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辞接到枢密院传来的回疏,复批了几处誉红,正欲合上折子,目光却停在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处。
半晌后,他唤来了石宝儿:“召闻雪朝入宫。”
闻大人并不能随意在朝臣面前露面,石宝儿每次前去南坊请他入宫,都是拿着皇上钦赐的令牌,驾着车舆直接将人送入宫来。
闻雪朝脱下罩袍,刚走入御书房,便见到了神情肃然的赵凤辞。
“怎么了?”闻雪朝问,“北境出事了?”
赵凤辞递给他一张奏疏,示意他看圈起来的一行小字。
镇北府在备录中提及了清西郡一座名叫献城的小镇。献城离灵抚城不远,也是一座与北境西疆相接壤的边陲小镇。
事情发生在献城的卓氏村。一名延曲部的猎户入关行商,恰巧在卓氏村逗留了几日,在村中做买卖时看上了村东李秀才的女儿。那老秀才的女儿与这胡人男子也算是两情相悦,半夜三更跟着猎户便跑了。老父次日追出村去,想去找这名猎户讨个说法,没想到就此失了踪迹。
过了三日,村民在村头阴沟里发现了老秀才的尸体,尸首腐烂得厉害,看似已死了许多日。
此事至此还没完,又过了数日,隔壁村的村民在村外的深山里,发现了胡人猎户和秀才女儿的尸体。两人的尸体与那老秀才相似,早已烂得不成人形。
县丞本已将此案断作悬案,镇北府多留了个心眼,在奏疏上添了几笔,上报了朝廷。
“此事说大即大,说小却小。”赵凤辞道,“雪朝,你如何看?”
闻雪朝拿着奏疏,对着字里行间看了半晌,蹙起了眉头:“是有些蹊跷。”
“备录中言,当地仵作本已识不出老秀才的尸体,是靠秀才脚踝上的胎记,才辨出他的身份。如此看来,这老秀才的尸体已腐烂得十分严重。”
“若是寻常尸体,要腐烂到仵作都认不出的地步,约莫需要几日?”闻雪朝问赵凤辞。
“至少需数十日。”赵凤辞也锁紧了眉头。
“胡人和秀才女儿的尸体亦在五日内腐烂得不成人形,其中定有玄机。”闻雪朝说,“派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马去查,务必要查出三人的死因。”
刑部尚书柳岩衷接过圣上旨意,立即派遣了一批经验丰富的仵作和师爷,前往清西郡查案。刑部的人马刚抵达清西郡,便听到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消息。
卓氏村和发现胡人尸体的金林村前几日突发泥石山灾,泥沙及山石倾泻而下,堵死了村口的道路。清西郡郡守曾派郡府守军前去救援,却发现通往村中的山道已完全塌陷,村内人无法外出,外人亦无法入内。
两座山村就此与外界隔绝开来。
老秀才尸体早已搬入衙府封存,胡人与女子的尸体却被留在了村内。刑部派来的仵作无法入村细探,只能留在官府,将老秀才的尸体又细细检查了一番。
勘尸呈报随着镇北府关于献城两村受灾的奏报,一同被快马加鞭送抵京中。
“体内留毒,毒源却不明。”赵凤辞缓缓出声,“另外那二人死状与这老父雷同,想必也是毒发而亡了。”
闻雪朝摇摇头:“非也。”
“老父的死也许只是意外。胡人想带女子私奔,被秀才发现了。或许在途中使了什么手段,想带女子强行离开,没料到会致秀才于死地。”闻雪朝阖上双目,脑中浮现了三人争执不下的身影,“老父一死,胡人自知在中原杀人是死罪,自然想要毁尸灭迹。”
“老父被胡人推下阴沟,本该万无一失,胡人和那女子又为何会在事后遭人下死手?”闻雪朝揉了揉眉心。
赵凤辞见闻雪朝陷入了沉思,并不欲打断他,只是在一旁静静等他思索。
“有人想让胡人和女子也闭嘴。”闻雪朝喃喃出声,“他们想要掩盖什么?”
“毒。”赵凤辞说。
闻雪朝盯着赵凤辞张合的嘴唇,目光骤然一紧。
“老父,胡人和他的女儿都中了毒,但这毒却并非致死之因。”闻雪朝说,“只因他们中了毒,所以他们都得死。”
“那清西郡的山灾……”
“官府已带走了老父,若是另二人的尸身再落到官府手上,早晚会露出马脚。”闻雪朝走至案前,展开了案上的北境山海图,“清西郡地处北境与西疆的交界处,地势辽阔坦荡,极少发生山泥之灾。此次山灾想必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其目的恐怕是想让线索断在卓氏村。”
赵凤辞面色凝重:“卓氏村和金林村绝对不止一人中毒。”
这也是闻雪朝心中所忧,寻常人下毒,无非是为了谋财害命,报仇雪恨等恩仇诸事。有什么人偏要在穷僻山村中投毒,被官府察觉后不息事宁人,反倒干脆孤注一掷,欲以整座山村数千人陪葬?
献城毗邻西疆,西疆本就是许多奇毒邪物的发源之地,毒物于有心人而言,倒是并不难寻。可对无辜的山野村民下手,不像是刻意为了谋害什么人,反倒更像是……
“有人在找人试毒。”闻雪朝说,“这些村民,便是试毒的验品。若此毒奏效,便可留作他用若是不成,无故死几个山野百姓,倒也不会令太多人起疑。”
赵凤辞面上隐隐已有愠怒之色:“何人设下如此阴毒之局,欲残害我大芙百姓?”
“陛下,有什么毒,可杀敌一千,却会自损八百?”闻雪朝不答反问。
赵凤辞听到闻雪朝突然开口,愣了一瞬,双眸霎那间沉如深渊。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闻雪朝知道,赵凤辞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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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最高楼【十六】
“太阴聚气的邪物, 之前曾在东海见过。”赵凤辞道。
闻雪朝眼梢微垂,手指摩挲着赵凤辞的掌心:“乌夫人手上那瓶是假的,而今我们仍不知此物的真正威力。”
几年前的东海一战, 西翼军尽数歼灭乌首海寇, 将乌夫人逼至留君陵顶。乌夫人在临死前曾打碎手中瓷瓶,欲放出邪毒,与朝廷拼个鱼死网破。
当年的五殿下反应迅捷, 倾身上前, 在瓷瓶落地前将其一把接住。赵凤辞事后掂量了一番,才发现瓶中空无一物,众人皆被乌夫人骗了。
“那瓷瓶封以红漆,瓶口乌黑,想必并非赝品。”赵凤辞直视闻雪朝,“你可还记得我们上君陵顶时, 乌夫人身旁的乌首残部已尽数咽气, 死状极为凄惨。依朕看来,那些人皆中过太阴聚气之毒。”
闻雪朝微微蹙眉, 那日众人见乌首残部身死,皆以为是乌夫人令他们咬毒自尽所致,未料到还有这么一层。如今细想,那些死士毙命时面色青白, 面上的确已隐隐有腐烂之状。
“我仍旧有些不解,既然这邪毒效力非同小可,为何那日中毒的只有海寇,我等却安然无恙?如今尚不知乌夫人是何时施下的毒,如何控制毒发的时辰与效用,以及这海上邪物为何会传到北境来……”
听毕闻雪朝一番疑论, 赵凤辞只觉头隐约作痛。施毒之人的最终目的,仅仅是为了以人试毒,还是为了祸害北境十六州,乃至整个大芙?
“有一人,想必对此物会有些了解,兴许亦知晓其中解法。”闻雪朝见自家皇上眉头紧锁,语间带上了些安抚的意味。他起身绕到赵凤辞身后,双手搭上了他的侧额。
经身后人轻揉着奇穴眉骨,赵凤辞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起来。他阖目凝神了片刻,脑中突然有思绪一闪而过。赵凤辞蓦地睁开眼睛,抬手抓住了闻雪朝温热的手腕。
他的眸中掠过一丝锋芒:“你是说乌小娘子?”
乌夫人那日心中应清楚,若是真要与朝廷拼个玉石同烬,乌小娘子亦会受牵连。因此故弄虚实,诱使朝廷军朝自己射出利箭,最终中箭而亡。
除去乌小娘子,她或许还怀着一丝身为母亲的,对闻雪朝的愧疚。可无论如何,死人都不会再开口说话,告诉世人当年的实情了。
闻雪朝颔首:“乌小娘子跟随乌夫人那么多年,兴许对这太阴聚气之毒心中有数。”
他不欲问赵凤辞从何处得知这邪物的来头,在君留岛那日又为何能一眼便认出来。镇北府的往昔旧事,鞍马征战时的因缘际会,皆是赵凤辞不愿提及的过去。他盼着有朝一日,待千帆过尽,万物皆成定数之时,能听到赵凤辞的亲口所言。
泾阳将军得了朝廷的追查令,当即通知清西郡各个官道实施戒严,派遣翟墨率镇北精兵西行勘查。由于泥沙山石堵住了山路,镇北府的人马在山下足足耗了三日,才勉强破开一条进山的小径。
卓氏村和金林村相连的山道依旧被山泥堵得无法通行。翟墨差传令兵鸣起兽角,向村内投掷了成车的干粮军饷。镇北军在村外足足等候了半日,村子里的村民都没有发出任何回应,整座大山阒寂无声,宛若死境。
翟墨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好的念头。若是依陛下所言,有人在这荒野深山中寻无辜百姓试毒,这两座偏僻山村的数千名村民,恐怕如今早已死绝了。
带着镇北军在献城奔波劳碌了好几宿,翟墨接到镇北府传来的消息,说是陛下又微服来了云州,还带来了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说是这山中邪毒的知情之人。
翟墨听闻圣驾又至,顿觉此事非同小可。他令清西郡的镇北驻军对献城周边严防死守,率领手下精兵,连夜赶回了镇北府。
翟墨刚回到府中,便看到镇北府的将领们神色肃穆,陆续朝议事堂赶去。
“老胡,情况有变?”翟墨问身旁步履匆匆的副将。
被称作老胡的将军连忙摆摆手,眉头拧得老高:“副帅,陛下带来的人识出了尸首上的毒,说是这毒了不得啊。”
翟墨跟着将领们走入大堂,看到陛下身着便服,端坐在上首,闻大人也紧挨着坐在陛下身旁。下首坐着一名身着黑纱的年轻女子,面容清秀娇好,白皙的手上配着一枚玉扳指,正在轻轻扣着茶盏上的杯沿。
泾阳大帅身边坐着一名俊俏少年,他定睛细看,发现竟是许久未见的十殿下。
镇北府的将领们纷纷向皇上叩首行礼,待陛下让平身后方才落座。
今日谈的是要事,陛下倒是并未多言,只是让闻大人同众人大略述了一番,便望着那穿黑纱的女子:“乌娘子,给诸位大人详尽讲讲这太阴聚气之毒罢。”
赵凤辞允下了乌夫人生前之诺,并未将海寇之罪加于乌小娘子身上。自从在君留岛被朝廷军救下后,乌小娘子便被留在了东海王府,开始跟着阳疏月学医。她这几年在王府下辖的医馆与银翘一起当主治医女,倒是颇为低调安分,也从未提及之前在乌首的旧事。
乌小娘子颊间总是有两道好看的笑涡,如今五官虽已长开,笑涡仍淡淡映在唇边。她忐忑地瞥了上首的皇帝一眼,缓缓开了口:“那老秀才身上中的毒,小女是识得的。正是海上太阴聚气的邪物,东海的渔民将此毒称作‘清腐灵’。”
她顿了顿,看向闻公子的方向。闻公子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清腐灵源自海岛,易生于湿浊之气中。若经过高人提炼,则毒效倍力俱增。寻常毒物仅可用于一人身上,此毒一旦蔓延开来,方圆数十里内皆不能幸免。”
“但清腐灵的发作有一先决条件,便是需先在中毒者身上下引子。”乌小娘子说,“此物毒性大,不仅中毒者会在发作时身体腐蚀,就连施毒者在下毒引时也会沾染上毒性。”
翟墨大惊:“也就是说,那胡人便是施毒之人,老秀才和那女儿便是被他下了毒引!”
思及此处,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依旧说不通,为何这三人及两座村子,会被背后指使之人杀人灭口……”
“我明白了。”闻雪朝开口,“那名延曲猎户,是领了上头的命令,前往卓氏村寻人验毒。他早早便盯上了老秀才和其女儿作为验毒的对象。如今虽仍不知他为何要诱骗那女子私奔,那日他见老秀才追了出来,恐是一时心急,便干脆引了老秀才身上的毒发作。老秀才死后惊动了献城官府,背后之人还未来得及出手,便被官府将老秀才的尸首搬回去了。那背后之人自然不想让官府查到他们所做的真正勾当,索性一了百了,直接用山灾作为幌子,将两村村子埋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失,若不是我们有通晓此毒的人在,恐怕早已遂了那人的意。”
赵凤辞凝眉看乌小娘子:“若是这清腐灵蔓延开来,会有何等后果?”
“施毒之人先在百姓身上下毒引,一旦打开装有清腐灵的容器,方圆十里内身上有毒引之人便会毒发,数日不治,就会全身溃烂而亡。”
“若是中毒者已混入城中,对街坊百姓种下了毒引,那便极为可怖了。”乌小娘子垂下眸子。
“是延曲部,亦或就是尉迟景的授意。”闻雪朝直接道,“经入关内行商的胡人猎户之手,将清腐灵带入北境,在百姓之中种下毒引,待时机到,毒引一发作——”
在场人皆变了脸色。
若真被延曲得逞,整个北境十六州,岂不尽在尉迟景的掌控之中?
“这尉迟小贼竟比他老子还要狠毒——”泾阳霖咬牙,重重地捶了几下身旁的案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