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三日前,杜陵郡府设下府宴,邀东境势头正盛的商贾大户赴宴。这府宴一旬便阖开一次,任季作为东道主,宴上饱其私囊,宴后便给商贾们在东境通商行个方便。这本是杜陵府多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却在前几日翻了船。府宴设了整整六十席,当日入席之人却不到两成。
任季差人去各家庄子里询问缘由,那群老奸巨猾的商人们百般搪塞,就是不亲自出面。不到两日,便听说多家钱庄已与东海王府签下了行商的书契。
而这东海王十分狡猾,还未等杜陵郡府收到消息,便在荫城先开了水路。东境水道大多都设有乌首的寨子,荫城出海口也不例外。这初到东境的东海王是如何绕过乌首的把守,使运货的船只在荫城来去自如的?
“货舟直接南下,南边的寨子没多加阻拦?”任季问幕僚。
“经下官打听,乌夫人那边的确没有阻拦。”幕僚忐忑道,“不但未加阻拦,乌首还撤了苍岭渡口的关闩,让多艘船舶能同时靠岸。”
任季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眉头皱得更深了。
杜陵湾离延东军的驻地不远,与东境群岛隔海相望,从大芙建朝后便成了东境最大的海路。自乌首海寇与朝廷在东海分庭抗礼以来,杜陵湾水道便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船舶可自杜陵湾出,但若要行至四方,还需过海寇一关。
乌首扎根东海多年,行商们出海前都需供奉两位祖宗,一位便是杜陵的父母官,取得船舶出海之权,一位便是乌夫人,确保船舶在海上通行无阻。
荫城在前朝便建成了水道,却因船舶入海行商的海道皆被垄断,城中水道无人敢用。如今东海王竟独辟蹊径,启用了这条荒废了数百年的水道。
“随我去一趟杜陵湾。”隔了半晌,任季开口道。
任季的车马还未行至渡口,便已察觉到许多与往日不同之处。昔日熙熙攘攘的杜陵湾少了许多行商之人,只有三三两两的驼货马车从道上经过,朝着杜陵湾的方向驶去。
任季下了马车,亲眼目睹了渡口处的景象,一时间面如土色。
杜陵湾从未如此萧瑟冷清过。岸边只停着几只空荡的大船,零星几名长工正在船前忙碌。任季按捺住心中肝火,大步走上前去,问道:“你们是哪家商行的,为何只有你们停在此处?”
长工们皆不认识任季,但见他衣着华贵,迟疑地开口道:“我们几个都是福寿庄的。老爷您有所不知,其他庄子的东家都去走了荫城的水路,咱们庄子去的晚,还未排上号,便仍从杜陵湾走。”
任季咬牙道:“你们东家擅自换了水道,不怕断了与杜陵府的交情?”
长工见这位老爷横眉怒目,一时间担心惹火上身,不敢再多言。那幕僚见状,忙从兜里掏出几两碎银,塞进长工手里:“这位师傅,我家老爷也有意走荫城的商路,还劳驾你说仔细些。”
长工接过银子,犹豫了半晌,方才说道:“东家并未和我们提及太多,我们也是私下打听的。听说若是要走荫城水道,便要得到王爷首允。但要见到王爷,还得与王府中一位公子搭上线。东家说,那公子是京里来的贵人,大官的儿子,就连乌夫人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如今东家们挤为走荫城水道都挤破了头,老爷若想与王府搭上线,恐怕还得赶紧些。”船舶扬起了帆。长工朝二人道别,转身回了船。
京里来的贵人,大官的儿子,还与东海王府交情甚笃。
“闻雪朝。”任季喃喃道,眼中迸出寒光。
回到郡守府,任季挥退了所有人,唯留幕僚一人在书房中。
幕僚静静退至屏风外,等着任大人大发雷霆。
他十分清楚主子的脾性,掌事杜陵府这些年,任季已俨然成了东境半个异姓王。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广阳都派了个正统王爷坐镇东境。这位东海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做事却干净利落,不出半月,便挡了任大人的金银山。
幕僚暗想,还有那位京中来的闻巡抚。
他只在郡府的接风宴上见过这位闻巡抚一面。初次见到闻巡抚时,听说这位闻大人是三品巡疆大吏,他仅觉得此人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少不了闻家祖上积的荫功。后来听说闻巡抚孤身一人从海寇手上救回了被俘的五皇子,如今又与东海王合营,连通了荫城与南边的水路,心中才对此人有些另眼相看。
东境还真是藏龙卧虎,帝京旋乾转坤之人,如今都跑这东海地界来了。
屋内掷物声渐消,他听到任季沉声道:“辛衡,你进来。”
被唤作辛衡的幕僚走进屋,见屋中满目狼藉,垂下眸子一言不发。
“你可知,我如今已是进退为难。”任季说。
“任大人,下官惶恐。”辛衡俯身拱手。
任大人已向朝廷递了五皇子叛敌的折子,如今五皇子平安回营,大人自然成了五皇子的眼中钉。如今乌首又与东海王府突然交好,绕过杜陵开了水道。
任季已投靠乌首,若是将闻巡抚与乌首交好一事上报朝廷,他这回不仅会得罪闻家,郡府与乌首的旧事亦会因此败露。等不到朝廷处置闻巡抚,恐怕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便是任大人自己。而如今乌首在东境寻到了更好的同盟,乌夫人与任大人的旧约,便从此算不得数了。
如此看来,任大人已成了朝廷和乌首的弃子,除非——
“除非朝廷对杜陵所发生之事,从此往后一概不知。”任季突然道。
辛衡抬眸望向任大人:“郡守大人是指……”
“若是乌首来袭,巡抚大人身先士卒,不慎被乌首所杀。少了巡抚直奏之权,我与东海王互相拿捏着对方与乌首伙同的把柄,五皇子又尚未洗清自身叛敌的嫌疑。东境一团浑水,牵一发而动全身,自然无人会将矛头指向郡府。”
“延东军与乌首迟早会短兵相接,若乌首战败,我等少了一方铁证,自然清白。”任季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若乌首胜了,倒也无事,这偌大杜陵府,不过就是换个主上而已。”
他随即笑了起来:“乌夫人奈何不了闻家小儿,我任某便替她当这越俎代庖之人。”
辛衡身子微微一震,许久后低声道:“大人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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荫城水道与主城运河相连,从东海王府向山脚俯瞰,便能看到荫城渡口帆樯如云,千里不绝的盛景。
赵焱晟请了工匠到王府,专门为阳疏月辟了一个小院子作药堂。阳小大夫面上看似不为所动,私底下却按捺不住心中雀跃,日日待在那小院中,指点工匠们布置。
闻雪朝便同赵焱晟来到荫城镇外察看水道清淤的工程,数百名役丁聚集在水道两侧埋头苦干,许多百姓抱着孩童站在岸边,等着船舶入港。
“若东境没有海寇作乱,荫城已算得上鱼米之乡了。”闻雪朝看着渡口熙攘之景,忍不住感慨。
“我们虽用障眼之法与乌首达成共议,却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赵焱晟叹道,“乌首一日不除,百姓仍不得安宁。”
“急什么,”闻雪朝笑道,“待五殿下身体无恙,便可速战速决,将乌首赶出东海,还王爷封地百年太平。”
赵焱晟看了他一眼:“那乌夫人果真是你生母?看你这对乌首除之而后快的模样,不知情的外人,恐怕还以为她是你的杀母仇人。”
闻雪朝淡淡道:“海寇首领是我生母,弄权之相是我父亲,媚上之后亦是我姑母,纵观这天下,无人比我更该遭报应了。”
他看着桥下汗流浃背的役丁,肃然道:“救这些人一命,是我在替他们赎罪。”
赵凤辞听从闻雪朝嘱咐,回营后并未在阵前露过面。每有乌首族前来探查,西翼军便偃旗息鼓,卸下船帆。放眼望去,皆是一副死气沉沉之态。
他卸了带兵晨练之责,便日日夜寝早起,在帐中研习剑法。自从回了延东军,他的心境便平和了许多,不似在闻雪朝身边,稍有不慎便泛起波澜。
入夜,赵凤辞刚从河边盥洗归来,便见亲卫守在大帐前,满脸焦急神色。
“殿下,营外有杜陵府门客求见。”亲卫急声道,“那门客姓辛,自称是任郡守的心腹。他说有与闻大人相关的要事,要马上与殿下禀报。”
赵凤辞凝眉:“搜一遍他的身,若无逾常之处,直接带我帐中来。”
少倾,一名身形瘦削的青年便被亲卫带入了帐中。此人样貌平平无奇,却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刚见到五殿下,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半夜擅闯军营,所为何事?”赵凤辞盯着地上的人。
“殿下,若不是关乎巡抚大人安危之事,小的万万不敢叨扰殿下啊!”辛衡匆忙道,“小的乃杜陵府上幕僚,前几日从任大人处得知了一些与巡抚大人有关的机密之事,小的觉得兹事体大,便速来军中禀报殿下。”
辛衡将任季之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赵凤辞听到最后,已是面色阴沉,眼中浮出凛然杀意。
他手指微微一蜷,胸口传来一丝灼热之感,想必是方才动了怒气,焚心丸又开始作妖了。
“你说,任季要在明日荫城开舶大典上,对闻雪朝动手?”
帐中气氛令辛衡背后发凉,他低垂点了点头,不敢再多言。
他听到五殿下正缓步朝自己走来,军靴停在自己跟前,不动了。
辛衡微微抬头,只见五殿下腰间的利刃已经出鞘,锋利的剑尖抵在自己颈前。
“请将不如激将,我如何确保,你不是任季派来的细作?”赵凤辞问。
辛衡齿间打颤:“殿下,小的愿以人头作保。”
他伏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小的刚得知消息,担忧任大人此番会酿下大祸,若是连累了整个郡府,小的便也要跟着丢了小命。小的惜命,遂马上前来禀报殿下!”
话音刚落,赵凤辞手中长剑便向上一挑,辛衡的脖颈上顷刻多了道殷红的口子。辛衡吓得手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赵凤辞语气陡冷,“若你还不说出来此的真实目的,今日便让你做这剑下亡魂。”
辛衡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又跪在了赵凤辞跟前,“小的做了任季十年幕僚,自诩对东境了若指掌,今日想立功赎罪。若是任季下马,小的……小的想求殿下一个恩典,小的想做杜陵的下任郡守!”
抵在辛衡喉咙上的利剑入鞘,赵凤辞转过了身:“胆子倒是不小。”
辛衡摸着颈间湿热,整个人还有些后怕。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赵凤辞拾起案上玉佩,唤亲卫入帐:“召白纨带众羽林卫入营,三百亲卫营精兵随行,即刻启程去荫城。将此人关在帐中,我一日不回营,一日不得放人。”
他瞥了一眼惊魂未定的辛衡:“巡抚若无恙,郡守之位兴许还有商榷。”
“他若有任何闪失,我便送你去地府当官。”
一行人马快马加鞭,浩浩荡荡自延东军营而出,朝北疾驰而去。
传令兵携羽檄先行,赵凤辞与兵士骑马紧跟其后。荫城山路崎岖,马匹上山颇费功夫,一行人却未停下歇息一刻。
赵凤辞纵马在山道上飞奔,渐渐与众人拉开了间隔,连脚程最快的传令兵也被抛在身后。他高高扬起缰绳,燥热的夏风从颊边拂过,吹散了头顶玉冠。他遏抑自己不去想辛衡所言,内心却不遂他愿,心中烦乱得厉害,一时分不清是本能还是心毒在发作。
若真如辛衡所说,那任季此人便歹毒至极,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作者有话要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曹操 《曹操集》
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温庭筠 《菩萨蛮·凤凰相对盘金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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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观沧海【十五】
百年前, 荫城建成了东境第一条汇入东海的内陆水道。历经朝代更迭,岸谷之变, 这条旷废了数百年的水道,终于又要开舶了。
苍岭渡口岸边挤满了人, 全城百姓倾城而出,皆是来等着大船开航的。行商们在沿岸搭起了杂货铺子,铺上琳琅满目, 什么新奇物事都有。
荫城知府站在渡口前临时搭建的高台上, 扬声对全城百姓念出王府发的开舶贺令,语间尽是激昂。自打东海王来了荫城, 他就像是撞了大运,好事一件连着一件。如今水道将开, 荫城不再是个杜陵治下无人问津的属城, 摇身一变成了整个东境最炙手可热的福地。
况且, 有王爷与闻公子照拂, 任郡守又如何奈何得了他。
知府洋洋洒洒说了一柱香时辰,便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对赵焱晟抱拳道:“恭请王爷落红绢。”
落红绢是开舶大典最为重要的环节, 待王爷手持短刀,将挂在船首的红绢斩断,荫城船舶从此以后便能乘风破浪, 一往无前。
岸上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叩首声,百姓们对这新来乍到的王爷既心存感激,又带着些许好奇。
赵焱晟望着岸边那气势磅礴的庞然大物, 站在原地止步不前。
“去吧。”阳疏月走到他肩侧,“赵焱晟,这是你应得的。”
赵焱晟看着小大夫眉心的痣,抓起他的手揣在怀里,使劲捏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