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阳帝下旨令太子留守南境, 以防生变。赵启邈接了旨, 即刻便向京中发回封了朱漆印的私函, 直达闻雪朝手中。
太子妃在太子离京前诊出了喜脉, 他并未将此事昭告天下,只告知了闻雪朝一人。
赵启邈在信中言, 广阳都如今危机四伏, 诸多人马虎视眈眈。让闻雪朝务必将祝容有孕之事秘而不宣,在他返京前照顾好太子妃。
字里行间皆透着将为人父的欢喜。信尾还附上一瓣桃花,让闻雪朝代为转交。
闻雪朝将信筏收入袖中, 思忖片刻,启程去了太子府。
太子府后院曲径通幽,寒松林立, 冬景倒是颇为雅致。闻雪朝刚随管事走入内院,便看到长廊处立着许多婷婷玉立的侍女,正围在一处,胆颤心惊地看着院中的冰湖。
“闻大人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请娘娘。”管家躬身说道。
闻雪朝颔首,看着冰湖上凌空跃起的身影。
岁暮天寒,祝容身着茶色貂衣,将一袭长发用玉带高高束起,站在结冰的湖上练剑。她手挽一道剑花,随即轻点湖面,朝湖边的寒松直刺而去。眼见太子妃所经之处冰层断裂,廊上的侍女纷纷发出惊呼之声,担心娘娘就这么摔进湖里。
祝容余光瞥见岸边闻雪朝的身影,半途收回剑势,脚踏岸边青石,折转方向朝众人而来。她飘飘然落在来人面前,柳眉一挑,透着三分英气:“哟,闻玓。”
闻雪朝微笑:“多日未见,娘娘看起来倒是康健。”
祝容一见闻雪朝,便知他是来找自己谈私事的。她挥挥手让院中人都退下,便领着闻雪朝往院内走:“自你当了大官,要见你一面比登天还要难。”语罢扭头看了闻雪朝一眼,唏嘘道:“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
“娘娘是我表嫂,闻玓平日本当避嫌。”闻雪朝面不改色。
他与祝容已相识多年,年少时两人算是狐朋狗友,在京城行了不少弄柳拈花之事。当年祝容不愿嫁进太子府,便与闻雪朝合谋闹出了那出“始乱终弃”的戏本来。如今一人成了皇储妃,一人已是朝中重臣,终不复当年那般无拘无束。
祝容寻了个帕子,擦干了额上的汗水:“说罢,今日来找我是有何事?”
“闻玓先恭喜娘娘了。”闻雪朝笑道。
祝容面上闪过一丝讶异:“赵启邈他……已同你说了?”
“娘娘不愧是将府出身,身怀龙嗣还能剑不离手。”
祝容知晓闻玓这是在绕着弯子讥讽自己,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此趟入府,莫不是赵启邈让你来当说客的?我这身子骨我自己清楚,容不得旁人说三道四。”
闻雪朝不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贴信筏:“表兄让我亲自交予你。”
祝容看到黏在信尾的桃花瓣,神情愣了愣,却没接过筏子,反而别过头去,低声喃喃:“尽做无用功。”
闻雪朝继续说道:“陛下派五皇子率羽林卫北上驰援雁荡关,五日前已离京了。”
祝容整个人一僵,缓缓回过头来,满脸难以置信:“皇上派赵凤辞出征?”
还未等闻雪朝作答,她便闭眼苦笑:“也是,依他的性子,必定是自请出战。”
扶着椅背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许久后,祝容终于自嘲般地笑了一下:“他当年誓死不从我俩的婚约,说是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原来是此番意味。”
祝容自懂事起便知,她与镇北将军的长孙,天家的皇五子,立下了一门婚约。十几岁时,她看到镇北府送来的画像,心中又惊又喜。画中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会是自己此生的夫君。后来,她听到大人们津津有味地传述着五皇子如何孤身入敌营,斩杀胡人首将的事迹,便立志要练兵习武,今后随夫君一同征战沙场。
再后来,她如愿嫁入了帝王家,夫君却不再是梦中的那个少年郎。
“闻玓,赵凤辞一直心有所属。”祝容突然道,“他离京前我便察觉到些许端倪。”
闻雪朝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你与赵凤辞在杜陵共事数月,可曾见过他的那位心上人?到底是哪家的千金,芳龄几许,门第如何,可是嫡出?”
闻雪朝低咳一声:“未曾见过。”
太子妃柳眉微蹙:“难道是镇北人士,赵凤辞从小长到大的青梅竹马不成?”
闻雪朝仿佛不欲继续多言,话锋一转:“北疆动乱兴许只是开端,延曲部此次突袭有些蹊跷,娘娘若想保腹中胎儿无恙,需得趁早做好打算。”
祝容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我乃大芙堂堂太子妃,自然是与太子殿下共进退了。”
赵启邈如今被困在南境,还不知何时能回京。当年祝容对五殿下有情,被迫嫁给太子多年,本应心存怨言,闻雪朝却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
祝容望着眼前若有所思的男人,忍不住想起闻玓年少时的样子。他那时总是一肚子坏脑筋,却挖空了心思对在意之人好。她又如何不知,闻玓这是在对自己旁推侧引,纵然离了太子也要自寻一番出路。
她甩了甩身后束发,对闻雪朝磊落一笑:“闻大人还是顾好你自己罢。祝容虽只是一介女儿身,若有朝一日战火真的烧到城门口,亦能持剑拼个你死我活。”
*****
羽林军接连七日急行军,终于抵达雁荡关内第一城,云州。
云州背靠关隘,南临邱县,是北境十六州离塞外最近的军事重镇。赵凤辞的队伍刚入云州城,见到云州城中景象,军中气氛便变得沉重起来。
街边的店铺食肆皆已闭门歇业,客栈外的酒旗损毁严重,垂落在长阶前。行军过处只能听到北风呼啸,全不闻人声。整个主城区已宛若一座空城。
“云州知府何在?”赵凤辞猝然问道。
“回禀殿下,知府大人去了关隘哨所,给守军送军粮。”云州通判跪地磕头,“殿下,云州存粮皆已耗尽,知府大人从邱县借了些粮食,恐怕撑不了多久啊!”
“朝廷的援粮车马过几日便到,先随我去关隘。”
赵凤辞一声令下,羽林军纷纷掉转马头,浩浩荡荡地朝雁荡关而去。途经镇北府,赵凤辞过家门不入,头也不回地奔入大雪中。
雁荡关坐落在绵延起伏的北疆山脉,城楼上插着镇北军的旌旗,随风漫卷飘扬。雪下得太大,羽林军难以辨别守军的方位。传令兵听赵凤辞指令,吹起了低沉的号角。号声如同饕餮巨兽的低鸣,席卷着北风上了关隘城楼。
城楼顶的瞭望兵定睛一看,只见冰天雪地之中,有一队披坚执锐的骑兵正从云州城驰骋而来。风中扬起了数千金边青龙军旗,迎风招展,遮天蔽日。
瞭望兵喉中发出一声悲怆的低鸣,他连滚带爬地冲下城楼,颊间已泪痕满面:“援军到了!朝廷的援军到了!”
雁荡关厚重的楼门被缓缓打开,一阵凛冽的朔风自关外袭来,险些吹翻了羽林卫的马匹。赵凤辞翻身下马,抬头看向前来迎接之人:“翟伯父。”
翟墨是泾阳霖的副将,靖阳帝御封的镖骑大将军。他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年轻人,眼眶微微一红。
上回见到赵凤辞,还是在几年前入京奔丧时。如今物是人非,小将军经过在东境的历练,已全然不同于往日。
他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半天才发出沙哑声响:“少主。”
眼前的中年人甲上布满灰尘,面上尽是风霜,不知已有几日没换洗过衣裳了。如此看来,关隘守军是抱着伏节死义在雁荡关硬抗。
赵凤辞领着羽林军沿云州驻营,一路上沉默寡言。待军队整顿完毕后,他方才开口问翟墨:“翟伯父,祖父可还安好?”
翟墨长长一叹:“尉迟硕这老贼伤了将军的脾肺,将军虽已苏醒,但元气大伤,精神并不是很好。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日才能完全恢复。”
赵凤辞面色肃然:“劳烦伯父带我去见祖父一趟。”
翟墨带赵凤辞上了城楼,在一个破旧的卧房中见到了泾阳霖。
镇北将军两鬓如霜,已是满头白发。他阖目躺在厚重的被裘中,嘴唇白无血色。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泾阳霖眉头微蹙,却没有睁眼。
“将军,您看看是谁来了?”翟墨走上前去,在泾阳霖耳畔轻声道。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侧目看向门边的身影。只是须臾一瞥,目中却映出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赵凤辞单膝跪地:“祖父,辞儿率一万羽林军,前来驰援雁荡关。”
作者有话要说:将军少年出武威, 入掌银台护紫微。出自李白《赠郭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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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诉衷情【七】
泾阳霖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 赵凤辞与翟墨忙欲上前搀扶,却被老将军挥手制止了。
他靠在石墙上, 缓缓吐出一口气,“辞儿, 离祖父再近些。”
赵凤辞卸下身上轻裘,大步上前,握住了祖父布满老茧的手。
“祖父, 辞儿驰援来迟了。”赵凤辞跪在榻前, 将额头抵在泾阳霖的手心。
这是他幼时撒娇时惯做的姿势。从小长到大,镇北将军对他要求一直很苛刻。军士们都是鸡鸣而起, 祖父却每日不到五更便将他唤至庭中舞枪弄棒。每当赵凤辞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地跌在地上, 祖父都会用掌心抵住他的额头, 让这只顽强的幼兽歇息片刻, 起身再练。
泾阳霖俯身低咳了几声, 叹道:“祖父终归是老了啊。”
赵凤辞想到靖阳帝在殿上的失望神情,眸色微黯。
镇北将军骑马征战三十余年, 曾三次率军击退进犯的胡部, 是当之无愧的安国之将。一朝战败,朝廷就淡忘了泾阳霖曾经立下的功勋,将守关之失全怪罪于他身上。
翟墨呈上了一副北疆州领图, 摊开在将军榻前。泾阳霖强打精神,指着象征云州的黑点道:“尉迟硕于半月前首次向关隘发起夜袭,当时我坐镇府中, 镇北主力军已去往渝北口,雁荡关只留有守军八千余人。那一夜战机延误,让尉迟硕攻破城楼,打进了云州城。”
赵凤辞心中一涩,大芙自建朝以来从未让胡部入过雁荡关,如今尉迟硕在祖父眼皮子底下攻进关内,祖父恐怕会因此愧辱余生。
“我收到急报便连夜赶至关隘,率云州守备军与尉迟硕的军队正面开战。打了两天两夜,终于将延曲部的人马逼退至关外。但雁荡关守军在此次突袭中死伤惨重,折损过半。尉迟老贼见守军兵力不足,每隔几日便会率兵强登关隘。”泾阳霖顿了顿,“若朝廷援军还不到,剩余兵马恐怕撑不过下次突袭。”
赵凤辞的手指沿着北境十六州指向渝北口:“我可率羽林军先行,沿关隘抵御延曲部的强攻,等待镇北驻军折返,从而再发起反攻。祖父,镇北主力军几日可抵云州?”
听到此处,泾阳霖闭上眼睛,久久未答。翟墨在身后道:“殿下,雁荡关自三日前……便已失了镇北军的行踪。”
赵凤辞讶异:“为何?”
“延曲部屠尽平成关守军,熄了平成到雁荡关的烽火,镇北主力行至安赣郡便失了踪迹。将军担忧,镇北军寻不到辨位的烽火,迷失在了塞外风雪中。”
赵凤辞倏地一凛,北疆万里冰封,镇北军若是在暴雪中迷失了方向,恐会陷入道尽途殚的境地。若乘机被延曲部半途围剿,便是凶多吉少。
难怪他率军北上时,没看到雁荡关的连天峰火。
“平成关有多少延曲部人马?”赵凤辞问。
泾阳霖低咳了数声,应道:“五千之上,不足万人。”
他见长孙眼中闪过坚毅之色,霎时明白了赵凤辞的想法:“辞儿——”
“祖父,翟伯父。”赵凤辞站起身,“镇北驻军若出任何闪失,此战大芙便无胜算。我留五千羽林军驻守雁荡关,带其余人马强登千里长垣,点燃沿途的烽火台。”
重燃狼烟为主力军辨位,的确是镇北军的唯一生机。泾阳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按住了长孙的肩膀:“你可还记得十四岁初次出征时,对我许下的阵前之诺?”
“尽忠君之事,领千骑还归。”赵凤辞抱拳,“十年来,孙儿无一日敢忘。”
“将军,少主真的长大了。”见赵凤辞走远,翟墨对泾阳霖开口道。
泾阳霖盯着赵凤辞远去的背影:“他从未让我失望。”
*****
北疆长垣以雁荡关为始,西至平成关,绵延千里而不绝。
铺天盖地的暴雪席卷着整个北境,一行数千人的长队自雁荡关出发,迎着风雪疾行。军士们皆披着深色大髦,头戴棉绒毡帽,手握银穗长矢。远远望去,宛若冬日猎食的塞外狼群。
离雁荡关最近的烽火台坐落于三十里外群山高耸处,在茫茫风雪中隐约可见。羽林军派出去的探子回报,烽火台上大约有数百名胡部士兵。
赵凤辞翻身上马,厉然出声:“诸将听令!”
“在!”
“头阵二百人,随我直取此地。待烽火台狼烟一起,尔等二百人为一营,十里为一台,沿长垣逐个取之。”
“十里烟起一台,即刻奔袭别处,速战速决,不得耽搁。”赵凤辞扬起长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