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我为你跳一支舞。”苏安静了一静,把鞋袜退去,赤足踏出一片方圆。
顾越捋袍,坐于石几。
舞起,长衫素淡,一缕山水墨线,跃空轻倩,落地圆柔,是恬仙,挽袖执笔画江湖。
“十八定然知道,这支曲子,如今在宫里与《霓裳》齐名,不过有百般叫法。”“《绿腰》。”“不对。”“《六腰》。”“不对。”“那阿苏说是什么名。”
“本为龟兹所献,板眼变化极多,前后各十八拍,四段花拍,至尊让翰林们填词,可它每拍又无过六字,动时如翠鸟、游龙,静时如垂莲、兰苕,既典雅之极,又狷狂之极,是舞不是诗,是诗不是舞,穷尽奇思也不能够描绘其丹心。”
“那当如何攻破?”“我答说,宫寺之内尽是深闺怨、权迷局,如何足以咏春?便已做主张,牡丹坊中定词牌《六幺令》,从此让过客自去填补,你看如何?”
月下,跳着这番奇艳的舞,苏安通身蒸腾汗气,止步时,面如琼花般赤红。
顾越身倚柳树杆,眸中泛起氤氲,心中流过的又岂止是汗雾。
苏安道:“十八,今夜你我便同作这《六幺令》第一首,如何?”顾越道:“好,你起头。”
苏安在舞中有感,脱口而出:“我从梨园出,欲把曲艺传,便是‘闲来花间怀弦坐,醉时石上敞衣卧,只三个……”顾越边寻对句边问:“哪三个?”苏安道:“妙运清风同莫谙,道是,一尊酒尽青山暮,再不把俗尘染,且须将功名藏。’”
顾越未曾有准备,顿了顿,应道:“仰是碧云行雁去,俯为春蚕牵丝回,又三回,檀香偃月共观郎,怎堪,两行诗践长途路,本有意留君住,却此生伴君徜。”
闲来花间,怀弦坐,
醉时石上,敞衣卧,
只三个,
妙运,清风,同莫谙,
道是,一尊酒,尽,青山暮,
再不把俗尘染,且须将功名藏。
仰是碧云,行雁去,
俯为春蚕,牵丝回,
又三载,
檀香,偃月,共观郎,
怎堪,两行诗,践,长途路,
本有意留君住,却此生伴君徜。
前门,仆人汗涔涔跑来:“九总管,雁找来了。”顾九道:“好,我送去。”
方才,顾九听见顾越和苏安提起大雁,着实吓了一大跳,怀疑自己的脑子出毛病。近日,顾府门庭若市,东宫和寿王府、张和李两位阁老的人轮流来访,他应对还来不及,何来时间买什么大雁?自然以为是顾越为安慰苏安而胡诌的。
他现在永兴坊也有些声望了,再不是张口说方言的田舍汉,自然懂得随机应变,便吩咐仆人去找雁,东市已关张,又立即向新婚人家去借,好容易才得来。
“阿郎,那……”然而,顾九穿过长廊,刚要把顾越唤来问,手中金笼落地。
琼花丛,顾越又伺候了苏安一回。
一双大雁呼扇翅膀,披着月光,飞上晴朗无云的夜空。萤火之虫,环伺眼前。
苏安揉了揉眼:“原来十八当真备了雁。”顾越爬起来,撩开被汗水粘在苏安面庞的一缕青丝,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好,印你的书,收你的徒儿,无妨,即便你不愿搬来同我住,不愿让我去你家提亲,该有的礼数也得有,这纳采之物三十件,我择日让媒人送去牡丹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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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章发一点糖,之后还有。
本文中,苏安不会再入宫,他会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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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新唐书》卷48《百官三》“太常寺”:博士教之,功多者为上第,功少者为中第,不勤者为下第,礼部覆之。十五年有五上考、七中考者,授散官,直本司,年满考少者,不叙。教长上弟子四考,难色二人、次难色二人业成者,进考,得难曲五十以上任供奉者为业成。习难色大部伎三年而成,次部二年而成,易色小部伎一年而成,皆入等第三为业成。
业成、行修谨者,为助教;博士缺,以次补之。长上及别教未得十曲,给资三之一;不成者隶鼓吹署。习大小横吹,难色四番而成,易色三番而成;不成者,博士有谪。内教博士及弟子长教者,给资钱而留之。
^_^也就是说,当音声博士之后,以十五年的考核为周期,其中五次列上等,七次中等(或以上)才能授散官。
文中三观是当时社会三观,我是恨不能给苏安评个国家一级演员,然而事实是,他们的人生,虽然见过最惊心动魄的风景,但吃完青春饭,大多只能参照白居易《琵琶行》,例外不是没有,只不过李龟年、段安节这样的,其实都是官宦之后,才能有那样高(记名)的历史评价和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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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不嫌
赏过留情花,双双归自家。
盛夏,平康坊内生意依然兴隆,醉仙楼、花糕作坊的院铺里花红柳绿,那些脂粉奶酒散发香气,女妓隔日总要攀窗望街巷,看看今朝,长街有无荔枝来。
荔枝若离开本枝,一日色泽就会暗淡,二日香气就会消散,三日口味就会酸化,四五日之后,色香味尽去矣。然而,据说近段以来运入大明宫的荔枝,自岭南产出,连枝折下,插在芭蕉上保持水分,又放进冰盒中转运蜀中子午道,按照十里一置,五里一堠,死马继路的驿送制度,抵达长安时,依然甜润可口。
苏安过得自由,一边吃雷海青从宫里偷出的荔枝,一边张罗牡丹坊收徒事宜。
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知道,街巷中仍在议论月堂一雕挟二兔,昔日承乾耽称心,也知道,半年改制之后,由中书门下省监察,吏部主办的,即将到来的这场孟冬官考,俨然已把党争二字,推成令朝野中人夜不能寐的热闹话题。
他心如明镜,张九龄和裴耀卿竭尽全力保护着自己的党系,而李林甫月堂思计,一根一根地拔掉忤逆的羽毛,所幸的是,他所关心的人,顾越,不依东宫,不攀寿王,热情地打着替皇室割麦的旗号,冷静地在江南构建着一片避难的花园。
“中舍人顾越御前应制宣册拟诏,深得圣眷;中舍人顾越和江南、淮南道采访史暧昧往来,为其与京中望族牵姻;中舍人顾越遥寄诗词与江南道义门坊……”
如此,苏安亦心安,事实上,自从麟德殿经历过生死之交,他再也不会惶惑。
六月初,苏安终于把三百《乐府闲录》从安邑坊运回来,头批系红绳,给事先应好的张思行府中送去,余下按太常韦恒要求送入宫中,末了,自己只留百本。
他打算把这些,授予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已各能见些天性。鼓儿的力量大、耐力好,阿明记曲子快,阿米的手指灵活,而阿兰年纪虽然最小,却自也有些与众不同的癖好,她嗓音独特。
换匾的前夜,牡丹坊闭门,正堂点起红香,鸾吟凤唱之中,苏安把记着自己这些年所见的乐谱以及乐器的,这本小杂书,授予了他们四个人,一人揪着一本。
“书中呢,我给你们一人加了一片用于标记篇章的小叶子,形状大小各有不同。”苏安拿柳枝沾了水,一一点过,说道,“需记着,天下的曲子,就像天下的叶子,或有同样的根源,却绝无同样的纹理,每把五弦,都应有自己的故事。”
孩子们排排跪在坐毡磕头,齐刷刷地,甜滋滋地,笑喊了苏安一声“师父”。
卢兰和茶娘接着问,除去私留,剩下几十本该如何。苏安想了想,把《六幺令》曲牌挂上正厅,道是,将来为其填词的过客之中,若有有缘人,便就相赠。
“也罢,还得算贺连呢,他总邀我去府里坐坐,拜见韶娘。”苏安道,“明日换完牌匾,我就去寻他,放他那里一本,也正好,同他商量如何考取音声博士。”
六月六换匾,原本只想和开张日子合同,却没料到,巧又相逢三桩人间事。
一来,苏安遇了南不嫌。
当日上晌,阳光明媚,九总管送进头样纳采礼,顾郎亲笔所写“妙运清风”四字牌匾,登时吸引整条长街瞩目。阿米几个跟着去拉绸布,笑声似风信子。
苏安抬起头,那“开化兴邦”的旧牌匾还挂着挨灰尘,谁人敢摘呢?他和茶娘、廿五商量之后,觉得该让卢兰先送一本《闲录》去徐员外府中,再摘。
卢兰笑道:“徐员外是故人,我去便是。”谁料待他离开,看客不减反而多。
苏安卷起袖子,正要踩梯子,一只不速之手,拨开众家,突然搭在他结实细瘦的臂上。廿五一惊,上去保护,眼前刮过一阵飓风,扫得他整个儿跌坐于地。
这人,身形挺拔,手中提剑,虎臂蜂腰螳螂腿,目光炯炯,衣摆鲜血淋漓。
“六月初六,不嫌为江州义门坊陈旺生追缠,若赏一条命,便替苏供奉摘匾。”
苏安打量一眼:“郎君这是?”
原本扬州之地,位于长江以北的淮南道,是通济渠漕运之起点,自古繁华。与它一江之隔的江南道,近南蛮,但凡任职往那里的,即便升品,也论作贬斥。
南不嫌自称扬州的一位剑客,受一大户之托,前来寻找一位在当地的青楼出生的私生子。这家大户也传奇,九世同居,合家九百人,从未弃子,老太君年事高,忽闻六郎在外还有血脉,日夜不安,定是要子子孙孙全在膝前,方能安心。
“张家给的佣金很丰厚,受命后,我四处打探,得知此子在青楼仅住到十岁,又经几番辗转,最后跟随一位官员往长安去……我便追到长安,进城时,从市井之徒口中得知,若要在乐行里找人,必先往平康的牡丹坊,见供奉苏莫谙。”
都说苏莫谙正印书收徒,南不嫌便打算拜访,却,不知为何,前夜突然遭到另一帮匪贼的纠缠要挟,所留之信,自命为江南道江州的南朝余后陈氏义门坊。
“苏供奉可知,南朝覆灭之后,陈叔宝六弟宣王陈叔明之后裔,世代避难共居于江南道江州,及至五世孙陈旺生建义门坊,从未分家,常有北进之图?”
“却是这样,陈家一位族人,当年在扬州办完事,去狎妓被剪刀扎死,便是死在我要寻的这张家私生子的房中,因此,义门坊要我找到这人之后,转交他们。”
长安包罗万象,平康尤甚,南不嫌一本正经地说他自己的故事,旁人作闲谈。
苏安听完,放下袖子,道:“你让我救你一命,为你找人,可是你自己却不说真话。”南不嫌握紧剑柄。苏安道:“你手上二三指腹的茧,并非全部是剑磨出的。”南不嫌道:“那是什么磨的?”苏安笑道:“草茎弦,广陵竹西乐派。”
南不嫌听完,抱过扶梯,三两步登上去,将旧匾一摘,哐当一声弃之于地。
“不嫌,欲拜苏供奉为师。”
苏安道:“啊?”南不嫌道:“不嫌欲拜苏供奉为师。”苏安道:“南郎,换完这块牌匾,我还打算去东市的留仙堂,你若当真想留,也不是容不得,替我把那新的牌匾举一日,唱一日‘妙运清风,偃月观郎’,诶,我便保护你。”
“妙运清风,偃月观郎。”黄尘扬起,血滴落下,声声如雷,“妙运清风……”
苏安登上马车。茶娘把书递去,轻声问道:“少东家,他要找扬州的乐人,可否问林公子?”苏安放下车帘,叹了口气:“扬州暖香阁出生,其父在张家排行第六。”茶娘道:“这是如何?”苏安道:“他要找的,就是林蓁蓁公子。”
“看好他,别让他四处乱问。”
二来,苏安把《闲录》分给了贺连。
留仙堂的格局和从前一模一样,格柜挂满红红黄黄的小牌,令人眼花缭乱,只不过苏安来时,发觉柜上的伙计全换了人,老六手持钥匙,请他到南宅里坐。
“苏供奉,春夏之交,老爷染伤寒,神志不清,最后那话便是让把少爷的名字加进族谱里,故而,少爷近日,一是准备孟冬的太常考核,二便是学习配香。”
苏安这才恍悟,原来贺连如此热情地请他来做客,是要炫耀炫耀自己的本事。
“贺少爷,你看,我说到做到,印好了这本书。”苏安哪还坐得住,他穿着五品文散的官服,问都不问贺夫人,先去拜见韶娘,才进贺连的堂中,笑说道,“待你考过功,任了博士,咱们往后一个在平康,一个在皇城,比谁教的徒弟高。”
贺连放下手中的一抔阿魏,翻开弦索前几篇,看到的是五弦羽调曲,《南安》。
苏安架起腿,笑盈盈地等着贺连的赞赏,而贺连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地上。
“阿苏,这些话,我只对你说。”
春夏之交,贺老爷偶染小疾。贺连回家探望,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喊。原来是韶娘身边忠心耿耿的丫头,见夫人身边的小厮又欺负韶娘,冒死发声,想引得贺连注意。贺连闯入西园子,韶娘跌坐在地,手还捂着那张带血痕的脸,唇齿发颤。小厮啐口唾沫,转身就走。
贺连靠在圆门墙边,背过身,深吸了一口气,还在犹豫是否出面,丫头的哭腔再度传来,这回是真情,因韶娘的脊骨正触假山石,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苏安这才明白,韶娘刚一直坐着,竟是这个缘由。贺连嗯了一声,继续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