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要看看,这位让陛下非她不娶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堂下人将遮面用的斗笠放至一旁,与上座的翟墨面面相觑。
翟墨立时被自己口水呛了一口,差点没背过气去。
幸亏军署正堂中没有旁人,翟墨又喝了几盏茶,总算稳住了心神。
他微微试探道:“闻大人手上这枚玉佩……”
闻雪朝垂眸看了手腕上的玉镯一眼,漠然道:“赵凤辞送的。”
翟墨又假咳了两声:“陛下可有同大人提过,为何要将这玉镯赠予大人?”
闻雪朝丢给他一个我怎么知道的眼神。
太子一派两年前争权落败,闻氏被判满门抄斩,翟墨曾率雁北大营亲历宫变,对此事自然清楚。然而他在陛下监国之后不久便领军回了北境,之后京中又发生何事,太子派余孽又是如何处置的,他便一概不知了。
听说闻氏全族秋后问斩,他还曾与大帅在府中对饮唏嘘了一晚。闻仕珍这老滑头,一生坏事做绝,如今终于遭了报应。只是可怜了闻家那群儿女妻眷,要随他一起奔赴黄泉。
大帅那夜还举杯感慨,可惜闻家那嫡子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太皇帝治期,或许能成就一番大事。
又有谁能想到,闻大人如今不旦好端端地坐在堂上,还拿着镇北府的祖传信物?
翟墨盯着眼前处变不惊的闻雪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不对,是十分不对劲。
大帅自从听说陛下在京中有了心上人,当年在自己率雁北大营入京前便刻意交代,要自己替他好好瞧瞧那孙媳的模样。
在广阳待了那么久,翟墨却从未见到陛下身边有过什么姑娘的影子。倒是这闻大人,经常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王府中。
有一日,翟墨上门去找陛下禀报军情,还未进主院便被陛下那贴身小厮阿申拦住了。
阿申称主子有要事,现在不方便见客。九殿下当时蹿出了一个头,对自己说,五哥和仙子正在打架。
他记得自己当时颇有些好奇,还问九殿下谁是仙子。
九殿下说,闻哥哥。
临走时,他还曾听到院内传来一些异样的声响,那时并未做多想。
如今细细想来——
闻雪朝见翟墨倏地耳根通红,一时有些不解:“翟副帅?”
翟墨觉得今日太受刺激了。
“闻大人,你可随我回镇北府?”他的舌头直打结,“灵抚靠近塞北,平日多有风沙。若你在西郊大营住不惯,搬去云州长住也不是不可。”
闻雪朝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闻某本就是戴罪之身,无事不得离开劳役之地。将军此番好意,我心领了。”
翟墨觉得闻雪朝今日有些反常,至于反常在何处,他又一时说不上来。
片晌后,他听到闻雪朝开口问:“赵凤辞最近如何了?”
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人敢直呼圣上名讳。
“陛下龙体安康,朝中政修人和,是大治之兆。”翟墨顿了顿,“不过陛下如今尚未娶后纳妃,宫中亦无子嗣。”
闻雪朝颔了颔首,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翟墨不知该如何接话,便问起胡人在市集闹事时的情形。闻雪朝将那日所见所闻逐一同翟墨讲了,却在提及尉迟景时,轻微失神了须臾,没有说出这三个字。
翟墨见闻雪朝正欲说出主谋之人的名姓,却半途停住了话头,心中有些不解。他见闻雪朝双目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便起身走到闻雪朝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闻大人?”
闻雪朝没理他,只是缓缓低下头,捂住了前额。
那双深蓝色的双眸温柔地凝视了过来,尉迟景放下手中的长弓,沿着他的侧颊轻柔抚摸。
“你不是说,要乖乖等我吗。”尉迟景叹了口气,“听话。”
“滚出去。”闻雪朝咬牙切齿道,“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翟墨不知闻大人为何突然暴怒,只能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闻雪朝额上源源不断地沁着冷汗,浑身上下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翟墨在原地踌躇半晌,正要出门去喊大夫,却听到闻雪朝低哑出声:“翟将军,不是对你,实在抱歉。”
闻雪朝虽身体不适,却执意要先回西郊大帐。翟墨也不好阻拦,只能在临走前将人送回了石料场,特意叮嘱灵抚军署多作照料。
翟墨安顿好灵抚城军务,又巡视了一圈平成关边防。在清西郡耗了足足半月,才得以折返云州。
他刚回到镇北府,便看见府内人影幢幢,灯火通明。
大帅书房房门大开,几位镇北军主将都站在书房内,见翟墨走入房中,转身齐齐望着他。
“这是怎么了?”翟墨纳闷道。
泾阳霖揉了揉眉心,看似有些头疼。他指了指桌子,示意翟墨上前来看。
案上呈着一封折子,翟墨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大帅亲笔,向陛下陈书玉镯始末的那封上奏,。
折子上盖着八宝印泥,一行朱批小字赫然列在末尾处。
“叫人准备准备,后日出城,恭迎圣驾。”泾阳霖对翟墨道。
翟墨:“……是。”
*****
赵凤辞说要亲自北上,阳疏月以为他是要御驾亲征,带着浩浩荡荡几十万兵马,去将延曲部捣个底朝天。
直到临行前夜,白纨来宫外找他,扔给他几身锻纹锦袍,说是先备着,路上用得着。
“我们不跟着大军一起北上吗?”阳疏月问白纨。
“谁和你说的大军?”白纨失笑,“此趟是去救人寻人,又不是去打仗。若不算上暗中护驾的羽林卫精锐。就皇上,你,我。我们仨,没别人了。”
白纨也曾问过皇上为何不直接派兵攻过去。
皇上说,延曲部此番迟迟没有动作,若是朝廷擅自出兵,恐怕会逼得尉迟父子铤而走险,作出难以挽回之事。他少时曾数次潜入胡人大营,对延曲部内部比常人要了解不少。
“况且,若真带大军压过去,闻玓早就跑了。”赵凤辞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朕怕吓着他。”
阳疏月一向信得过赵凤辞,知道他有自己的考量与安排。也不多做顾虑,只嚷着要连夜去一趟开元寺,给赵焱晟求神拜佛,保佑此行尽如人意。
次日清晨,一支北行的商队自北城门而出,数十辆马车载着货物驶上了官道。树林中传出枝桠摩擦的细碎声响,几道黑色的身影掠过枝头,跟着马车行驶的方向,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雁荡关全线戒备,镇北府的将军们在云州忐忑地恭迎了几日圣驾,却只迎来了一列北上的商队。商队中只有羽林卫都督白纨,带着个眉目清秀却忧心忡忡的小大夫,说是遵圣上命,来同镇北军商讨营救东海王的计策。
至于皇上本尊,早就带着商队中领头的那匹白马,不见了踪影。
赵凤辞估好了脚程。若是从云州昼夜快马加鞭,不出两日便可抵达清西郡辖地。灵抚城位于清西郡西北部,从郡府绕官道再走半日,便可入城。
身下的冰饕也十分有灵性,迎着清西郡的方向撒蹄狂奔。
北境的月又清又冷,清辉洒满辽阔草原。
灵抚城已近在咫尺,赵凤辞远远便看到城外那矮旧的城墙和破败的石场。冰饕缓下步子,慢慢停在了西郊的大营前。
他原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会歇斯底里,会控制不了混乱失控的情绪。
却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有一日会因胆怯而驻足不前。
石场守卫见一名骑白马的俊俏年轻人在大门前来回徘徊,以为是军署的将士又来大营巡查。
守卫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这位军爷,可是找营长有要事?”
赵凤辞驭住马头,从怀中掏出镇北府的令牌:“劳驾引见。”
守卫接过令牌,辨认无误后还给了赵凤辞,套上外衫进大帐寻人去了。
西郊夜深人静,赵凤辞听到了自己如鼓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整个胸腔。
当年那个初入上书房的孤僻皇子,在等到闻家大少爷的回眸时,也有着这样的心跳声。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少年清脆的嬉笑声,有人掀帘从角落一处小帐走了出来。
赵凤辞盯着掀帘而出的人,瞳眸紧缩。他认识这人,这是闻雪朝的那名贴身小厮。
闻澜笑着侧过身子,目光随意瞥了眼外头,落在了不远处的白马上。
他还未放下手中垂帘,手却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闻澜的视线掠过白马,缓缓移到了马背上坐着的人影身上。
赵凤辞望着眼前的少年,沉默不语。
“澜哥,你在门口愣着干嘛呀?”又一道清脆的少年声从帐内响起。一个脸圆圆滚滚的小胖子从帐门处探出了一个头。
于明看到澜哥的手抖得厉害,面上遽然露出担惧神色,以为又有坏人来找夫子麻烦了。他顺着澜哥的视线向远处看去,只见大帐门口,有位丰神俊朗的军爷,正骑着匹雪白大马,望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冰饕察觉到旧主人就在附近,摇头打了个响鼻。
于明听到身后传来夫子的脚步声,夫子披着平日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袍,越过他和闻澜,挑开了帐前的长帘。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澜哥一把拉进了帐中。澜哥将他塞在木几旁,眨眼示意他别出声。
于明张了张口,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他还是想告诉澜哥。他刚才明明看到,夫子的眼眶红了。
第70章 最高楼【六】
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轻微动了动, 缓缓地松开了。帐帘悄无声息地垂落,拦住了帐内两位少年惶惶的视线。
一阵凉风拂过大帐,闻雪朝裹紧了身上的长衫, 回眸看向了马背上的人。
冰饕不知主人为何止步不前, 在原地不安地跺起了步子。赵凤辞稳坐马背之上,瞳中映出月下站着的单薄人影。
天地间宛若只剩他二人。
闻雪朝只觉心胸酸涩难耐,还未待他自己反应过来, 眼泪早已沿着眼角无声地淌下。
闻雪朝缓缓抬起手, 指尖抚过颊上泪痕,脸上露出怔然之色。
从见到赵凤辞那一刻开始,他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就这么流出眼泪来。
虽然对东境与广阳的记忆已经日渐模糊,但在对往昔的印象中,处处都刻着赵凤辞的影子。
他不大记得旧日的种种琐事。却记得他俩在朝堂上的争锋相对, 下朝后的相视一笑。记得在诏狱时见到赵凤辞的悲哀眼神, 记得自己将利剑抵在赵凤辞颈上时心中的决绝。
掀开帘子看到赵凤辞的那一刹那,闻雪朝发觉自己心中倏地闪过一丝荒谬念头。
他仿佛已经等这一刻, 等了很久,很久了。
赵凤辞是他的君,他是赵凤辞的臣。他们相识十余年,终有一日要重逢在这人世间。
赵凤辞翻身下马, 向自己走来时,闻雪朝依旧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泪流不止。眼见赵凤辞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向后退了一步,身子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
赵凤辞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想同往日一样, 拭去眼前人脸上的泪。指尖刚触到闻雪朝的眼角,他便察觉到了眼前人身上一瞬间的僵硬。
闻雪朝突然别过脸,避开了赵凤辞的手。赵凤辞的手未来得及收回,蜷了蜷手指,不自然地顿在了半空。
闻雪朝说:“臣不敢。”
他见赵凤辞停在原地,似是担忧这人未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臣曾在广阳行大逆之事,惹得朝野震怒。如今仍有罪在身,不敢再冒犯陛下。”
赵凤辞懵了须臾,差点被闻雪朝的话气笑了。
什么大逆之事,什么引人盛怒……还真是敢张口就来。这人到底又在闹哪一出?
赵凤辞突然有些莫名的烦躁。那么多年来,闻雪朝向来只对他直言不讳,从不说些有的没的。方才如此含沙射影地胡乱说一通,仿佛是刻意在同自己拉开距离。
可这刻意的疏离又十分僵硬而不自然。旁人或许发现不了其中蹊跷,赵凤辞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闻雪朝这人,有时虽会口是心非,有时候也会死鸭子嘴硬,但那双眼睛却从来骗不了人。在王府的隔帘榻上,他卵足了劲欺负闻雪朝,想看这人卸下平日伪装,沉沦在自己手中的模样。闻雪朝那时总是咬着牙使劲推开他,嘴上嚷着让他“滚”,双眸却泛着迷离烟波,满满皆是他一人的影子。
两年没见,闻雪朝却开始刻意躲闪与自己的眼神接触,双眸亦不复往日澄澈光景。
他一把抓住闻雪朝的手:“闻雪朝,你在害怕什么?”
闻雪朝抖着唇半晌没说话,却依旧没抬头直视赵凤辞的眼睛。他的手被赵凤辞紧紧攥在厚实的掌中,手腕被玉镯箍得生疼。
赵凤辞举起闻雪朝的手:“闻雪朝,你可知两年前我送你这玉镯,到底是何意?”
“玉镯——”闻雪朝低低重复了一遍,涩然开口,“翟将军也曾问我,陛下为何要赠我这枚玉镯。”
“你心里难道不清楚?”赵凤辞语气微寒。
闻雪朝蹙眉不语,似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抬起头时仍是迷惘之色。
“我与陛下——可是有故?”他斟酌半晌,终于试探地问道。
赵凤辞怔住了。
*****
于营长听说镇北军又来了个军爷巡查,忙打整好衣着,出帐来迎。他远远看见立在王五帐前的高挑背影,只觉得这名小将有些眼生,此前好像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