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见到闻雪朝站在尉迟景身旁的异样神情,他方才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头痛欲裂,摇摆不定,惝恍迷离,失忆之疾……听到赵凤辞提及起下药,阳疏月顿时醍醐灌顶,眼睛亮了起来:“陛下,不是下药,这是中了香!”
“闻雪朝中了魂寐香,”阳疏月扬声大喊,“尉迟景便是施香之人!”
他三言两语同赵凤辞与赵焱晟说了个大概。还未待阳疏月将魂寐香的功效罗列完毕,赵凤辞的手指已抵在了剑把上。
尉迟景夺不走闻雪朝的人,竟能想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此物可有解药?”赵凤辞问阳疏月。
阳疏月脸色有些发白:“魂寐香是西疆至邪之物,迄今无人寻到解法,除非——”
众人僵持之际,无人注意到闻雪朝撑着半塌的墙垣,缓缓站起了身。
他听到“魂寐香”三字时,不知怎的,莫名想起了少时在闻府,被银翘下了迷魂药的那段旧事。
银翘那日曾问他,为何从一开始便知此事与她的相好有关?
他对银翘说,方才你骑我身上时,我看到你腰间系着同心结。同心结乃定情物,唯有永结同心者方可佩戴。若你心系于我,为何连行巫山之事时都不曾摘下这定情物。若你已与人永结同心,又为何会来与我纠缠?
其实他与那时的银翘一样,早已与人永结同心。
他赠了那人一枚玉佩,保他征战东境性命无忧。那人割发回赠予他,正是这缕封存在香囊里的青丝,在危急关头救了他一命。
后来他又赠了那人新的定情物,那人当着他的面,将定情物牵上红线,系在了脖颈上。
若他真的心系于尉迟景,为何迟迟不愿将梦中那人忘却。若他已与那人永结同心,又为何会来与尉迟景纠缠?
赵凤辞的颈间,总是系着一道红线。
红线上挂着一只香囊,是他当年赠给那人的定情物。
混沌中的那道身影破开黑暗,步履坚定地朝他走了过来。
果然是赵凤辞。
过往种种,他全都想起来了。
“——除非以自身意志,强行破香。”阳疏月干巴巴地说完,就见闻雪朝抬起了头,定定向陛下看了过来。
赵凤辞眸色骤然一紧,握着剑柄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迎上了赵凤辞的目光,嘴角向上扬了起来:“两年不见了,陛下。”
*****
还未等众人在变故中缓过神来,赵凤辞率先动了。
他执起手中长剑,瞬息几步间便跃至尉迟景马前,朝着尉迟景的天灵一剑刺下。尉迟景亦不是省油的灯,随即手持短斧向后借力,硬生生扛住了赵凤辞的致命一击。
赵凤辞并未多做犹豫,将手中剑逆势回转,径直朝着尉迟景的战马斩去。
那战马被人砍伤了脖颈,扬起马蹄就欲往前冲。尉迟景干脆从马背上侧跃而下,向后滚了几圈,转身迎上了赵凤辞气势汹汹的利剑。
他看得出来,赵凤辞今日想要置他于死地。
为了掩护皇上,羽林卫在白纨的命令下,冲上前与尉迟景的手下酣战了起来。白纨则听从陛下的吩咐,准备拉着闻大人撤出战局。
尉迟景虽然杀红了眼,仍忘不了一旁的闻雪朝。他堪堪躲过了几次赵凤辞的杀招,带着几名延曲暗卫就朝闻雪朝站立的方向袭来。
尉姓打头的暗卫武功高超,比之寻常军士更难应对。尉迟景带着五名暗卫堵住了白纨与闻雪朝的后路。将持剑而来的赵凤辞挡在了外围。
闻雪朝刚从魂寐香中挣脱出来,脑袋还在隐隐作痛。他见赵凤辞与高大的胡人精锐缠斗在一起,渐渐有落于下风之势,按下了准备冲上前的白纨。
白纨手中剑已出鞘,却被闻大人抬手挡下,面上有些不解:“闻大人?”
“你去找阳疏月,让他给老贤王喂毒。”闻雪朝迅速道,“我去引开尉迟景。”
白纨倏然间便明白了闻大人的意思,他朝闻雪朝点了点头,拔出手中利剑,朝皇上相反的方向突围而出。
闻雪朝按了按抽痛的经穴,径直朝几人混战之处大步走去。
尉迟景见闻雪朝半途折返,眼中霎时浮上一层嗜血的狂喜,他抽离了与赵凤辞的缠斗,转身便向闻雪朝飞掠而来。
他没有想到,赵凤辞也当即弃了与延曲暗卫的纠缠,硬生生用右肩接了暗卫一斧,忍着肩上剧痛,紧随其后朝闻雪朝奔来。
尉迟景的手还没碰上他的发梢,便被赵凤辞用剑尖抵住了咽喉:“别碰他。”
赵凤辞就这么挡在了他的身前,右肩的夜行衣已被鲜血浸湿。
尉迟景被赵凤辞用剑抵着喉咙,面上也不慌张,只是轻笑道:“赵凤辞——不,如今该称你作中原的皇帝了。”
“这可是延曲部的地盘,里里外外皆是本王的人。”尉迟景受的内伤也不轻,捂着嘴咳出了点点血丝,“你就算带了再多人马,能逃得出本王的手掌心么?”
赵凤辞冷眼看着仰首大笑的尉迟景,手中剑并未移动分毫。
镇北军的人马埋伏在善郓城外的商道两侧,只要再往西郊走两里,便能与镇北军的人马会合。待到那时,尉迟景便再不足为惧。
可如今出城的道路已被尉迟景的人马堵死,的确有些棘手。
正在忖量之际,他听到背后传来了闻雪朝的声音:“谷蠡王,你老子的命在你手上。”
尉迟景跟随着闻雪朝的目光,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车舆前。
尉迟硕被羽林卫五花大绑地按在了地上,整张脸鼻青脸肿,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不过令尉迟景留意的不仅是这些。
老贤王的脸颊发青,青紫色已沿着脖颈,蔓延到了粗壮的手臂上。
他自小便与西域阴毒之物打交道,自然明白这是何物。
“尉迟景,右贤王如今就在王庭。”闻雪朝说,“三个时辰内不服下解药,这延曲可汗的位置便轮不到你做了。”
这便是他们设下的最后一个局。若将尉迟父子都引至善郓,王庭便只剩下尉迟硕的王弟坐镇。一旦尉迟硕在善郓出了半点差池,向来虎视眈眈的右贤王绝无可能将手到擒来的王位拱手相让。对这野心勃勃的王侄,也定是除之而后快。
尉迟景双眸微微眯起,打量着眼前神态清明之人。
半晌后,他拭去嘴角的鲜血,缓缓开口:“条件?”
“打开善郓西城门,放我等出城。”闻雪朝扶住了精疲力尽的赵凤辞,让他倚在自己的肩头。
第76章 最高楼【十二】
赵凤辞用指节轻轻碰了碰闻雪朝的手背, 示意他安心。
闻雪朝看似成竹在胸,撑着他后背的手却抖得厉害。
温热的血顺着右肩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闻雪朝的手背上。赵凤辞却像是感受不到疼, 扶着剑将闻雪朝拉回自己身后, 又一次挡在了他的面前。
尉迟景沉默地看着眼前受伤的帝王,和他身后面露忧虑之色的闻雪朝。片晌后,他低声自嘲般地笑了:“闻大人好一出声东击西之计。”
身后的羽林卫精锐渐渐簇拥了上来, 俨然与对面的延曲军士呈对峙之势。
阳疏月朝闻雪朝使了个眼色, 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装着解药的布包,顺势扔给了赵凤辞。赵凤辞一把接住解药,拿在手中朝尉迟景扬了扬。
尉迟景紧咬牙关,看了地上昏迷不醒的父亲一眼,向半空中打了个手势:“开城门。”
沉重的善郓西城门向两侧缓缓打开,赵凤辞示意白纨带着赵焱晟和阳疏月的车架先行。
白纨率领一部分羽林卫, 护着车舆便往城门的方向驶去。尉迟景眼里浸着血, 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海王的车架破城门而出,呼啸着扬起一地尘土。
其余羽林卫精锐护着皇上和闻大人断后。赵凤辞捂着受伤的右臂, 正欲翻身上马,却被闻雪朝抢先了一步。
闻雪朝接过马匹的缰绳,稳稳当当骑在了马背上,朝赵凤辞伸出了手:“臣载陛下。”
赵凤辞静静望了闻雪朝一臾, 垂眸失笑:“好。”
尉迟景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缓缓眯起了狭长双眸:“你与这中原皇帝如此情深意重,倒显得本王不仁不义了。”
“多谢谷蠡王相送。”
闻雪朝面上的笑灿烂夺目,就连靠在他身后的赵凤辞也微微失了神。
这样真挚灿烂的笑,曾频频浮现在闻府挥金如土的大公子嘴角,却鲜少出现在中书股肱重臣闻右丞的脸上。
至于流放塞北的罪臣闻玓。赵凤辞更是不记得, 上一次见到闻雪朝发自内心的笑,是在多久之前了。
看到尉迟景面色如土的模样,闻雪朝只觉得整个人愉悦至极,快意非常。他扬起手中缰绳,让赵凤辞倚在自己肩上,夹紧马肚便往前冲。
尉迟景看着闻雪朝肆意扬起的眼角,血丝快要浸出眼眶。
明眸善睐,俊俏灵动。和十七岁时的红衣少年如出一辙。
他不能放他走。
尉迟景脑中紧绷的弦突然断了,他仰起头,蓦地低喝出声:“射箭!”
一声令下,却无人听从了他的命令。
马蹄踏着泥土绝尘而去,缰绳上系着一根粗重的麻绳,一道五花大绑的人影正被战马拖着往前行。延曲部的军士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左贤王被挂在马后拖行,唯恐误伤了自家王爷,无人敢率先射出第一箭。
眼看着战马就要冲出城门外,尉迟景一把抢过属下的马,咬牙追了上去。
闻雪朝的身影愈来愈近了,尉迟景举起手中弓箭,对准了马首的方向。
闻雪朝感到额上沁出些许汗珠,他骑艺并不如赵凤辞般精湛,只能驭着马匹没命地往前奔。还未待他察觉到身后异样,便听到耳侧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抓紧了,别回头。”
赵凤辞拔剑砍断了拖行尉迟硕的粗绳,顺势将怀中的解药扔了出去。尉迟硕庞大的身躯在地上接连滚了几圈,正好挡在了城门正中央。
尉迟景连忙放下弓箭,拉紧缰绳,逼着身下战马止步。战马扬蹄在半空中嘶鸣了几声,堪堪停在了尉迟硕的身前。
铁蹄无情,他险些便成了策马弑父之人。
尉迟景停马后未做多虑,又朝前方的二人举起了弓箭。
赵凤辞回身的一番动作,已让他成了马背上一道明晃晃的靶子。利箭划破虚空,赵凤辞一时来不及避让,当即俯下身子,将闻雪朝紧紧护在怀中。
闻雪朝听从赵凤辞的话,虽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却并未回过头,只是抓紧了缰绳,拼命加快着身下马的脚程。
倏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利箭刺破血肉的声音,身后人发出了一阵低沉的闷哼,却将自己拥得更紧了。
殷红血丝顺着赵凤辞的嘴角流下,一道温热溅在了闻雪朝的肩头。
闻雪朝怔然了一瞬,脑中顿时空白一片:“赵凤辞?”
赵凤辞缓缓松开握住缰绳的手,揽上了他的腰。
“雪朝,没事了——”他将额头抵在闻雪朝的后颈处,语间带着安抚的温柔,“没事了……”
一簇黑点穿过大漠,卷起风沙,沿着雁荡关疾速飞驰。马背上载着两人,一人白衣胜雪却染上了大团的红,一人黑衣如墨宛若浸透了月色。几道银白色身影紧随其后,是掩护陛下撤退的羽林卫精锐。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塞外的天空万里无云,善郓城已被他们遥遥抛在了身后。
*****
阳疏月取下扎在奇穴上的银针,收起了药囊,一言不发地便往外走。
赵焱晟伸手欲抓住阳疏月的袖子,却还是抓了个空。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廊下的背影涩然出声:“阳疏月,你还在和我置气?”
阳疏月踢翻了院门口的一株名贵芍药。
“尉迟景确实带了不少女子入府,天地可鉴,本王碰都没碰过,更何况是行那云雨之事了。”赵焱晟苦笑,“别府的那几位羽林卫暗线皆能为本王作证。”
阳疏月一声不吭,只是狠狠踩了地上的碎瓷几脚。
“胡人倒是问过本王为何不近女色,”赵焱晟正襟危坐道,“本王说王妃会吃醋,这女色啊随意沾染不得。”
阳疏月终是忍不住了,步履匆匆地冲回院内,一把拉起了赵焱晟了衣襟:“你明知我意不在此——”
“赵焱晟,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阳疏月,”赵焱晟反问他,“若今后再也看不见你,你会不要我吗?”
阳疏月眼眶发红,最终宛若泄了气似的,缓缓松开了赵焱晟的衣领,魂不守舍地跌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赵焱晟的目疾本就无法根治,即使针灸配穴,以良药辅之,也仅仅能维持明晰数日。
自从被延曲部软禁后,赵焱晟的目疾便日渐恶化。自打从善郓回到镇北府,他便用尽了各种法子来医治赵焱晟的双目,却仍旧束手无策。
从今往后,赵焱晟恐怕再也看不见了。
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一日早晚都会到来,只是从没想过会如此之快。
赵焱晟听到小大夫语间已带上了鼻音,抬手在案几上摩挲了半晌,差点碰翻了滚烫的茶盏。
阳疏月一把拉住赵焱晟的手,恶狠狠道:“干嘛?”
赵焱晟反握住阳疏月的手,微微一笑:“这不就得了。”
“常人可眼冷看山,我有疏月半环。”赵焱晟道,“阳疏月,你便是我的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