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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镇北府的第三日,赵凤辞终于从昏迷中沉沉醒来。
窗栏外的白日暖阳照入卧榻,赵凤辞从黑暗中苏醒,依旧觉得眼皮沉重,不知自己已躺了几个日夜。昏死前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幕,是闻雪朝满身的血和通红的双眼。
闻雪朝扶着他下马,他却因体力不支跌落在地上。
他抬起手抚过闻雪朝的眉眼,想开口问他伤了哪里,为什么身上会有血,嗫嚅了几句,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看到指间所经之处划过的血痕,赵凤辞才恍惚想起,浸湿闻雪朝衣裳的,好像都是自己的血。
闻雪朝在耳边同自己说了几句什么,他却因持续的耳鸣听不太清。闻雪朝见自己听不见,索性将冰凉的手掌覆于额上,替他挡住了刺目的月光。
就这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直到日光斜斜照进珠帘,唤醒了塌上沉眠不醒之人。
赵凤辞想撑着檐角侧转过身,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早已被一道温热的掌心牢牢包裹。
闻雪朝合衣躺在他的身侧,白皙的手指牢牢抓着他的手掌不放。玉镯紧贴着两人的肌肤,传出阵阵冰凉的触感。闻雪朝低垂的眼帘下印出两道青紫,看来是接连几日都未曾安寝。
在梦中勾勒了千百遍的人儿,如今到底是近在咫尺了。
赵凤辞只觉口舌干涩,忍不住抬袖低咳了几声。闻雪朝似是对此已成习惯,从睡梦中倏地惊醒,爬起身便要察看身侧人的情况,转过身来,却只迎上了一对含笑的眉眼。
赵凤辞顺势亲上了闻雪朝的唇角。他们双眸相对,瞳中倒映着对方的光影。
闻雪朝没给赵凤辞愣神的机会,他反手压住赵凤辞微颤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紧接着便撬开了赵凤辞的唇舌,青涩却又游刃有余地探了进去。
赵凤辞发出了一声隐忍的闷哼,将手指抚上闻雪朝的额头,渐渐没入了他的发间。
这是闻雪朝恢复记忆后,他们的第一个吻。
“雪朝,”赵凤辞低喘着气,蹭了蹭怀中人的鼻尖,“随朕回京。”
闻雪朝的后背僵了一瞬,立时便被赵凤辞察觉到了。他没给闻雪朝多做思索的机会,一把握住了怀中人的手,紧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朕不逼你,再不愿迫你做不甘之事。你若情愿,便跟朕回去,你若不愿,再给朕几年时间。”压抑住心中苦涩,缓缓开口,“待凤徽再长大些——”
“陛下,我想学骑射。”闻雪朝突然道。
赵凤辞不知闻雪朝为何一时提及此,有些失神地抬头看他。
“杀尉迟,灭延曲。”闻雪朝目光平静,“人不犯我,我亦不犯人。但若胡人犯我大芙,破我河山,便只有以战止战这条路。”
“赵凤辞,你答应过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李贺《马诗》
阳疏月的名字,灵感就来源于冯时行的诗:禄微几饮水,眼冷只看山。江绿鸥千点,檐疏月半环。
他是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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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最高楼【十三】
北雁南飞, 枫林如火,金桂开得比往年都要早些。
长道两侧的梧桐叶落一地,南坊北市皆是丛簇金黄盛景。
京中高门大户的小厮纷纷推开院门, 将府门前的落叶清扫干净。群邸林立的东市街坊, 唯有正中央的偌大宅院紧闭着大门,门前枯枝败叶堆落满地,满园冷清。
住在东市的朝臣和家眷平日乘轿回府, 总是绕着路走, 刻意避开坐落于东市正中的闻府大宅。自永平三十五年,权倾朝野的闻氏全族被满门抄斩后,此地便成了朝廷上下的禁忌之地。
圣上并未下旨拆除闻府的轩榭廊舫,只是派人用封条将朱漆大门封了起来。这座血洗满门的大院在皇城屹立多年不倒,是在时刻警醒着这些居住在东市的簪缨世家,不得越权, 深忌擅专, 不然就会落得和闻氏一样的下场。
晚夏荷蔓开了又谢,成禄二年的秋悄然而至。
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自巍峨的延福宫门驶出, 朝南坊疾驰而去。
马车虽朴实无华,值守的羽林卫却都清楚里面坐着的人是谁,纷纷在宫道两侧立正站好,朝车舆内的人行礼。
每隔两日, 当今圣上亲封的皇太弟,宫中最尊贵的十殿下便会乘着这辆马车出宫,入夜后方才归殿。
阿申见十殿下今日有些委靡不振,将剥好的番石榴放至殿下案前,笑道:“殿下怎的如此乏了?”
赵凤徽打了个哈欠,满脸憋屈:“前几日在仙子堂上睡着了, 五哥罚我抄了一晚上《史论》。”
他阖上双目,拢上了镶金边的狐裘,靠在车舆上小憩。
五哥虽是一国之君,他却更怕仙子一些。与其等会在堂上再睡过去,不如趁现在先补个眠。
马车晃晃悠悠小半个时辰,穿过大街小巷,停在了南坊的一座寻常小院前。
驾车的羽林卫刚把缰绳拴紧,小院的大门便向两侧敞了开睐,一群幼童叽叽喳喳地涌出了院子。赵凤徽似是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径直跳下马车,一把便扯住了两个男童的耳朵:“夫子放你们下学了吗,在此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唉,十哥哥,疼——”其中一个男童龇牙咧嘴起来,使劲拍打着赵凤徽的手,“嘶,早下学了,夫子在里头等着你呢——”
还未等赵凤徽开口,一阵温润的男声便自院内传来:“小十来了?”
赵凤徽就地松开手,两个男童依次朝他作了个鬼脸,嬉笑着跑了。
赵凤徽一抬头,便看到闻雪朝倚在门扉旁,手中卷起一本旧籍,正在轻轻拍打着手心。依旧是往日那身月白绦袍,白玉发冠,一双杏眼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笑面虎,老狐狸——”赵凤徽冷哼了一声,寻思了半晌,又暗自在心底补上了一句,“狐媚子。”
亏得五哥今日政事繁忙,没跟着他一同出宫,否则见到仙子这般模样,定会又移不开眼了。
闻雪朝眸中染上了笑意,知道赵凤徽还在同自己怄气。他昨日将十殿下在堂上睡着的事如实告知了赵凤辞,看赵凤徽眼下的微青,恐怕是被赵凤辞罚得不轻。
赵凤徽今日不敢再造次了,跟着仙子入了内院,乖乖坐下来听学。
宫中有翰林院的太傅专为他授课,五哥却仍然让他每隔一日便来找仙子一回,顺便陪仙子解解闷。仙子在小院里办了个义学,每日晨间教南坊贫苦人家的孩童念诗书,午后便专为他一人讲授经略。
仙子讲学的内容与宫中太傅截然不同,他不爱引经据典,反而热衷于结合大芙的前朝往事,来与自己批判旧儒大吏的往昔创制,探讨史书上的做法是否善妥。
每日下学回宫后,五哥都会查考自己这日所学的功课。每次听自己说完一番,他都会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
五哥说,仙子是真正安身立命,心怀天下之人。
他曾问过五哥,那为何仙子仍甘心拘于那一方小天地,不以所学大展鸿图,报效江山呢?
五哥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是五哥无用。
下了午课,赵凤徽仍记着出宫前五哥的叮嘱,对仙子道:“五哥今日约了夫子去马场切磋,夫子莫要忘了。”
仙子笑着递给他一本古籍:“十殿下先回吧,记得把前三篇背熟了,后日校考。”
赵凤徽学着方才那俩顽皮幼童,偷偷朝闻雪朝比了一个鬼脸,揣起古籍就溜了。
闻雪朝盯着赵凤徽气冲冲的背影,忍不住失笑。过了年关,十殿下便要满十四了,陛下十四岁那年,已率着镇北军攻入延曲部,烧了首领的大帐。十殿下如今却仍然稚气未脱,天真无邪得紧。
还是赵凤辞太宠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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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凤辞搭箭上弓,将利矢对准了挂在树枝上的占风铎。
“皇上,闻公子到了。”石宝儿步履缓慢地走到赵凤辞马前,恭敬道。
“嗯。”赵凤辞双眸微眯,掂了掂手中长弓,拉紧了弓弦。
耳畔传来一阵呼啸风声,一道箭光擦着他的肩侧而过,先一步刺破长空,射穿了悬挂占风铎的金线。风铃在半空中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叮铛声。
赵凤辞没回头:“有没有人说你天性聪颖,一点就透?”
身后人收起长箭,笑了下:“这话倒是自小便已听惯,耳朵早起茧子了。”
赵凤辞颔首,干脆利落地翻身上了侧后方的马,将箭矢递进来人手中,执起了怀中人的双臂。
“深呼吸,放松右臂——”两人的手交错相覆,肌肤紧紧贴于一处。
赵凤辞淡淡的气息自鼻间袭来,闻雪朝突觉一阵暖意萦怀。
还没等他做好准备,赵凤辞便猛地一松手,拉动了弓弦。
弓箭离弦,疾如光熠,以迅雷之势穿占风铎的铛口而入,将空中风铃射了个对穿,占风铎瞬息间脱离了长线,掉落进树下的叶堆中。
赵凤辞轻吻怀中人的耳垂:“你倒是比先前熟稔了许多。”
闻雪朝甩了甩被震麻的双手,任着身后人对自己上下其手,语间仍有些不甘心:“还得再练练。”
赵凤辞明面上邀他来马场切磋,他却清楚这人心里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
石宝儿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就连闻公子都看得出陛下的盘算,他哪能看不出来。
闻公子自打回了京城,便不愿长居在宫中。
闻公子归京一事,只有他们这几位陛下的心腹知晓,倒是并未激起朝中波澜。皇上在宫中建了个云容阁,阁内布着回廊鱼池,据说与公子从前的居所并无二异。
公子听闻后却艴然不悦,称自己本为人臣,并非陛下一人的宫宠。
偌大后宫凋敝无人,若只住闻公子一人,的确有些不妥。想必闻公子亦是如此考量,并未住进宫中的云容阁,只是让陛下在南坊置了个小院,平日大多都住在小院中。
再到后来,闻公子想要学骑射。皇上便将延福宫马场隔了半边,每日下朝后专程来陪公子跑马。
公子平日练马若是累了倦了,若天色已暗,倒是会在宫中留宿一二日。
陛下想必是猜准了闻公子的心思,公子如今已练了近一年骑射,马上之术已算得上卓然,却仍时常被召至宫中和陛下比试切磋。
石宝儿低垂着头,悄悄瞥了一眼马背上渐行渐远的两道身影。
这不,皇上今日又得逞了。
锦鲤在玉池内轻盈游曳,鱼尾划过水面荡出阵阵波漾。院子中央栽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秋蝉在金黄的落叶中低鸣。闻雪朝去往塞北第二年,羽林卫便将这棵大槐树从闻府中运了出来,原封不动地搬入了宫中。
闻府的那方小院,是赵凤辞年少情愫初生之地,亦是属于那人的最后一片净土。
他做梦都想在云容阁内,将闻雪朝完完全全的占有。
听到闻雪朝在情迷中的苦苦恳求,他只觉得心间盈满欢喜,想将身下人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看到闻雪朝眼中泛起的涟漪水光,他又于心不忍,想伸手抚干他脸上的泪痕。
秋风卷着落叶扑打过窗棂,怀中人终于筋疲力尽,抓着他的手腕沉沉睡去。
他将闻雪朝小心翼翼地裹入棉衾,才发现这人秀气的眉头仍然微微蹙着,一直没有松开。
他知道闻雪朝为何想要练箭骑马,为何想要将毕生所学授以凤徽。
这样的日子虽万般恣意,无忧无愁,却不是闻雪朝想要的生活。
闻氏落马,全族判斩。虽已平反,闻雪朝身上亦背上了通敌叛国的骂名。天下人只当他死了,流放塞北时死在了大漠孤烟中。死无葬身之地,和其他的闻家人最终落得了同一个下场。
若他只是个普通人,如今已得帝王倾心,若放下过往种种,自然能过上玉叶金柯,人人羡而不得的一生。
可他不是别人,他是闻雪朝。
他曾是天下第一的纨绔世子,是孤身守城的忠国重臣,是百姓的父母官,是天家的马前卒。
如今,他却只是个被皇帝藏在暗处,无亲无故的苟且偷生之人。
而昔日所盼着的,天下河清海晏的光景,或许曾与闻大人有关,却终究与闻雪朝无关了。
赵凤辞看着闻雪朝沉静平和的睡颜,坐在塌前一夜未眠。
次日早朝,一封镇北府快马呈入京中的急报,打破了朝堂维持多日的安宁。
五日前,延曲部大帐内发生哗变。左贤王尉迟硕病重,谷蠡王尉迟景毒杀右贤王,代领延曲部可汗之位。
谷蠡王执权后的头一件事,便是派部中使者来前往大芙和谈。
延曲部派使者入京,还同时押回来了一个人,说是名叛逃大芙北上的官吏,在谷蠡王府当了许多年幕僚,向延曲部泄露了不少大芙朝的消息。
新可汗欲将叛徒送回给中原皇帝处置,以表和谈诚意。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出门一趟,后天见呀~
第78章 最高楼【十四】
闻雪朝脱下身上轻裘, 搭在狱前垂廊上,放轻脚步走入了牢中。石宝儿将兔裘上染的灰拂了,忙跟着也进了天牢。
石壁上吊着一人, 双手皆被铁链紧紧拴着, 血丝沿着额头及唇角缓缓淌下,在地上凝成了一滩干涸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