丢开手中竹片,眼眶泛红:“人要图存,总得寻道。”顾越道:“我只问,是不是你。”季云回道:“大势所趋,非我一人之过。”顾越道:“好,既然如此,这就不是我勉强你,而是你自己选的道路,也无妨,人各有志,再正常不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