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翘见来人果真是闻公子,眼中露出欣喜之色:“阿娘说的没错,闻公子果然在此处!”
闻雪朝让王府亲卫给夫妇二人松了绑。银翘忙推了夫君一把:“还不快给公子请安。”
银翘的夫君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他早已听闻公子的大名,他走向前,向闻雪朝恭敬作揖。
“你怎知我在此处?”自永平二十七年送银翘离京,这几年两人都再未见过面。
多年后又见到闻公子,银翘面色涨得通红,她急切地开口道:“是阿娘告诉我们公子在王府的。阿娘说王府贴出告示急求珍贵药草,担忧公子出事了。”
银翘口中的阿娘,便是闻雪朝幼时的乳母。
银翘的夫君卸下了背后的药箱,打开了箱内的暗匣:“药庄里恰好有王府悬赏令中所需之物,阿娘便让我们赶紧送上门来,解公子之忧。”
看到匣子内的药草,闻雪朝瞳孔紧紧一缩。
天不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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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疏月小心翼翼地取出箱中药材,在日光下举着细瞧。片刻后,他长吁一口气:“此物是上品,可用。”
夫妇二人见此趟算是来对了,脸上也染上了喜色。
阳疏月放下药草,意味深长地对银翘道:“没想到你离了清风医馆,是跑来闻雪朝手下办事了。”
银翘闻言又涨红了脸。她曾是清风医馆的主治医女,阳疏月对她有授业之恩,于她而言算是半个师傅。当年若不是因为闻家二少爷迫害,她也不会背井离乡,从京城跑到东境来。
而闻公子则是她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公子当年出手相救,她现在恐怕已不在人世了。
阳疏月笑:“他曾救你一命,今日便恩有重报,此乃天意。”
解毒一事刻不容缓,阳大夫备好了药材,便将自己关进药堂中,闭门制解药去了。
银翘见院中只剩闻公子,迟疑了一番,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筏:“公子,这是阿娘让我带给你的书信,她称此事机要,外人万万不能得知,嘱咐银翘亲自交到公子手上。”
闻雪朝接过信筏。他曾在南下东境前去信于乳母,询问自己当年的身世之谜,想必这便是乳母的答复了。
他独自一人来到赵凤辞房中,确认四周无外人,方才慢慢撕开了泥封。
依旧是记忆中的娟秀字迹,乳母寄予长信一封,将闻府的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他顺着信筏一行行细览下去,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一笔一划映入他的眼中,似是千万把无形的利刃,一刀一刀剜在他的心上。
闻雪朝放下书信,只觉这二十多年宛若大梦一场。倏忽之间,大梦方醒。
他曾艳羡过赵凤辞有泾阳昭仪这样慈爱的母妃,却从不知道,自己也曾有个爱子心切的母亲。
乳母信中说,他样貌不像父亲,反而像极了闻夫人。
闻夫人当年是江南风华绝代的美人,蛾眉皓齿,惊为天人。嫁进闻府后备受宠爱,却多年未诞下子嗣。
永平十一年,闻仕珍与乌首族千金勾结在一起,想要暗中垄断东海商道,牟取暴利。无人知晓闻老爷是否曾对乌夫人付诸过真心,但在同一年,闻夫人与乌夫人都有了身孕。闻仕珍将乌夫人安置在城外的别院养胎,深居闺中的闻夫人并不知晓乌首千金的存在,日日在院内小心谨慎,等待着长子的出世。
乳母本是闻夫人身侧伺候的贴身丫鬟。闻夫人怀胎十月,为即将出世的儿子绣了许多小鞋子,小衣裳,对肚里的胎儿哼着江南的童谣。
她对还是丫鬟的乳母说,玓儿既然是闻府的嫡长子,将来便会是京中最无忧无虑的孩子。
闻夫人先于乌夫人三日诞下闻玓,奈何天不如愿,乌夫人三日后刚在别院诞下男婴,那男婴便因先天不足夭折了。那时东境商道初开,正是时局紧要之时。闻仕珍担忧乌夫人丧子悲切,闻家与乌首的结盟分崩离析。便将刚出世不久的闻雪朝抱到别院,假称是乌夫人诞下的孩子。
闻夫人身子本来就弱,听闻夫君说长子夭折,心中悲怮至极,没过几日便陷入垂危之中。闻仕珍唯恐东窗事发,让闻夫人发觉其中蹊跷,干脆一了百了,放任府中正室含恨而亡。
乌夫人南下东境后,闻仕珍便让闻夫人的贴身丫鬟照料长子。他将丫鬟的亲眷都送回老家庐州,以至亲安危要挟她保守秘密。贴身丫鬟念夫人旧恩,悉心照料夫人的孩子多年。直到孩子长大,她被送回庐州老家,终得与亲人团聚。
“于庐州闻玓少爷英名,今已可独当一面。吾已老矣,闻仕珍亦老矣,其又奈我何。老身将陈年旧事示于玓少爷,悉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望少爷无病无灾,以全夫人临终之念。”
闻雪朝仔细将书折好放入怀中,来走到赵凤辞的榻前,掀开了垂帘。
待阳疏月解药制成,这人便要醒过来了。
他少时曾同五殿下抱怨,这偌大世间,待他好的,待他不好的,没有一人真心对他。
如今,他已拥有两份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银翘旧事指路忆帝京【十一】一章。感谢在2020-05-26 07:56:04~2020-05-27 21:0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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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观沧海【十七】
不知是从哪个营先传出来的消息, 称五殿下身中剧毒,被送到城中的医馆救治, 怕是要不行了。
清晨营中发放饭食时,还有几位军士在私底下交头接耳, 被副将从军阵中单独拎了出来,跪在校场前,当着众人面挨鞭子。
祝梁登上点将台时, 目光犀利扫过跪在前列被鞭打地皮开肉绽的两人。士兵们见祝帅亲至, 纷纷噤若寒蝉,列阵于场中, 不敢再多言。
“禁律第八条,念来。”祝梁坐定, 对其中一人道。
那年轻军卒刚受完击鞭之刑, 跪在地上, 咬紧牙关道:“好舌利齿, 妄为是非,调拨军士, 令其不和, 此谓谤军,犯者……犯者斩之。”
祝梁问:“你可是西翼军中兵?”
军卒声音发抖:“小的隶属西翼军二旗十三营。”
“西翼军是五殿下一手带出来的水战先遣军,本帅舍得斩, 殿下恐怕舍不得。”祝梁目光落在年轻军卒的身上,“我若是你,今后便多行少言, 枕戈以待,替殿下将这笔帐讨回来。”
见祝帅并没有处置自己的意思,军士面上一怔。他虽私下多舌,却与西翼军诸多同袍一样,挂念着五殿下的安危。听祝帅如此一说,军士眼眶一热。
他随即朝大帅行了个方正的军礼,低喝道:“西翼军为了殿下,誓死不退!”
“西翼军誓死不退!”
祝梁听着台下千万军士高亢嘹亮的誓师之声,心中低叹,殿下,你何时才能转危为安?
赵凤辞服下解药已三日有余。
闻雪朝日日在赵凤辞榻前守着,阳疏月担忧他好不容易愈合的刀伤又落下病根,便在屋中燃上了安神香。闻雪朝时常因心中忧虑无法入眠,倒是在药香的作用下,可以睡上几个时辰好觉。
刚下过小雨,阳疏月正和银翘在院内一起晒药草,只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便望见闻雪朝脚踩木屐,衣衫不整地从别院小跑了出来。
闻雪朝随意用簪子将长发半束在肩侧,外披松垮着搭在身后。刚越过门槛,他便对阳疏月激动道:“阳大夫,你快去看看,五殿下无名指动了。”
阳疏月没回头:“闻大人,今日你已来过四回了。”闻雪朝面露幽怨,索性一屁股坐在阳疏月对面:“是真的动了,我眼睁睁看着的。”
银翘有些目瞪口呆,在她的印象中,闻公子一向都是清风霁月,做怀不乱之人,为何这几日变得如此反常。
守在院内的白纨则眼观鼻鼻观心,这位中书内史大人自打离了京,果然愈发洒脱不拘了。
阳疏月平静开口:“我今日已去诊过两次脉。殿下身体里的毒素已排出了许多,脉象也比前几日平稳了些,兴许是个好兆头。”
闻雪朝提醒阳疏月:“殿下今日还未服黄芩汤。”
“那贴药两日服一次便可,”阳疏月颇为耐心道,“闻大人,你若是实在无事可做,来与我们一起晒药草如何?”
话音刚落,闻雪朝已飘然遁去,只在门边留下一道雪白的袍角。
回到别院,闻雪朝又坐回了赵凤辞身旁,百般寂寥地开始端详他的眉眼。
五殿下自三日前服下焚心丸的解药后,颈处的红痕与身上滚烫的高温便已消褪,除去人还未苏醒,看似已与平日无异。
他日日守在五殿下身边,已将五殿下整个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透。
殿下的下颌里侧有一颗黑色的小痣,耳垂上还有一个。
殿下的手掌比他自己的宽阔许多,骨节也更修长。
殿下的右手臂上有一道浅色的齿痕,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好像是自己五年前在秋猎时咬的。
闻雪朝盯着赵凤辞的脸出神,并未发觉榻上人呼吸的频率变了。
自从灼心之毒发作之后,无论是在荫城还是王府内,赵凤辞的意识始终都是清醒的。此前毒素在体内肆意蔓延,他时时刻刻宛如身在炉鼎中炙烤,全身经脉都在隐隐作痛,身子却一直动弹不得。
他能听到闻雪朝在耳畔的喃喃自语,也能听到闻雪朝与旁人的交谈声。他能感受到身旁人的气息和小心翼翼地动作,自然也包括那个侵略性十足的吻。
闻雪朝覆上他的唇,用温软化解了冰凉。他顿时心跳如擂,体中的灼烧之感与闻雪朝的气息交融在一起,激荡起心中最原始的欲望。他想回应闻雪朝的吻,四肢却不受他的控制。再后来,闻雪朝咬破了他的唇角,腥甜的血气在口中弥漫开来。虽看不到闻雪朝的脸,但总觉得闻雪朝好像哭了。
他所爱之人带着他纵入深渊。
思及此处,赵凤辞蓦地睁开眼睛,与闻雪朝四目相对。
闻雪朝的指尖还卷着赵凤辞的发梢,他抬眸撞上了赵凤辞的目光,整个人一僵,从榻前倏地站起身。
“嘶——”赵凤辞用手扶住了脑袋,发出了短促的吃痛声。
闻雪朝这才想起,刚才起身时,五殿下的头发还卷在自己手指上。
他险些将五殿下薅秃了。
赵凤辞扶着额头苦笑了一声,定睛看向眼前人。
“你瘦了不少。”他对闻雪朝说。
闻雪朝离他不过咫尺之遥,却迟疑地站在原地,不再上前。
“殿下醒了?”闻雪朝隔着帘子问他,声音中带着些窘态。
这人明明在榻前絮絮叨叨了那么多日,此刻倒是变得惜字如金了。
“这几日你一直在这守着?”赵凤辞明知故问。
他身上仍有些无力,便用手撑着榻板,缓缓坐起了身。闻雪朝下意识伸手要扶,见赵凤辞抬头望着自己,伸至一半的手又堪堪收了回来。
“我去叫小阳大夫来。”闻雪朝摸了摸鼻尖,转身欲走。
赵凤辞看着闻雪朝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微微动了动。
阳疏月将他全身都检查了一番,又配了几服药,看着赵凤辞服下,方才允许他下床慢慢走动。
“赵焱晟人呢?”赵凤辞已好几日未听到东海王的声音。
“他自大典归来后,便跟换了个人似的,”阳疏月为赵凤辞端了药来,“日日早出晚归,不是与荫城乡绅打交道,就是派人去探查任季的消息,如今倒是有些王爷的样子了。”
提及“任季”二字,赵凤辞眼中浮现冷意,若不是闻雪朝有香囊护体,这贼子居然妄想把朝中重臣暗害于自己眼皮底下。
“闻大人他……不提也罢,”阳疏月说,“你俩之事我不便多言,不过他这段日子思虑重重,性子较之从此有些反常。”
即使阳疏月不提,赵凤辞也隐有所觉。自打前几日,闻雪朝好像在王府见到了什么人,回屋后便一言不发,在自己榻前坐了一整夜。
赵凤辞再次见到闻雪朝,已是用晚膳的时辰。
巡抚大人在上首正襟危坐,长发已用云雕玉冠束得整整齐齐,一袭白衣不染纤尘,与白日不修边幅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闻雪朝见赵凤辞拄着杖走进厅内,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他仍使不上力的双足,清了清嗓子,道:“殿下既然到了,那便开膳吧。”
赵焱晟与阳疏月迟迟没有露面。赵凤辞心中忖度,恐怕是这两人刻意而为之,为了给自己一个单独同闻雪朝说话的机会。
案上皆是清淡小菜,辅以温补气血的肉汤,看得出下了一番功夫。闻雪朝让下人给五殿下呈了一碗,放在他面前,却迟迟不见五殿下有动作。
“殿下,汤再不喝就要凉了。”见五殿下完全无视了他亲自煲的汤,闻雪朝忍不住开口。
赵凤辞指了指唇角。
闻雪朝:“?”
赵凤辞抿了抿唇:“疼。”
闻雪朝遽然耳红面赤。五殿下唇角那道浅色的疤还未淡去,他这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之前的所作所为。
赵凤辞见对面白衣人从耳根红到了脸颊,满意地举起勺子,小口抿起汤来。
闻雪朝顿时坐立不安,想就近找个地洞钻进去,却被五殿下的眼神牢牢钉在原地。赵凤辞亦不挑明,只是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盏汤,将闻雪朝的小动作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