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生来矜贵的天之骄子,从未对任何人折下过腰。
赵凤辞鬼使神差地朝闻雪朝伸出了手,在碰到闻雪朝耳垂的那一刹那,又蓦地缩回手来。闻雪朝对他如此警惕,他怕自己又不慎吓到他。
“白大人同我讲了许多事。”闻雪朝说。
赵凤辞心中有些发憷,他不知闻雪朝听白纨讲后,到底能记起多少。
堂堂一国之君,此时却宛若个心虚的毛头小子。他抬手摸了摸鼻尖,不敢直视眼前人:“如此便辛苦白卿。”
两人许久无言。
赵凤辞张了张嘴,想要继续开口,却被闻雪朝抢先了一步。
“陛下,我们做过吗?”闻雪朝问。
赵凤辞喉头发紧,满脸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我方才问白大人,白大人半天说不明白。”闻雪朝说,“我想来听陛下亲口说。”
隔了许久,他听赵凤辞轻声道:“……当然。”
不知怎的,在听赵凤辞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眼框倏忽间有些酸涩,一句话便脱口而出:“陛下多年未曾娶妻纳妃,难道也是因此缘由?”
此话说出后,闻雪朝才觉得有些不妥。他屏住呼吸,垂下头,避开了赵凤辞投来的视线。
回答他的,是赵凤辞覆上来的唇。
他在记忆里通通忘却的,身体都记得。
闻雪朝嘶哑地吃痛出声,渐渐红了双眼。赵凤辞亲去他眼角的泪痕,贴近他的耳畔,将两年以来的深夜梦呓,一一道给他听。
他说,天下人皆视朕为明君,朕唯一铸下的大错,便是弄丢了你。
他说,闻雪朝,你是朕的罪己诏。
他说,朕临朝七百余日,日日思卿,夜夜梦卿,不得安寝。
闻雪朝听着赵凤辞的哽咽,松开了抓着被褥的手,十指缓缓覆上了赵凤辞的脖颈。
他早已记不得往日的旧事了。
可他知道,他深爱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王。
他若不爱,为何会在千帆过尽后,再一次心甘情愿沉沦其中。
*****
泾阳霖带着阳疏月回到镇北府,已是次日清晨。
他听闻陛下已在府中歇下,便没有前去叨扰。而是带着阳疏月回到正堂,与几名主将再敲定一遍营救东海王的策略。
直到翟墨进来禀报,镇北大将军才知道,孙儿前几日在北境神龙不见尾,是亲自跑去清西郡,将镇北府来日的孙媳接回来了。
泾阳霖早听翟墨提起过,他这位准孙媳的身份有些不一般。至于如何不一般,翟墨却满脸欲言又止,只说大帅亲眼见到便明白了。
他设下府中私宴,为昨夜归府的孙儿接风洗尘。可等到日正中天,仍没见到孙儿的身影。
又过了半个时辰,后院终于来了通报,称帝已起身,即刻摆驾正堂。
泾阳霖带着几名亲信起身相迎。
他远远便看到了赵凤辞的舆驾,正欲俯身行君臣礼,就被孙儿亲自扶了起来。
“该是辞儿给祖父请安才对。”赵凤辞温声开口。
泾阳霖刚直起身,便见赵凤辞掀开了帘子,对着车舆内的人道:“可还方便走动?”
轿内人低低应了一声。
赵凤辞朝车舆伸出了手:“雪朝,出来拜见祖父。”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下章接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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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最高楼【八】
德粲有云,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映入泾阳霖眼中的, 首先是那双秀窄白皙的手, 其次才是手腕上的那枚翡色圭璧玉镯。
轿中人修长的手缓缓落入皇帝的掌心,赵凤辞郑重地合拢起手指,俯下身躯, 将人从舆驾中扶了出来。
泾阳霖看着眼前二人, 只觉恍惚了一臾。
四十年前,镇北军府。来自中原的大小姐也是这样坐着舆轿,千里迢迢远嫁到北境来。年少的泾阳家主身披玄银软甲,甲前佩着红绸,胸中心跳声如鼓,也是这样站在镇北府前将此生挚爱迎下轿来。
泾阳夫人坐镇军府, 陪伴了自己近二十年。她辞世前, 亲自将玉镯放入自己手中,嘱托夫君将此物传给子孙后代, 以作凭思。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奈何玉镯易得,人心难逢。
赵凤辞见闻雪朝脚步仍有些趔趄,隐隐有些懊悔自己昨夜的索取无度。他伸出手, 不留痕迹地在腰后揽了闻雪朝一把。直到被闻雪朝无声地瞪了一眼,才心虚地缩回手来。
赵凤辞原本准备了许多说辞,譬如他与闻雪朝是如何相识,两人十年间又历经过多少刻骨铭心之事。他甚至已想好,若祖父勃然大怒,仍执意不允, 他便要拿出帝王威压作胁,定不会退让分毫。
闻雪朝不知赵凤辞带自己来见镇北大将军是有何意。他上前一步,有些忐忑地对泾阳霖开口:“泾阳大帅。”
泾阳霖的视线掠过两人交握的手,落在闻雪朝的脸上。
闻雪朝感到赵凤辞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好像正在沁出些汗来。
“闻大人,好久不见。”泾阳霖轻点了下头。
泾阳霖引着赵凤辞入了上座,又让人给闻雪朝在赵凤辞身旁添了个位,“陛下和闻大人此番奔波劳碌,实在是老臣考量不周。府中今日特地设下家宴,为陛下和闻大人接风洗尘。”
好不容易酝酿好的一番说辞没了用武之地,赵凤辞难以置信地看了祖父好几眼,似乎不敢相信祖父的反应。
众人入座,酒席喝过两轮,泾阳霖手捧着玉盏,绕到了赵凤辞跟前。
泾阳霖举杯将酒一饮而尽,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辞儿,实话告诉祖父,你是从何时对闻家小子——”
“是不是那年广阳秋猎……”泾阳霖试探着开口。
永平二十七年,太子秋猎遇刺,闻雪朝替太子挡下了一箭。这么多年,泾阳霖一直未弄明白,为何太子遇刺的时候辞儿会在场,右臂又为何会被人撕咬地鲜血淋漓。
“是。”
赵凤辞坦然地回望祖父,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
十年间,他无一日不渴求着,挣扎着,想昭告所有人。
还在少年时,他便满心都是对闻雪朝的念想了。
*****
家宴散席,泾阳霖请陛下移步正堂,商酌营救东海王的详尽计略。
阳疏月接连怏了好几日,直到昨日从延曲部传来了赵焱晟的近况,他心中的大石才稍稍放下。
“延曲部先前放出话,要朝廷拿出筹码换四王爷的命。”泾阳霖指着壁上的疆域图,“军府曾派一拨特使前去延曲部周旋,问他们想要以怎样的筹码作为交换。没想到延曲部那边一直拿不出交换的条件,如今仍想尽办法在往后拖延。”
“遵陛下安排,羽林军的暗卫精锐随特使一同潜入延曲,探出四王爷如今被安顿在王庭属城善郓的一座府邸中。府邸虽看守森严,却并非天衣无缝。”
白纨接着泾阳霖的话道:“微臣派出去的人马回报,四殿下并未受到严刑拷打,反而被尉迟父子奉为座上宾,日日山珍海味供着,尉迟景还时常入府去与四殿下把酒相谈。暗卫怕打草惊蛇,便没敢再进一步去探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不过,依据目前传回的消息,四殿下的确已……完全看不见了。”
阳疏月眼睫低垂,将双手交叉叠在一起,情绪看起来有些低落。
“如今尚不知四殿下有何打算,不过暂且无性命之虞。”白纨在脑海中斟酌着措辞,“四王爷与尉迟景日日相谈甚欢,甚至还有些……”
白纨不知该如何对陛下说,四殿下哪止与尉迟景相谈甚欢,他与尉迟景如今看起来倒是一拍即合,都快要称兄道弟了。
“赵焱晟在拖延时间。”听完白纨所言,闻雪朝与赵凤辞同时开口。
他俩瞥了对方一眼,又十分默契地同时闭上了嘴。赵凤辞盯着闻雪朝看,闻雪朝努了努嘴,示意他先说。
赵凤辞敛起眸中笑意,将目光从闻雪朝身上收了回来:“延曲部将赵焱晟绑回府,却迟迟不同朝廷提出放人的筹码,还以贵客之礼相待。唯一的可能,便是想要笼络四哥,以及他背后的东海王府。”
在座人心中纷纷了然,提起东海王,天下谁人不知他腰缠万贯,这几年经营东海诸岛海陆商路,府中财力已可与国库相媲美。尉迟父子定是盯准了这条大鱼,欲将这座镇守东境的大金库据为己有。
“陛下的意思是,四殿下假意与延曲部交涉,实则是想让尉迟父子放下戒心,为朝廷匀出乘虚而入的时机?”翟墨忍不住岔了一句。
他心中存着些思虑,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四王爷本就富可敌国,威镇东海。若他真对宫中那个位置有意,此次与延曲部合谋反将陛下一军,又该如何是好?
然而待听到陛下和闻大人无庸置疑的语气,他终还是打消了心中所想。
人人皆道皇家无真情,陛下却信东海王的忠心。
众人接着便谈及起如何解救东海王的法子。泾阳霖带着阳疏月在雁荡关布置了几日,已打通了云州到善郓一带潜入的暗道,只等陛下下令,便可前去救人了。
闻雪朝听着镇北军的安排,渐渐皱起了眉头。赵凤辞称他少时有数次潜入王庭的经验,此次营救计划,应当由他带着白纨等羽林卫精锐,扮作北上的商队亲自前去。镇北军留作后手,掩护他们带着赵焱晟撤退。
赵凤辞见闻雪朝欲言又止,在袖下捏了捏他的手心:“雪朝,你可是有别的考量?”
闻雪朝揉了揉眉心,缓声道:“尉迟景此人,比你们想的阴险许多。若是要求个万全之策,便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而要令他受制于旁人。”
“闻大人的意思是……”
“赵焱晟不是与尉迟父子交情匪浅吗?想办法给赵焱晟递信号,让他邀尉迟硕入府相谈。”
“尉迟景绑走我大芙的东海王,”闻雪朝说,“咱们便也绑了延曲的老贤王。”
赵凤辞看着满堂瞪目结舌的镇北将军和羽林卫,尽力压了压上扬的嘴角。
得了,虽然忘了不少事,还是当年那个瑕疵必报的闻大人。
*****
纤纤玉手捏着颗青翠欲滴的葡萄,停留在了贵人唇边。
脚踝处响起清脆的铃铛声,一具温软的身子倚在贵人的脚侧,左手缓缓抚过贵人的唇角,右手百般轻柔地揽过贵人的肩。
“奴婢来给王爷送果子了。”耳边传来一阵含娇细语,女子身上淡淡的幽兰香气扑鼻而来。
赵焱晟接过女子手中的葡萄,递入了口中。
女子眉目间霎时大喜,伸手便欲搭上贵人的衣襟,却被贵人一把扣住了手腕。
“滚出去。”
贵人双眸紧闭,嘴角仍带着笑,语间却已浸起了杀意。
女子捂着泛起红紫的右臂,吓得花容失色。她匆忙拾起了脱落在地的衣裳,手脚颤抖着退出了庭院。
以贵人方才的力道,若是再晚一步,她这只手恐怕就保不住了。
赵焱晟甩了甩左手,眉间隐约浮上一丝厌恶之色。过了半晌,院外渐渐传来了平稳的脚步声,他侧耳聆听了须臾,掩去了眉间不耐,面目又重归平静。
脚步声愈来愈近,赵焱晟清了清嗓子,对着来人轻哼出声:“不是让你别再送女人来了吗?”
尉迟景将大裘扔给一旁的侍卫,意兴阑珊道:“刚才那位可是我从西疆千金买来的美人,东海王还真是扫兴。”
“还是东海王是怕在外面沾花惹草,平白惹得王妃不快?”尉迟景意味深长地又道。
他早已打听到这位东海霸主有家室,奈何赵焱晟将东海王妃保护得太好,他派出了许多拔手下,还是没能寻到那位神龙不见尾的王妃下落。
赵焱晟想了想阳疏月张牙舞爪的小模样,淡定自若道:“本王惧内。”
尉迟景也不欲再打趣他,径直坐到赵焱晟身前,倒上一壶茶:“东海王今日怎么想到邀本王来府中坐坐了?”
赵焱晟接过尉迟景递来的茶:“老贤王后日来我这下棋,想问谷蠡王,可来一起切磋切磋?”
尉迟景手中动作顿了顿,冷笑出声:“东海王这是想看我笑话么?”
延曲部人人皆知,尉迟父子面和心不和。若依常理,尉迟硕才是整个延曲部的王,奈何他帐中正妻所生的幼子近几年的势头越来越旺,已隐隐有压过老贤王之势。尉迟硕虽将尉迟景当继承人培养,却无时不在提防着这位野心勃勃的小儿子。尉迟景这几年在延曲部虽愈发肆无忌惮,但心里仍清楚父亲在部族中的声望,并不敢太过嚣张。
这对父子两看相厌,却一直维系着表面上的平和。
赵焱晟邀尉迟硕来下棋,他避开都还来不及,哪还会自讨苦吃,平白无故与父亲起龃龉。
尉迟景正坐着与赵焱晟饮茶,府外有人来报,说阿云来了。
府外走进来一位战战兢兢的少年,尉迟景一把揽过来人的肩,迎着少年脸颊便亲了一口,对赵焱晟大笑:“本王先同阿云快活去了,东海王慢用。”
赵焱晟听着少年嗫嚅的说话声,放下了手中茶盏。
这座坐落于善郓的偌大府邸,听说是尉迟景自己盖的别院。赵焱晟刚被软禁在府中时,双眼尚且明晰,还未沦落到如今这目不视物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