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筹码一直都在我的手上,”乌夫人眼波流转,“玓儿,若母亲轻信了你,真随随便便便将解药交给他,明日他便会带着西翼军打过来,你信是不信?”
闻雪朝似是被乌夫人戳穿了心中所思,低头闭口不言。乌夫人见闻雪朝的后背微抖,心中暗叹。
她出海多年,什么稀奇事都见惯了,自然不觉断袖之契有何新奇。然而她从未料到,自己亲生儿子的心,会落在那赵家子身上。
她自认这二十年来对闻雪朝多有亏欠,但乌首与朝廷仍旧不共戴天,此事她让步不得。
“母亲,”闻雪朝突然抬首,“若是孩儿有办法,确保殿下不会出兵君留,母亲可愿为他解毒?”
只听闻雪朝说道:“孩儿也愿服下焚心丸,从今以后留在岛上侍候母亲。母亲亦可派人告知五殿下,若西翼军敢踏进乌首驻地一步,便让我毒发而亡。”
乌夫人难以置信地看向闻雪朝,却见他脸上神情不似有假。
“孩儿求您,救五殿下一命。”闻雪朝盯着上首的乌夫人,口中又重复了一遍。
乌夫人心中跳出许多念头。前一次她便想将闻雪朝强留在君留岛,权衡利弊一番后,还是将他放走了。母子重逢的牵绊有之,但大多仍是因闻雪朝的迥殊之处。他如今的身份是朝廷中书内史,大芙宰相之子,又是赵家子最在意之人。若闻雪朝被她握在手中,比那恶犬般的赵家子还要管用。
潜伏在东境的探子称,赵家小子是因闻雪朝受伤,气急攻心导致焚心丸发作。看来他虽对自己不管不顾,却十分顾忌闻雪朝的安危。
她摆摆手,侍卫便取了两个木匣子上来。乌夫人当着闻雪朝面将木匣子打开,只见匣中只剩一粒雪白药丸,想必此粒便是解药了。
“放两个西翼军的俘虏走,让他们将解药送回杜陵府。”乌夫人将解药递给下属。
她随即打开了另外一个匣子,匣中与上一次相同,放着一粒焚心丸与一粒解药。
乌夫人长叹出声,手上并无动作,却被闻雪朝抢先一步,取过了匣中的毒药。
“玓儿,我们母子二人骨肉相连,如今又何至于此?”见闻雪朝如此决断,乌夫人眼中尽是复杂之色。
“母亲,这些年来,你可曾挂念过父亲?”
乌夫人讥诮出声,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闻仕珍那个无情无义的狗东西,我想他作甚?”
闻雪朝笑了笑:“可是我对殿下有情。”
延东军在杜陵渡口处拦住了一艘君留岛回来的船只,上面坐着两个被海寇送还的西翼军俘虏。
赵凤辞接过祝梁递来的木匣子,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闻雪朝又用了什么法子,让乌夫人把解药送了过来。迄今为止,一切仍在计策之中。
闻雪朝在临走时对他说,解药会是他给的第一个暗号。待自己收到解药七日后,延东军精兵若备足了食粮,便可从花间暗道开始运兵。十日后,西翼军在夜间向君留岛悄然进发。待他发出下一个暗号,西翼军便直接向君留岛开火。
闻雪朝要他信他,他便给闻雪朝全部的信任。
*****
“少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乌小娘子带着身后一众侍卫跑得气喘吁吁,差点快要跟不上闻雪朝的步子。
一行人声势赫赫地往留君陵上去,沿路惊飞了许多林中鸟雀。
“我去寻些上好的石料和木材盖屋子。”闻雪朝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乌小娘子心中有苦难言,只好带着侍卫迅速跟上。
一切都缘于少爷前几日的异想天开。
少爷当着夫人面服下焚心丸,顿时胸闷难耐,躺了一整天才渐渐好转。夫人当晚带着少爷去陵上透气散心,他却一时突发奇想,对夫人提议,要在崖边建一座小屋子。
少爷说,高崖朝西,直面杜陵。他今后就宿在崖顶,与五殿下隔海相望,以寄情思。
夫人心疼少爷身子,自然万事都依着少爷。这不是,夫人怕少爷一不留神溜了,派了一大群侍卫,跟着他满山跑。
少爷沿着后山晃了一圈,说是要去山洞顶上看看。
她担忧少爷安危,便又领着一群侍卫,浩浩荡荡地跟着少爷上陵了。
闻雪朝在洞顶东观西望,差人砍了许多上好的木料,面上依旧不满意。
他走到洞内一处偏僻的石窟处,只见窟前叠石为山,密密麻麻长满了青苔。
“这是什么石?”闻雪朝不经意问。
“少爷,这是青山石。”乌小娘子忙道,“君留岛盛产此类海石,这石头十分牢固,扞格不入。”
闻雪朝凑近敲了敲,果真坚硬无比。
“盖屋子正好,”闻雪朝道,“挖了。”
残阳消尽,日暮西沉。一群人来回搬动了几个时辰,方才将附近的青山石全搬回马车上。
“石材若是充裕了,这便运上崖吧。”闻雪朝露出满意神色。
乌小娘子坐在一旁的大石上昏昏欲睡,听到此话才悠悠转醒。她看到载满青山石的马车,有些目瞪口呆。少爷让人掘了那么多石料,是要在崖上起高楼么?
乌首侍卫们干了一下午重活,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听到少爷如此吩咐,只能无精打采地从地上站起来,驾着马车上崖。
众人又浩浩荡荡地朝崖顶走去,闻雪朝与乌小娘子策马在前。
明明忙活了一日,少爷却依旧怡然自得,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少爷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乌小娘子偏头看了闻雪朝一眼,好奇问道。
闻雪朝但笑不言。
闻雪朝在君留岛已待了近十日。清晨陪乌夫人用早膳,到了晌午便上留君陵当监工,以青山石为原料,修葺崖边小屋。入夜后,又回到亭台陪乌夫人用晚膳,随后便早早就寝了。
乌夫人指派的侍卫跟了闻雪朝好几日,发现他每日过得千篇一律,毫无反常之处。
“你那崖边小筑建得怎么样了?”乌夫人手中攥着烟袋杆,亭中烟雾缭绕,朦胧处看不清人影。
“再过几日便能建成,到时带母亲上崖去看看。”闻雪朝说。
乌夫人半露酥肩,发丝散落肩侧。她美眸一挑,将烟袋杆别在耳侧,从卧榻上坐了起来。
“若你今后都如这几日般乖巧,我为何偏偏要将你桎梏在这小岛之上,”乌夫人眼帘微启,“不过你与闻仕珍一样,平日心眼儿就多。这一年半载,你便好好待在那小筑中,不要给为娘惹事。”
“是。”
晚膳用毕,闻雪朝突然开口道:“母亲,明日是中元节,我想带乌小娘子去河边放花灯。”
站在乌夫人身后的乌小娘子听少爷这样说,目光倏地亮堂了起来。她自幼在乌夫人身边长大,几乎没有去过杜陵府,更别说过中元节了。
乌夫人听到乌小娘子发出的雀跃声,眼神闪过一丝黯淡。昔日因,今日果。乌小娘子自打被自己捡回来,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区区放灯的小事,竟然就能让姑娘家如此欢喜。
“去吧,”乌夫人淡笑一声,“没想到我这半截身子入土之人,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张灯结彩,儿女成行的景致。”
翌日,闻雪朝教乌小娘子做花灯。
二人从来往海道的货舟上寻到了不少草纸与风烛。闻雪朝照着广阳的样式,手把手教乌小娘子叠出莲花的形状来。乌小娘子兴致颇高,一下午便制成了上百盏花灯。
“少爷,京城每到中元节,人们都会在河里放花灯吗?”乌小娘子问。
“不止中元节,还有元夕,行清,街坊百姓都会在河里放花灯,祈求来年万事顺遂。”闻雪朝轻笑,“也不止是广阳,南抵杜陵,北至雁荡,都有放花灯的习俗。”
“原来如此,”乌小娘子欢喜道,“若让我许愿,我便祈求上苍,保佑夫人和少爷平平安安。”
闻雪朝渐渐敛起了笑容,拍了拍乌小娘子的头,道:“天色已暗,咱们这就去放花灯吧。”
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君留岛渡口一片风平浪静。
闻雪朝与乌小娘子将制好的花灯放在滩前,点燃烛火,一个接着一个放进海里去。
随着放入水中的花灯越来越多,海面上的烛火连成一片,鳞波之上荷花盛开。有的花灯遇到暗礁,便打了个旋,又朝着更远的地方飘去。
天地间一片漆黑,唯有渡口处的海面上,闪烁着昏黄的光,辉映在两人的眼中。
乌小娘子依依不舍地望着花灯飘远,看到花灯飘到很远很远之外,似是被什么东西挡在半途,不再随波而动。她揉了揉眼睛,发现礁石之后好像藏着什么庞然大物,正渐渐从黑暗中显出形来。
还未惊呼出声,乌小娘子便觉后颈处传来一阵剧痛,随后便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闻雪朝接住了昏过去的少女,将她缓缓放在地上,抬头望向夜色深处。
一艘,两艘……上百艘庞然大物撕破浓稠夜色,穿过弥漫海雾,悄无声息地朝君留岛驶来。
赵凤辞立在主舰之上,身后是蓄势待发的西翼军将士,身前的渡口处花灯飘泛,烛影摇曳。
那是闻雪朝让他开火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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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观沧海【二十】
西翼军的舰艇已在君留岛海防线外一字排开, 呈众星拱月之状护卫着旗舰。打头的巨型战车船扬起了镶着银边的延东旄麾,迎着海风烈烈飐拂。
值夜的海寇察觉到不对劲时, 西翼军的先遣营已乘上子舟,朝渡口直袭而来。敌袭的号角声划破天际, 唤醒了这座沉睡的岛屿。乌首的守备军在营帐中奔走呼号,整合人马准备迎战。
水面泛起火光,滚滚浓烟直上云霄。渡口守备的海寇奔上舷梯仓促上阵, 他们之中无人料到, 西翼军竟会在中元节入夜后强登君留岛。
海面上火光冲天,渡口陷入一片混乱之中。闻雪朝趁人群不备, 骑上早已备好的马匹,向着留君陵疾驰而去。
成群结队的海寇自留君陵一哄而下, 无人发现林中正有人逆行而上。
闻雪朝在心中估摸着时辰。西翼军的夜袭只是个用来拖住海寇的幌子, 君留岛是乌首的大本营。若乌首倾尽全部军力与西翼军正面交战, 不出两个时辰, 西翼军的战力便会被消耗殆尽。
若要给赵凤辞的军队留下后撤的余力,他需在一个时辰内为延东军精兵接通入岛之门。
一切需得速战速决, 若胶着时间太长, 乌夫人定会发现其中有诈。
狂奔了近半个时辰,闻雪朝终于抵达后山的洞前。洞内空无一人,他循着石窟的方向一路走过去, 听到地底传来隆隆不绝的巨响声。
那是五千名延东精兵暗道行军发出的声响,他们运着成钧的辎重,朝着君留岛遁地而来。
闻雪朝心中一凛。此洞连通着后山的楼阁亭台, 他能听到如此大的巨响声,恐怕乌夫人亦能听得到。若是延东军再不出洞,乌夫人不定何时便会派人前来查看了。
闻雪朝稳住心神,朝石窟处扬声道:“在下闻玓,阁下可是延东军人马?”
洞穴内响起了空荡的回声,石窟深处沉重的脚步声顿住了。片刻后,有一人自黑暗中缓缓走出。
闻雪朝认出了来人,心里松了一口气。来者是祝帅麾下的林副将。
“我等路途耽搁,来迟了半日,让闻大人久等了。”林副将率军在暗道内待了三日,满身都裹着尘土,“殿下让我们在暗道内按兵不动,待大人露面方能现身。”
闻雪朝凝声:“西翼军已上岸,恐怕乌首不多时便会发现此处异样。将军赶快带人出洞,以免出现变故。”
林副将听了闻大人吩咐,连忙带着大群延东军自洞内而出。五千精兵身着轻甲,虽一路上风尘仆仆,仍然精神抖擞,严阵以待。
精兵身后还跟着运输辎重的队伍,众人正列队向外运送军备,却听到洞外传来成群的马蹄声。
闻雪朝暗道一声不好:“乌首的人发现我们了。”
如今已来不及运出石窟中的火器和马匹,他让副将赶紧撤出暗道中的所有人马。暗道内的兵士刚鱼贯而出,便听到洞外传来兵器交接的响声。
刚才出洞的延东军已与乌首交起手来了。
“我们这就护着大人出去!”林副将牵过一匹马,准备护送闻雪朝突破重围。
两队兵马在洞口处短兵相接,开始了肉搏拼杀。林副将持盾在前为闻雪朝开道,闻雪朝骑着马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刀光剑影,林副将扬剑抹了一个海寇的脖颈,斑斑血迹溅在了闻雪朝的脸颊上。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战场厮杀。
林副将杀了挡在阵前的好几人,正准备带着闻大人突围而出,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马鸣。他迅速转过身来,发现有箭射中了闻大人骑的马,大人径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闻大人!”林副将大吼一声,正欲策马折返,前方却又扑上来了几名乌首,他自顾不暇,只能匆匆拔剑相迎。
闻雪朝以手撑地,抬头望向了射出箭矢的方向。只见那名叫刘能的乌首队守正站在远处的高地上,持弓对着他冷笑。
林副将与几名乌首缠斗在一起,一时无法脱身。他频频侧头看向后方的闻雪朝,脸上满是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