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战了。
而他会活着回来。
*****
镇北军染上毒引之人约有半数,翟墨指挥着这批军士撤出王庭十里之外,带领剩余将士包围了王庭。
尉迟景率着延曲的主力部队杀回了王庭近郊,与不远处的镇北军形成了遥遥对立之势。朝廷军本就胜在军众数量庞大,如今突然少了一半人,已有些落于下风。
尉迟景一身貂皮长袍,发梢绑着金穗,全身上下已是延曲大汗的形制。他掂了掂手中短斧,抽着鼻烟壶,眯眼看向对面的翟墨。
“翟老头,好久不见。”尉迟景嘴间呼出一道白烟,眼里尽透着不屑,“你也中了毒,不担忧本王等会儿下手,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吗?”
翟墨冷眼看着对面的胡人青年,眸中已浮起了杀意:“尔等阴毒宵小之辈,天理万万容不得你!”
尉迟景冷哼一声,朝身后挥了挥手。延曲部的军士们手持短斧,朝城门前的镇北军冲了过去。
翟墨怒吼出声,驭起身下战马,带着镇北军压进了胡人阵中。
尉迟景没跟着大军一起上,他将手中鼻烟壶扔进了雪地里,抱手冷冷望着杨树林深处。
他在等着一个人。
天意所致,他的等待并未太久,镇北军与延曲部的厮杀仍在继续,林中渐渐传来了一阵马蹄奔腾的声响。
他盯着林中由远及近的人,面上闪过嗜血的快意:“汗血宝马,有意思。”
赵凤辞驭着琥珀从树林深处而来,琥珀跃过山涧壕沟,朝着山脚下的尉迟景狂奔。还未等琥珀停住马蹄,赵凤辞手中的长剑便已横过尉迟景的颈间。
“中原皇帝,”尉迟景轻叹,“本王说过,我俩总会再见面的。”
赵凤辞手中剑一抖,便朝尉迟景的要害之处刺了下去。
这几年来,尉迟景的武功精进了不少。他返手制住了赵凤辞的手腕,将短斧推到了眼前人的臂弯处。赵凤辞躲得及时,闪过了尉迟景的致命一击。
两人稳住身形,又缠斗在了一处。
赵凤辞往上一挑剑尖,尉迟景的胸前刹那间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汩汩鲜血沿着软甲流了下来。他正欲乘胜而上,却生生在半空中收住了。
尉迟景取下胸前的白色红漆瓶,放在了心口处:“你那几万人马还未撤出王庭罢?”
“杀了本王,或是把闻雪朝交来。”他擦拭过唇边血迹,对赵凤辞微微一笑,“赵凤辞,你敢不敢赌一把?”
*****
闻雪朝是被帐外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他摸了摸身旁软榻,衾裯上还残留着些许温热,身侧人却已不见了。
闻雪朝穿戴好衣裳,刚走出大帐,便遇到了行色匆匆的白纨。
“白都督,”闻雪朝喊住了白纨,“是要开战了吗?陛下呢?”
白纨一时间悔从中来,陛下特意交待他莫要吵醒闻大人,没想到军队整顿的声响太大,最终还是将人给吵醒了。
他摸了摸后脑勺,对着闻雪朝讪讪道:“前方有变,陛下,陛下去后便回。”
昨日缠着赵凤辞比试了一通,方才得了他带自己出征的应允。这人今日为何又反悔,丢下自己便单独去了?
闻雪朝看着跟前眼神躲闪的白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拦住白纨正想再问,突然被一名前来禀报的军士打断了。
“禀报白大人,北大营与羽林军已集合完毕,随时可驰援陛下与镇北军!”军士大声道。
闻雪朝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几个关键字眼:“镇北军足有二十万,对付延曲部主力绰绰有余,为何还需要驰援?”
“陛下又为何不等北大营汇合,未告与我便上了前线?护驾的羽林卫呢,为何不与帝随行?”
白纨被闻大人问到哑口无言,忍不住看了看四周,见几位副将都默不做声地垂下了头,只得硬着头皮干巴巴道:“闻大人,此事说来话长……”
*****
赵凤辞一剑掀翻了尉迟景的坎肩,尉迟景肩头的鲜血顷刻间涌了出来。他回过头,朝不远处的翟墨大吼:“走了多久了?”
翟墨明白皇上是在问自己,那群中了毒引的士兵是否已走出清腐灵的发作范围之外,他砍下了侧方胡人的头颅,抽身对赵凤辞道:“陛下,已走了半个时辰!”
赵凤辞一听,便知道那群中了毒引的军士已经脱险:“带着镇北军速往回撤!”
镇北军如今只剩不到半数,与延曲部的主力正面迎击已颇有些吃力,阵亡的将士也越来越多。若是再这么与延曲部近战下去,今日恐怕真的要覆没在此处。
翟墨见皇上对自己下了撤退令,双眼霎时变得血红:“陛下,我等亦可战,不必退!”
他若率着镇北军撤退,陛下便会陷入胡人的围攻之中。
尉迟景又举起短斧,向赵凤辞的大腿内侧袭来,赵凤辞持剑格挡,转身对翟墨扔出了虎符:“退!”
虎符既出,万军听帝令。翟墨只是怔了一瞬,随即便勒紧缰绳,朝着身后的镇北军大喝:“全军撤退!”
北大营就在王庭近郊百里外,若镇北军与北大营能半路汇合,拼死一战,陛下或许还有生机!
镇北军边打边退,向着杨树林回转撤离。后方的胡人听从尉迟景的命令,欲乘胜追击,朝着镇北军便追入了林中。
尉迟景看着延曲部人马浩浩荡荡,入林围追堵截中原的大军,嘴角不禁噙上了一抹残忍的笑意:“中原皇帝,你让军队回撤,是笃定本王不会杀你吗?”
话虽如此,手上使出的却步步是杀招。
赵凤辞冷眼看着面色扭曲的尉迟景,突然间一个侧身,趁尉迟景未注意,一剑砍在了他身下的战马背上。尉迟景的战马嘶鸣出声,扬起马蹄,将马背上的主人抖落了下来。
赵凤辞同时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手持染血的长剑,朝地上人飞驰杀去。尉迟景在地上侧滚了一圈,与赵凤辞在雪地上展开了近身厮杀。
*****
白纨跟在闻雪朝身后,朝闻雪朝大喊着什么。
林中风雪交加,闻雪朝听不清白纨在说些什么,他牢牢驭着缰绳,面上看不清表情,直直朝远方的延曲王都疾驰而去。
白纨心中十分焦炙,闻大人是被下了毒引之人。若胡人真要使阴招,闻大人的处境便会危险至极。
可闻大人却仍一意孤行,执意要赶去陛下身边。他对自己说,尉迟景此举就是想置陛下于死地,如今所剩的时间已经无多了。
他劝不住闻大人,只能率着北大营与羽林军,随闻大人一齐朝延曲王城进发。北大营随皇上北上,倒是并无中毒引之人,想必能倾力与延曲部一战。
镇北军的人马在林中与北大营汇合,身后跟着延曲部追击而来的大军。闻大人听闻陛下孤身留在王庭与尉迟景缠斗,让自己留下来与翟副帅一同指挥林中战斗,当即带着几名羽林卫精锐,便朝着王庭城门的方向驰骋奔去。
冰天雪地之间,唯有马蹄踏雪的急促声响。冰饕嘶鸣着冲出枯树林,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城门不远处隐约传来兵器碰撞的声响,一时却寻不到人影在何方。
呼吸间皆是寒凉水雾,闻雪朝只觉眼睫处落下黏湿之物,手心里一片冰凉。
不知是汗,是雪,还是泪水。
朔风凛冽,漫天飞雪,他找不到赵凤辞了。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闻雪朝蓦地转过身,发现不是自己所等之人,只是白纨派来的羽林卫精锐跟上了自己。
塞北以北,靠近大漠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嘹亮的骨哨声。闻雪朝怔怔地抬起头,发现一只鹰隼正翱翔在雪空之中,许是听到了猎户主人的呼唤,绕着城内的塔楼打了个旋儿,随即破开虚空,朝着大漠的方向展翅飞去。
他盯着鹰隼远去的方向,突然开了口:“可知城中那座塔楼有几尺高?”
一名羽林卫忙上前回道:“闻公子,那是延曲部的瞭望塔,楼高百尺,是整个北境的最高楼。”
闻雪朝背上箭筒,掂了掂手中长弓,对身后的众羽林卫道:“尔等,随我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归了,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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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最高楼【二十一】
“雪阵之战, 贵在驰援。”尉迟景道,“赵凤辞,已经晚了。”
他盯准了赵凤辞脚下的空隙, 在半空中虚虚一晃, 便绕至赵凤辞的身侧。短斧划破雪尘,扬起了一阵凛冽的风。
刺骨寒风撕扯着赵凤辞的身躯,斧刃正正砍入了他的后背。厚重大髦挡住了大部分的攻势, 却挡不住尉迟景手上的狠绝。十成十的力道, 震得赵凤辞向右趔趄了一下,嘴角溢出一抹鲜红。
手中剑在雪地中一点,赵凤辞稳住身形,索性卸下了身后大髦,目光一凛,便朝眼前的尉迟景直袭而去。
剑剑致命, 斧斧杀身。两人都弃了往日战场上的传统厮杀, 开始了近距离的切招。
天地间响起狂风的呼啸声,刀光剑影渐渐被吞没在风雪之中。
“还有多久?”闻雪朝转身问身后的羽林卫。
几名羽林卫刚砍杀了守塔楼的胡人, 猩红的血沿着剑刃滴下,渗过了身后的木板门。一人抬头望着垂立高耸的瞭望塔,微微喘道:“闻公子,还有七层。”
闻雪朝一言未发, 转身便朝上楼的长梯走去。羽林卫们见闻公子步履不停,亦不敢多做停留,匆匆打开水囊饮了口水,便跟着公子继续往上奔。
五,四,三, 二,一——
闻雪朝压下胸间翻滚的气血,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一脚踹开了塔顶的大门。
从塔顶自上往下俯视,整座延曲王庭,乃至方圆数十里内的大漠长原,皆呈一览无余之状。
城门前的祭台在漫天风雪中尤为显目。闻雪朝凝眸细看,发现祭台中央正飞动着两道缠斗不休的身影。其中一人,就算在霜雪之中并看不清容貌,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是陛下!”一名羽林卫失声大叫。
闻雪朝盯着祭台上首的赵凤辞看,发现他落地的脚步隐隐有些虚浮,身形的敏捷度亦不如往日。
他受伤了。
还未等羽林卫们全涌上高台,闻雪朝已反手拔出了箭筒中的利矢,举起长弓,瞄准了祭台的方向。
羽林卫们统一往后退了一步,拔出佩剑,用身躯挡住冲杀上楼的胡人。
寒风夹杂着冰雪,拂开了闻雪朝额前的碎发。明澈的眼眸在纷飞大雪中,如同玉珠般熠熠发亮。他定定望着雪中的另一道熟悉的人影,搭箭上弓。
玓,明珠之光也。表字雪朝,取“云容颓玉宇,雪阵绞层霄”之意。
他总算明白,母亲当年在辞世前,为何要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
尉迟景制住了赵凤辞的左肩,举斧欲自他的斜后方狠狠砍去。赵凤辞还未来得及闪躲,却发现尉迟景已向后侧接连退了几步,停在了六尺之外的祭鼎前。
尉迟景眼中浮起一丝阴鸷,就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插着一支闪着冷光的箭矢。
而赵凤辞的脸上,则同时掠过了一缕震惊之色。
箭矢尾端刻着只小巧的玉兔子。这是他让工器监专为闻雪朝打造的弓箭。
尉迟景并未给赵凤辞多作思索的时间,他阴森森地盯着箭矢射来的方向,从怀中掏出了封白红漆瓶。
“自身不敌,就遣人从背后下阴招。”尉迟景掂了掂手中白瓶,意兴阑珊道,“中原皇帝,本王还是小看你了。”
还未等尉迟景说完,赵凤辞竟双眼血红,扔下手中长剑,朝他扑了过来。
尉迟景顿时一惊,他没想到赵凤辞见了这清腐灵,会突然罔顾性命,径直朝自己袭来。连忙握紧了手中短斧,抬手挡住赵凤辞的攻势。
赵凤辞不顾朝自己头顶劈来的斧刃,一把抓住尉迟景持清腐灵的那只手,拉着他狠狠往地上一摔,两人皆体力不支,连滚带爬跌入了雪尘之中。
尉迟景见赵凤辞趴在自己身前,唇边扬起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他左手举起斧头,就要朝赵凤辞的后颈挥了下来。
赵凤辞的手扔死死抓着尉迟景不放,仰首朝空中大喝:“再来!”
闻雪朝见尉迟景轻巧避开了自己射出的箭,脑中刹时间一片空白。
此箭既出,尉迟景便会心生提防。若是一发不中,便再难射准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凤辞扑上了尉迟景的身体,两人在雪地中滚作了一团。
恰在此刻,他看到赵凤辞猛地抬起头,望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开口说了一句什么。
闻雪朝看不清风雪中赵凤辞的口型,却突然间明白了,赵凤辞为何要卸下防备,拼死将尉迟景按在地上。
他在给他留第二次机会。
然而赵凤辞与尉迟景离得如此之近,两人身形几乎覆在了一处。若是轻易射箭,极易误伤到他。
闻雪朝闭上了眼睛。
十五岁那年,他问赵凤辞,五殿下,你相信世上有鬼神吗?
赵凤辞回他,心中无鬼,何惧鬼哉。
就因赵凤辞这句话,他信了那么多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即使步至穷途,命运多舛,也从未想过放弃。
天道好还,就像时隔那么多年,上天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唤。